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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京城从北京改名叫北平已经几十年了。
疯乞丐陈瞎子整日疯疯癫癫,说北平这名字毁了大清气运,任谁告诉他说大清早亡了都不信,逢人便要说一句,变天了变天了。街坊邻居都嫌陈瞎子晦气,自家的墙角都不让他躺。陈瞎子无处可待,就找了一个空院子的院脚躺着。
很快院子被戏班子三乐班租下了,可陈瞎子赖着不走了,整日躺在院门外嘟嘟囔囔地说疯话。
云香捧着热乎乎还烫手的榆钱糕,一路疾跑,一边喊着,“起开,起开,都起开!”
这榆钱糕是云香起了一大早,排了老长的队,才买到刚出锅的糕,生怕凉了不好吃,一路捧在手里跑着回来了。
陈瞎子闻见榆钱糕的香甜味,翻了个身伸了伸腿,正把迈腿跨门槛的云香绊了一脚。云香轻巧灵活扶住了门框,可是榆钱糕整个摔地上了,粉白的糕上全是黄土。
这糕可是花了整整一块钱啊,要不是为了给九月解馋,云香怎么会舍得买这不管饱的花哨东西。
看着地上脏了的糕,再看看倚着墙犯疯病的陈瞎子,云香撸起袖子就要揍他一顿,“你个假瞎子,赔我的榆钱糕!”
这时八月红正好从屋里出来瞧见了,急忙上前拉住了,“云香,你爹来赎你了!”
举着胳膊的云香心里咯噔一下,陈瞎子也顾不上揍了,转身往屋里去,走了两步又回头捡起来脏了的榆钱糕。
把土拍掉,又是干干净净的糕了,九月那个傻子肯定看不出来。这样想着,云香用手帕将榆钱糕包好揣在怀里,和八月红一起进屋去了。
“哎呦,我的妮儿,怎么瘦了这么多。”云香的爹李万才一见到云香走进门,立刻张开手上前。
云香抬头就看见自己亲爹那遭人嫌的脸,头上抹了油梳得油光水滑,穿着一身警察的狗皮服,腰间别着个棍子,一笑嘴里还有颗大金牙,看来这最近他过得还不错。
云香嫌弃地往后躲了躲,李万才灿灿地收回了手。
“咳咳,云香,你爹要赎你回去,去西屋里收拾收拾东西吧。”
说话的是程连庚,三乐班的班主,是京城有名的武生,人人见了都要喊一声程老板的。自从十岁那年云香被亲爹卖给他,云香就一直在三乐班跟着程连庚学戏。这都五年过去了,云香在三乐班过得自在,这个倒霉爹又讨嫌一样出现了。
“师父,我不走。”云香站着没动,死死盯着程连庚。
程连庚头痛了,云香这丫头倔得很,要是什么事情不如她的意,她能一直死盯着直到你改了主意,可眼下这情形也不是自己能决定的啊。
“我的妮儿,都是爹的错,当年不该卖了你,可当时不是周转不开吗。这不,爹有钱了,就立刻来赎你了。”
李万才说着拍了拍腰间的警棍,这年头在民国政府混个警察职位就相当于大清朝的衙门老爷了,在往上爬一爬也许能当个警察局长光耀门楣呢,活了半辈子的李万才此时的腰杆格外直挺。
“当年我值五十块大洋,现在我跟着师父学了五年的戏,早就不是那个小丫头了,现在我可是个角儿,至少得值五百块大洋,你拿得出来吗?”云香别着脸看也不看李万才,自顾说着,末了还伸出手大大地比划了个五。
“哎呦,赎人哪有这个道理啊,程老板你说个话啊。”李万才也拿自己的女儿没辙,只能眼巴巴瞅着程连庚。
程连庚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这爹来赎闺女,人也到了,钱也到了,于情于理自己都拦不住,可这李万才当年干的事又真不是人能干出来的。
云香也知道师父为难,拿了立在墙角的花枪,转了个把式,枪头瞄准了李万才舞了起来。
李万才看到女儿怒目圆睁,气势汹汹舞着花枪直逼自己,忙不迭的连连退后,一路被逼到了院门口。
云香舞着花枪转身亮相,摆出架势大喝一声,“来人,给我缉拿那贼人呐~~~~”
院子里练功的师弟十月、十一月,也噔噔噔一个转身亮相,将两扇院门关上。
李万才被关在了院外,跳着脚往里看,“妮儿,妮儿,什么时候想回家了,再去找爹啊。”
回应他的只有门口陈瞎子的呓语,“完蛋啦,都完了。”
“晦气。”李万才骂着踢了陈瞎子一脚,又整整帽子,扶着警棍离开了。
打走了自己的爹,云香就像戏里打了胜仗的将军一样,昂着小脸好不得意。不长眼的五月停下了练功,凑上前笑着说,“师妹,好本事!”
云香撇撇嘴没搭理他,五月又接着说,“师妹真是厉害,把亲爹都打跑了。”
说完,院子里的师兄师姐们都笑了起来,连两个师弟十月、十一月也都开始偷笑。
云香反应过来,举起花枪要揍五月,正屋的帘子突然被拉开,露出师父板着的脸,云香顿时没了气焰,缩起脖子,将花枪交给了十月,慢吞吞的移到屋内。
师父程连庚扫视了院内众人一眼,大家也都各自归为练功去了。
五月六月还在嘀咕,“怎么,不让我说了,她不就是个母夜叉吗,亲爹都能打跑。”
“就是就是,我还巴不得有爹来赎我呢,她倒好。”
屋内,云香扑腾一下跪在了程连庚面前,“师父,我不想走,我想留在三乐班里,我想跟师父唱戏。”
听到这话,程连庚笑了出来,“你前面的话倒是真,可是你说你想唱戏,那是假的不能在假了,就说你几时像你的师弟那般早起练功了。”
被说穿了痛处,云香瘪瘪嘴,一脸委屈,“那是师父您说我没唱戏的天分,我才不练了的。要是我像九月那样有个好嗓子,我能三点就爬起来练功。”
“行啦行啦,戏唱不好,高调倒是唱得不错。你不跟你爹走,你又不会唱戏,我只能白养你。”
“不白养,不白养,五十块大洋我会赚钱还给师父的,师父别着急嘿嘿。”云香谄媚笑着,站起来把水滚了的小茶壶端到师父面前。
“不是五百吗。角儿?”程连庚搭眼扫了茶壶一眼。
“嘿嘿,师父别说了,我都害臊了,我哪是什么角儿啊,值不了五百,五十都多了。”云香拿起桌上的手巾细细擦干净了小茶壶,这才递给师父。拿起手巾的时候,云香才想起来榆钱糕还在怀里揣着呢,估计都烂了,心中暗自叹口气,得,起个大早白忙活了。
“那你那五十打算怎么正给我啊。”程连庚接过茶壶咂摸了一口。
“我。。”云香唱不好戏,也没别的本事,上哪挣钱去,眼珠一转说道,“九月能挣钱啊,九月挣钱赎我嘿嘿。”
“九月,九月今天就该回来了吧。”师父眯着眼看向远处。
“对,今天火车就到,师父我想去胡同口迎迎他。”
九月是云香的小师哥,因为是程连庚捡来的,其实并不晓得具体年岁,只当是和云香一样十五岁,他身板瘦瘦小小,个子也没云香高,所以云香就非得让他喊自己师姐。九月年纪虽小,但是旦角唱得极有灵气,十岁就登台表演了。这次是跟着大升师叔去山东济南,参加一个师伯辈举办的交流会,去了小半个月,今天就回北平。
“唉,行吧,你去吧。”程连庚摆摆手,让云香出去。
云香如获大赦,脆生生应了声,跑出去撒欢去了。
程连庚看着云香的背影,叹了口气,呼出的白气绕啊绕又想起云香来的那个冬天。
云香是个苦命孩子,有个好赌又吸大烟的倒霉爹。
云香的妈被云香她爹卖了,卖给一个瘸子当媳妇。过不了多久她爹没钱吸大烟了,就又把云香卖给了戏园子。
一个十岁小丫头的卖身契,张口就要三十大洋。
“你当我是做慈善呢,你这姑娘是镶了金子还是银子?张口就要三十大洋,没有,领着你姑娘爱去哪去哪。”程连庚是老实唱戏的人,不愿和这种泼皮无赖做生意。
“程老板,你再看看妮儿,长得白净,一准一的大青衣,小花旦也行啊。”云香爹拽着云香的领子往程连庚身前凑,云香被拽得提溜起来,脖子卡得嗷嗷叫,反手就往她爹手上一挠。
云香爹猛地吃痛就要打云香。云香人小跑得快,云香爹被大烟吸垮了身子,满院子都追不着,一边跑一边哼唧唧地喊,“你个死丫头!给我停下!”
院子里的练功的孩子们都停下了,看着这对父女俩哈哈大笑。
程连庚不愿看这出洋相,就要把他们父女俩赶出院子。
谁知九月正在角落练舞棍,云香被她爹逼得也往角落跑,这一下两厢相撞,云香摔了一跤,脸生生地着地了。
众人都围上去,云香脸朝下趴在地上一声不吭,也不哭。
程连庚把云香抱起来的时候,小姑娘家脸上血哗哗得流,脸蛋模样都看不清了,就看见一双大眼睛眨啊眨。
看这水灵灵的大眼睛,仿佛被扎进心窝子里一样,程连庚心疼的不行。可云香爹可不干了,说自己姑娘在院里破了相,死活要五十大洋,不然就赖着不走,拦着不让去看大夫。
程连庚心疼云香小姑娘家脸上有伤,再不看大夫脸上落了伤一辈子毁了呀,一咬牙一跺脚五十大洋就给出去了。
躺在程连庚怀里的云香一声不吭,就这么进了戏园子。
进了园子的学戏的孩子都要取个艺名,这一辈是按月份来的,从一月到九月都是改了名的。程连庚没给云香起名,他第一眼就瞧出来了,这姑娘啊,不是学戏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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