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鸟入林

　　第二日夏槐被召进了宫。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在宫门前碰上下了朝特意等着她的夏柳，见此，夏槐下了马车。
　　“早就猜到姐姐会被入宫问话，昨天接到消息时太晚，弟弟已不便前去，听闻姐姐无事但还是不放心特意在此等候。”夏柳抬手微微行了个礼。
　　“行了，见我无事便放心了吧。”夏槐掸了掸衣服：“回吧。”
　　“还是弟弟陪姐姐一同吧。”
　　“召的是我又不是你，赶紧回去。”
　　“可……”夏柳面带犹豫。
　　夏槐左手拍了拍他的肩，靠近他踮脚附在耳边道：“干你自己的事情去，最近很忙吧，尽量少在那位面前出现，我这事你还是不要掺合。”
　　夏柳惊愕失色想撤身看看自家姐姐的表情判断她什么意思，哪想直接被扯回来。
　　“守着侯位，做一个在京城里只懂吃喝玩乐的小侯爷，一派天真不懂朝政。
　　“继续下去，皇帝还不把你放在眼里。
　　“你只管做你想做的，其他的，我来。
　　“你懂吗？”
　　装作不经意似的帮他扯平肩上的褶皱，然后微笑示意，抬步向前走去。
　　懂。你就要更加谨慎，从此，你我性命相连。我已暴露于午日烈阳，你便在我的身后、影子下蹑步行动，只等时机一到，射下金乌。
　　本想着夏柳还需锻炼，不够成熟，晚些再告诉他这些。但最近情况频发，也探得他的动向，心念那日应是不远了，才说出这些。
　　自己的细作还需探听得更详细全面一些，看看这小子哪儿还有不足及时补救一下。
　　直接问他，他是不会说的。
　　说不定在刚才那一刹以前他还想着若是事情暴露失败，他一人承担责任，把他亲姐一棍子打晕藏到哪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
　　许久未踏进这宫墙内，这里面的样子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可细看又觉得有哪里透着不同。
　　还记得幼时她和夏柳第一次同父母进宫，一路上小孩都紧紧抓住她的手，挣都挣不开。
　　阿爷问他怎么了夏柳也不说话，等到了一处人少的地方，他拽拽她的袖子让她低下头，说：“阿姐，我们走进巨兽的肚子里啦！”
　　夏槐听不懂，只当是童言童语，叮嘱了句别调皮，就没再放在心上。
　　后来她再进宫，物是人非，但这皇宫却从未变过，回忆起当年的童稚话语，也对，可不像只巨兽么，安静地蛰伏在一边，等待着时间，让它美餐一顿，且不知满足。
　　这次，是谁会葬入腹中呢？
　　不经意间，她好像看见了王絮絮的身影一闪而过。

　　“禾宁可有伤着？”皇上亲近地唤夏槐的小字，关怀道。
　　既然圣上这么慈爱，夏槐的语气也不拘着了：“皇叔别担心，有惊无险罢了。”
　　随手拿了案几上一对樱桃扔入口中。
　　樱桃又小又酸涩，比不上自己府中的，尝了这一口就不再下手。
　　“我这不是好好的在您眼前吗？”夏槐扬起笑得无害的脸，腮帮子也没闲着。
　　男人脸上笑呵呵的：“无事便好，但也不要掉以轻心。刺客都是何人，可调查清楚？”
　　“从前平西南匪乱的漏网之鱼，而今不过来报复罢了。”
　　“那就交由大理寺处理吧。”皇上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
　　夏槐身影一顿，神色尴尬：“皇叔……那天我太气了，人在审问完就没留……”
　　“一个都没留？”墨绿色的扳指磕在实木案几上，发出一声钝响。
　　夏槐起身行大礼，垂头，一副恭顺模样：“皇叔我错了，您别骂我！我想区区草寇不足为惧，何况还伤了我的人，不打杀了不解我心头不快。”
　　长久的寂静，空气中弥漫着只有皇庭才特有的龙涎香，这味道曾一度让她作呕，后来习惯了，就麻木了。
　　“罢了，朕也是怕你委屈才这么说，毕竟皇兄将你们姐弟俩托付给我，我总要有交代。”
　　龙椅上这个已经不惑之年的上位者，坐在高处，看着下面那个像寻常人家桃李年华般女子一样的孩子，她低着头，看着乖巧听话，但脊背是直的，身姿是稳的。即使是与她正面相视，他竟看不出她真正的神色，从皇兄死后。
　　他也不信这孩子真如表面纯良。
　　疑心从一开始就埋下了。
　　“我知晓皇叔是为我好。”夏槐抬头狡黠一笑。
　　皇帝甩甩袖子，没好气道：“知你爱玩，今天特为你摆宴压惊，留下吧。”
　　夏槐又笑，眼里星光点点：“皇叔的美酒佳酿我是定要尝的，不过事先说好美人我就不要了，我府上有这华国最美之人，一会我身边的，就都留给皇叔吧！”
　　她皇叔瞪眼：“没大没小！”

　　*
　　宴会一直到深夜才结束，皇帝见夏槐醉态难掩，散了众人。期间她有装作无意说让夏柳也来热闹热闹。
　　那老狐狸怎么说的？
　　“朕让他去治理凌江下游水患，今晚让他好好准备吧。”
　　夏槐面上颇遗憾，心里笑开了花，光想把夏柳调离她身边，却没想夏柳才是更大的威胁，这一步棋，可真合他们心意。
　　所以她也高兴地多喝了几杯，但不至于醉。
　　“殿下明日还来吗？”
　　哎呀，差点忘了这事，东院还有条小鱼等她去看呢。
　　夏槐脚步轻浮由碧玺扶着进了瑜的院子，虚晃一看里面漆黑一片就想退出去。
　　“是殿下吗？”瑜的声音传来。
　　啊，那边还有个小屋子亮着。
　　“小鱼还没睡吗？”夏槐开心地问。
　　“还未，奴睡不着。”
　　“真巧，我也是！”说完大步就要往里跑。
　　让碧玺一把拉住：“殿下醉了，明日再来吧。”
　　“为什么明日？本殿是镇远公主，就想今天去谁敢拦我？”
　　碧玺头疼，这是真醉了，倔脾气上来了。
　　“明日……”
　　“就让殿下在东院歇下吧，奴让人去小厨房煮碗醒酒汤。”瑜突然出口，打断了碧玺。
　　“好！”夏槐立马回答。
　　当然不好！碧玺怒气上头，张嘴就要骂他不知羞耻，结果手下一疏忽，夏槐挣脱出来直接钻入屋子锁上门，任她怎么敲都敲不开。
　　“回去吧，小玺子，我就在这睡啦！”
　　“……”殿下，我真的可以放心您吗？
　　今晚，碧玺觉得在这门外守夜，以防公主在要说什么不该说的时，即时闯进去救场。

　　屋内夏槐下身乖巧地坐在床上，但不耽误她扒人衣服。
　　“让我看看你的伤口有没有好好愈合。”
　　瑜“难敌”她的双手，只能“乖乖就范”。
　　“还可以，恢复得我比较满意！”看到自己满意的结果，夏槐就要下床。
　　瑜手快抓住她的衣角。
　　“殿下去哪？”
　　“去别的屋子睡。”夏槐面上有些困了，回答他的语气恹恹的，看起来还有些可怜。
　　“为什么不在这睡，是嫌弃奴吗？”
　　夏槐听了皱眉：“你怎么又瞎想，”上手摸乱他的头发：“我睡觉不老实的。”
　　松了口气。
　　瑜笑：“奴睡觉老实。”
　　“？”夏槐歪头看着他。
　　心智再成熟，在她眼里也不算个成年男人，平常演演戏就算了，现下她更是没有那个心思的。
　　瑜躺了一天，积攒了些力气，这时候大胆将夏槐的衣角往自己这边拽，引她一点点靠近。
　　醉酒后的夏槐，是往日不可能有的听话。
　　她离他越近，越能闻得出掩于药味下的一股淡淡的香味，似一种花的味道，她下意识地想后退，却被拽住。
　　“躺下，好吗？”
　　衣服已经被瑜压住大半，夏槐想站也站不起来，索性面冲着瑜趴下。
　　这样，更多的香味涌入鼻腔，起初觉得甜腻，再多闻几下，满心愉悦。
　　“小鱼，好香。”
　　瑜敛起笑：“喜欢吗？”
　　“喜欢。”好好闻。
　　夏槐往瑜身边蹭了蹭。
　　“你喜欢我身上的味道？”
　　“我都说了喜欢啊。”夏槐在他的臂弯里抬头看他：“你不开心？”
　　“开心，很开心。”
　　真的吗？夏槐没感觉出来。伸出手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肚子。
　　“那你喜欢我吗？”
　　也不知道是酒还是什么，今晚夏槐觉得极其高兴，看什么都惹人喜爱，特别是瑜。
　　“喜欢，你我也喜欢。”把头往他怀里埋。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这句话像是一声感叹，声音太小只存于唇齿间，像他不曾说过般。
　　要是夏槐一直抬头与他对视，就会发现，瑜在说这话时，眼里无悲无喜。
　　“嗝！”夏槐打了个酒嗝。
　　今日喝的酒怎么这么醉人，后劲十足，明明回来时还未有感觉。脑袋昏沉沉。
　　她把腿也跨在瑜的身上，冰冰凉凉，身体比之前舒服极了。可随后她又反应过来：瑜受伤了。
　　夏槐想起身，缺被压住的衣角拽回来，下巴不小心戳向他颈窝。就这样，瑜也一动不动，似乎他自己如何无所谓，全凭她舒服摆放。
　　夏槐道了声奇怪：“你怎么这么乖？”
　　“殿下不是想睡了吗？可是奴会错了意。”说完还面带懊恼地往下拉了拉胸口的衣襟啊，露出绑好的纱布和姣好的一片皮肤。
　　你理解了什么？
　　她如今被酒气袭了脑子，看不明白，听不懂瑜的意思，自己虽是没那个意思，但见他这样，突然有些生气。
　　类似于被羞辱吗？
　　“我漂不漂亮？”夏槐好似气愤，扯出自己的衣服，起身将双臂置于瑜头部的两侧，双眼迷离。
　　“漂不漂亮！”
　　“……漂亮。”
　　那你竟然只想睡觉！
　　这句话夏槐没问出口，因为支撑不住身子又跌回床上，甚至中途不小心头碰到了床。
　　夏槐神志稍稍恢复了些清明，只见瑜伸手放在她头上，慢慢揉着被撞到的地方，小心又轻柔。
　　屋外有蛐蛐声传入，各个地方，声音远近不一，仿佛它们跳出草丛，跳过窗子，进到屋里，还上了床钻进被子里。
　　一定还钻到了她身上，否则她心里怎么会痒痒的。
　　“殿下还是睡吧，您真的醉了。”瑜小心动作，调整姿势，这样可以减少撕扯到伤口。
　　夏槐靠在他的肩上，感受从他胸腔传来的声音，带着些震动感，酥酥麻麻地传到耳朵里。又看见眼前喉结上下滑动。
　　她一没忍住，含了上去。
　　“殿……殿下。”
　　瑜多说一个字，越能感觉到夏槐的小牙在他喉结上轻咬。
　　他不敢再吱声。
　　只等漫长的时间，随着额间的汗缓慢滴落，勾起皮肤的痒意。
　　“殿下？”
　　夏槐睡着了。
　　瑜吐出憋在胸腔的一口气，心中觉得有些好笑。
　　侧头看见桌上的烛火已经快要燃尽，夜已深。
　　锦被下瑜的手找到夏槐的，那只女孩子的手，上面尽是老茧。他将它举于面前，看了会，张口咬住其中的食指。
　　留下淡淡的一圈痕迹，和不可避免的一些水渍。
　　夏槐，你看，脏了。
　　一直以来，在他面前都如日华般耀眼的殿下，现在，轻而易举的，就被留下了肮脏的印记。
　　这样，就像他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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