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苏，快跑

　　秋冬时节，天儿暗得早。
　　昭阳宫正殿牌匾旁边挂了两盏莲花灯笼，烛火柔柔地透出来，刚好看清台阶又不晃眼。
　　殿中玉贵妃独自坐在上首，眉目与从前一般无二，在正殿暖黄色的灯光中更显得精致柔和。
　　见我来，她便快步迎上来，如从前那般笑说：
　　“苏苏如今怀着孩子，更显得白胖有福了。”
　　我笑不出来，鼻头有点酸。
　　我最近总是爱掉眼泪，就算是哭不出来，鼻头也是酸酸的。想来是孕中情绪不稳的缘故。
　　我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来，只让琳琅将饰盒拿过来，取出黄金白玉宫锁拿出来给她。
　　她笑道：
　　“原本我出宫只打算带着皇后从前赠的金线密织镶五色宝石的海棠珠花，如今你的这份心意，我便是怎样也不能将它留在宫中了。”
　　正说着，就听见宫人传旨。是皇上与嘉嫔同时到了。
　　曾经听楚洵提及玉贵妃与嘉嫔之间的纠葛，嘉嫔用金牌救了玉贵妃一命，今日的晚宴，嘉嫔出席也并不奇怪。
　　只是不知，嘉嫔的金牌是从何而来。
　　我略福了身子，算是请安了。
　　嘉嫔回了礼，便垂下双手在一旁等候，也不多言语。
　　我随着楚洵与玉姐姐一同进入偏殿。桌上菜色已经齐了，全是玉姐姐的拿手好菜：
　　蟹酿橙子、莲房鱼包、梅花汤饼、汤浴绣丸、鲈鱼脍、酿茄子、五香仔鸽、酱焖鹌鹑、老鸭汤。
　　另有金丝酥雀、双色豆糕、杏仁佛手、茶食刀切四例点心。
　　因着是私人小聚，楚洵也不避着坐在我旁边，揽过了为我布菜的差事。
　　我闷闷地戳着眼前的茄子，心想着皇后竟然如此绝情：玉姐姐明日便要离宫，她也不说来送送。
　　我看着玉姐姐与平日里一般，与嘉嫔有说有笑的，心里更加烦闷了。
　　昭华宫里的小厨房是玉姐姐自进宫便开始调教的，手艺自是不必说，但我今日却没了胃口，只让楚洵盛了一碗鸭子汤来慢慢喝。
　　席间嘉嫔开口打趣道：
　　“玉姐姐此次出宫祈福，也不知何时才能归来。姐姐要多保重身子才是。不然可白费了我那块金牌。”
　　玉姐姐笑得爽朗：
　　“嘉妹妹既救下了我这条命，我便不会白白地活着。只是我如今膝盖还未痊愈，怕是再不能同嘉妹妹跳舞了。”
　　我眼角一抽。
　　这姐俩儿还真是当我和楚洵不存在啊。
　　我小心地瞅着楚洵，他神色毫无波澜甚至还帮我夹了一块鲈鱼。
　　此时嘉嫔起身言她晚饭不宜过饱，需得先行离开消消食。
　　我心中充满了钦佩，怪不得嘉嫔总是身量纤纤，这般定力确是非常人能及。
　　楚洵只点了点头，嘉嫔便搀着侍女的手离开了。
　　随着嘉嫔的背影消失不见，玉姐姐便垂了眼帘，一言不发。席间气氛突然尴尬起来。
　　过了半晌，她扯出一个笑脸道：
　　“皇上和苏苏若是吃饱了，便移步去正殿坐坐吧，臣妾有话要说。”
　　楚洵扶着我的腰慢慢带我起身，小碎步往前殿去。刚刚坐定，就听得门外的宫人通传道：
　　“皇后娘娘驾到。”
　　只见皇后身着一袭铁锈红色的常服，衣角处用玄色的丝线绣了凤凰花样。她头戴鸽子血凤冠，面容沉静，款款而来。
　　玉贵妃眼神慢慢亮起来，急忙起身迎接。
　　楚洵摆摆手，免了大家互相行礼。皇后便在玉贵妃身旁坐下了。
　　她一坐定便开口道：
　　“明日一早如玉便要出宫为皇嗣祈福，本宫近日来身子不好，怕是不便相送。今日赠予如玉这只凤穿牡丹的步摇，保佑如玉在宫外事事如意，早日归来。”
　　玉姐姐眼里的光，一寸一寸，暗了下来。
　　我心下叹息，若是皇后拦一拦，玉姐姐就在宫中沉香殿为皇嗣祈福也不是不可。
　　玉姐姐看着我的方向开口道：
　　“苏苏如今怀孕已有六个月，万事要格外谨慎些才好，切不可像我当年一般不小心，失了孩子。”
　　楚洵神色略有松动，皇后脸色微微发白。
　　我十分不舍地开口道：
　　“玉姐姐可要早日回来，好做我孩子的干娘。”
　　她放下茶盏，俯下身子向皇上行了一个叩拜大礼，才说道：
　　“臣妾自进宫便多得皇上照拂，今日臣妾自请离宫为皇家祈福，万望皇上保重龙体。”
　　楚洵把玩着手中的折扇，只道：
　　“从前之事不要再提。你自请祈福于国于民都是好事一桩，你且去寺庙里静静心，过个三年五载再回来吧。”
　　皇后听到最后这句，脸色更苍白了，手指紧紧地握住案几边缘。
　　我知玉姐姐和楚洵是何意，便只能顺水推舟道：
　　“姐姐放心，我必会保护好我腹中的孩子，等姐姐回来，孩子便能开口唤姐姐干娘了。”
　　“如此甚好。”
　　玉贵妃再次起身，在皇后面前跪下，开口道：
　　“承蒙皇后娘娘不弃，多年来对臣妾颇多关照。这一跪，皇后娘娘与臣妾之间，便两不相欠。祝娘娘凤体康健，如意平安。”
　　我叹了口气。
　　好个两不相欠，真是狠呐。
　　皇后身姿摇摇欲坠，几欲落泪。但也只是含笑道：
　　“如此甚好。”
　　秋风乍起，天儿真的凉了。
　　告别了玉姐姐，我与楚洵便打算慢步走回棠梨宫去。
　　我想起来他从一开始便气定神闲的样子，想必是知晓了玉姐姐存的什么心思。怪不得今日里添油加醋，给皇后脸都吓白了。
　　从我进宫以来的种种看来，若说皇后对玉姐姐无意，打死我也不信。
　　只是不知皇后心中是何打算。
　　玉姐姐离宫本就是想逼皇后看清自己的心意，如今看来效果实属不明显。
　　我便开口问他：
　　“阿洵，你打算何时让玉姐姐回来？”
　　“她想何时回来，便何时回来。”
　　我心下安定的同时也更加没底了。若是皇后不为所动，玉姐姐岂非是再不愿意回宫？
　　玉姐姐以自己为赌注，赌的就是皇后的那颗真心。
　　我想着明日清早，皇后必定会免了请安。楚洵醒来之时，我便也随他一起起床，说是去送送玉姐姐。
　　我们一同出门去，在我上轿辇之时，他踏步过来，弯下身子，用耳朵贴着我的肚子说道：
　　“小家伙，记得帮我看好你母亲。”
　　说完摸了摸我的头，嘱咐宫人小心伺候，便带着小桂子往勤政殿的方向去。
　　现在时辰差不多了，玉姐姐想必已经出门了。我便催促着宫人往西华门去。
　　抬轿子的奴才惦记着我有孕在身，不敢怠慢，只一路平稳地朝前走。等我到西华门前时，朱红色的大门在我面前缓缓关闭。
　　我便下意识地想往西华楼上去，琳琅召了两名侍卫在我身后跟着，又赶紧过来扶着我。
　　我刚要抬脚上楼，宫门前的侍卫便乌拉拉跪了一地。
　　领头的侍卫道：
　　“瑾嫔娘娘身怀有孕，西华楼阶梯陡峭，怕是不便上去。况且皇后娘娘今日有吩咐，任何人都不许上楼打扰。”
　　我蹙着眉问他：
　　“皇后现在还在楼上么？”
　　那侍卫答道：
　　“禀瑾嫔娘娘，皇后娘娘自卯时起便在此处候着，待值班的侍卫到了才上楼去，一直到现在都还在楼上。”
　　我心下了然，便问道：
　　“玉贵妃出宫之时，皇后可有下楼么？”
　　“未曾下楼。”
　　我点了点头，让侍卫们都起身，吩咐回宫。
　　走得远了，我才吩咐宫人将轿辇掉了个头。只见皇后的大红色衣袍在风中舒展开来，称着朱墙黄瓦，倒也十分好看。
　　皇后一早便在宫楼上吹着冷风，瞧着玉贵妃渐行渐远却不当面告别。
　　好一出揪心揪肺的好戏。
　　我偏过头去，嘱咐琳琅回宫后便煮一壶红枣姜汤送去凤仪宫。
　　深秋天气渐凉，伤了风便不好了。不过天气凉了尚可有得暖，人心凉了可怎么办哟。
　　一回到宫中，便见殿内候着一群太监。为首的太监打个千儿开口道：
　　“参见瑾嫔娘娘，奴才是昭阳宫小厨房中专管点心的小豆子。说是瑾嫔娘娘爱吃奴才做的金乳酥，玉贵妃娘娘离宫前，便给奴才安排了棠梨宫的差事。”
　　玉姐姐当真有心，连离宫都惦记着我。我便吩咐大福子为他们安排了差事与住处。
　　我今日起得太早，总觉得现在乏得很。便直接倚在榻上打着瞌睡，柔儿寻了几个软垫放在我腰间，也还算舒服。
　　也不知皇后从西华楼上下来没有。
　　这人呐，总得是要失去才知道情重。
　　我那痞气的二哥难得正经，他的这句话让我记了好久。
　　那年我二哥扶露外出经商时途经洛阳，在醉香楼歇脚时偶然遇见一名江湖女子。
　　当时那女子一身黑色劲装，在酒楼外与人大打出手，身段妖娆又利落。
　　我二哥倚在窗前看了半晌，方才一袭白衣飞了出去。
　　他的原话是：我就看不得美女受委屈。
　　这人吧，贱兮兮地欠揍得很。
　　……若不是他横插一脚，美女就不会崴脚了。
　　几名大汉见机会来了，早已不知所踪。
　　黑衣女子怒瞪他，他摸摸鼻头，去作了个揖道：
　　“在下白凤凰，本意是想搭救姑娘，却无意间阻了姑娘的好事，还望姑娘不要怪罪。”
　　我二哥从小便当继承母家生意的大当家的培养，我阿爹怕他外出经商时遭遇不测，便早早让二哥拜了点翠山掌门人为师，习得一身好武艺。
　　掌门人酷爱耍帅，一身轻功出神入化。我二哥跟着他那风骚的师父，也起了个风骚的诨名儿。
　　那名女子一怒之下揪起我二哥的衣领道：
　　“那几人的家主偷了我家家传的宝物，你跟我去寻回来！”
　　我二哥拍拍她的手示意她松开，才懒懒地开口道：
　　“不去。”
　　那名女子气结，伸手劈出一道凌厉的掌风。
　　我二哥轻功一绝，想要追上胖揍一顿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几个回合下来，那名女子连我二哥的衣角都没碰到。
　　我二哥笑眯眯地开口道：
　　“姑娘好身法，不过在下有要事在身，恕不奉陪。”
　　说完便身子一闪，一溜烟儿跑了个干净。
　　接下来那名女子就一路跟着我二哥，路上使绊子不说，还搅黄了他好些生意。
　　商队靠山而行，她便倚在大树的枝桠上往下扔石子儿。
　　商队靠水休息，她便在河水上游搅起一池子混浊。
　　商队进入闹市，她便骑着马在前开路，踢翻了好些商贩的小摊。
　　……
　　我二哥只能赔着笑，一路上散了好些黄金。本来一月就能走完的路程硬是拖了三个月。
　　我二哥本想这趟走完便陪她去取宝物——毕竟是人家占理儿。
　　但我二哥偏不告诉她，说是看那姑娘跳脚觉得有趣。
　　啧啧啧，男人的恶趣味。
　　就这样走了三个月，那姑娘突然消失了。隔了几天之后，我二哥接到飞鸽传书，是那女子结婚的请柬，邀他半月以后到明月山庄吃酒。
　　我二哥捏碎了请柬，莫名伤神。
　　本来就是萍水相逢，自己搅黄了她的好事。如今她婚礼在即，去偷来她家宝物还回去便是。
　　于是我二哥托二当家的带回货物和人马，自己单枪匹马去偷了宝物，带着一身伤往明月山庄赶去。
　　我二哥将皱巴巴的请柬交给门口的小厮时，那人表情十分精彩，直直带着我二哥往后院去。
　　那姑娘一身红衣，负手而立。
　　我二哥凑上去贱兮兮地开口道：
　　“明月姑娘，新婚大喜啊。”
　　明月沉默半晌，方才开口道：
　　“若是当日我追回了宝物，今日便不用听父亲的安排与别人成亲。”
　　我二哥愣了，从怀里掏出一块墨莲玦递给她。
　　她盯着我二哥道：
　　“三日之后，我要成亲了。你若是愿意，就将宝物留下，带我走。”
　　我二哥嘻嘻哈哈道：
　　“明月姑娘说笑了，我还等着喝姑娘的喜酒呢。”
　　明月接过墨莲玦，命小厮带我二哥去休息。
　　我二哥心里空落落的，将自己关在房间内整两日，这两日他实在是想不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
　　转眼便是明月的大婚之日，我二哥看着拜堂的一对璧人，终于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他想抢婚。
　　夜幕降临，我二哥如鬼魅一般的身影在山庄内穿梭。新郎官在前堂宴客，后院的丫鬟仆人蹲在一块儿□□，我二哥用袖管内的迷香迷倒了守在新房前的小厮，进屋拉起那人便走。
　　那人一把掀开盖头，却不是明月。
　　我二哥愣了，这时从房内走出一红衣女子笑眯眯道：
　　“今日是我大哥大喜的日子，白公子不去饮酒作乐，却到新房来做什么？”
　　新娘子掩着嘴笑道：
　　“明月快些带白公子离开吧，过会儿你哥哥回来就麻烦了。”
　　我二哥痛心疾首，枉他聪明一世，却中了这小女子的奸计。
　　要取回宝物是真，成亲却是假，今日他是昏了头了。
　　我二哥带明月回白家那日，他便语重心长地教育我：
　　白苏苏，你日后若是碰见心上人，千万不要学你二哥这般，失去才知情重。倘若不是你二嫂聪明，我怕是肠子都要悔青了。
　　于是这句话我便牢牢地记着。从明白自己的心意那一日起，便坦坦荡荡地与楚小洵在一处。
　　话说回来，明月这出计策使得是好，与我二哥也算佳偶天成。只是不知玉姐姐有没有这么好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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