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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海
头顶刺眼的灯光和因为严重失血带来的一阵阵眩晕,渐渐使她的五感消失。好似沉入了一场梦,梦里,她又回到了那个地方。
横滨海岸的一个走私港口上,夏天的海边阴晴不定。明明还是下午,天色阴沉晦暗得好似半夜。墨色翻涌,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海里混浊的浪花随着天上奔腾的云汹涌着,咆哮着,一遍遍被掀起轰然拍打在岸边暗色的礁石上,巨大的声响肖似惊雷闷吼,又粉身碎骨的坠入海里,摔碎的海水席卷而去留下消融在原地的泡沫,又再度重来。
畏惧于恐怖的天气,所有的生物都消失在海边,一片死寂。呼啸袭来的海风逼近,夹带着咸腥湿气的气味,卷起路上的零碎裹挟着飞到空中,逼得人无法呼吸。
单薄的身躯在恢宏的大海面前愈发显得渺小,面对自然的滔天巨浪,无法做到无动于衷,惊骇,恐惧一齐涌上灭顶贯穿全身,心脏“咚咚”跳动声愈发快速。海浪翻涌,海风咆哮,心跳振动,震耳欲聋,身体却被钉在原地不得动弹。
善御坐在堤上,极目远眺着这副心情阴郁的大自然一笔倾泻出来的无尽晦明:铅灰色的云覆盖着天空,偶尔露出花白的天空,漏着单薄无力的微光,黛蓝的海水自天际翻涌而来,一遍遍徒劳地想翻身上岸,却只是在做无谓的挣扎而已。暗淡嶙峋的礁石静默孤立着,枯黄的沙滩被一次次冲刷、浸湿,在之后是遍地的灰青色废石料。
无边无际,毫无生机,且混浊肮脏。
天色渐渐暗下,阴云消散,冷月如霜,萧肃的海风缓缓,海面被安抚着平静,潮汐退去,浪花声细细。善御一动不动,仿佛在发呆,仿佛在等人。
这里,曾是善御被迫围观处决叛徒的地方。咬着石阶,被踢碎下颌骨,再被翻过来在胸膛上连开三枪,感受过无尽的痛苦后,尸身被浇筑成水泥柱,沉入海底,务必给予围观的人深深的警示和后怕。
曾经的血水早已被冲刷干净,被月光映出惨白粗糙的水泥路面。海面平静,潮汐窃窃,如情人低语,又像母亲怀里轻缓的柔声拍哄。海面之下,不知道会有什么东西。
清冷的月光,透过轻薄的云雾,铺在了海面上,波光粼粼的海面宛如游动的银鱼,银鳞斑驳闪跃。
凭借良好的视力,善御看见有什么东西被冲上岸,像是被海吐出来一般,伏在沙滩上。那是个人,被推上来后,翻了个身,仰躺着胸膛上下起伏着,四肢却一动不动躺着很久,然后站起向堤边踉跄着走来。
啊,是海都不愿意回收的垃圾吗?
善御眨了眨眼睛,伸手揉了揉被冷风吹得僵住的脸颊,却像摸到一块冰凉的豆腐。她看着那个人,湿透的头发凌乱的贴在面颊边,外套,领带不知道被冲到哪里,鞋子也失散了一只。单薄的衬衫和西装裤被海水黏沾在身体上,身上不断地滴着水,从地上慢慢爬起,就这么一瘸一拐地,踉跄着走来,像是一只从海底爬出来的水鬼。
善御站起来,看着他一步步走来,脊背佝偻着,东倒西歪着,还有好几次差点摔倒,直到走到她的面前,满身狼狈,身上还缠着一绺一绺的海草,真像一条品质不合格被丢弃的废咸鱼。
善御凝视着他,恍神了一瞬,想到这,不由得想笑。却因为吹了太久的冷风僵硬了脸颊,最终只是扯了扯嘴角。
他抬起苍白俊秀的脸庞,过长的刘海紧贴着额头,甚至扎到了眼睛,脸上水迹淋漓,还有被风干的痕迹。没有再缠着一圈圈绷带,贴着纱布。他站在阶梯下,眼里没有上次在这里指挥下属处决叛徒时的阴暗无聊,皎洁的月光照进深不可测的泥沼里,是恶鬼在虔诚的祈求吗?
他抬起头,脆弱无依的样子,曾经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梦,如果真的只是一场噩梦的话。
他抬起眼,看到善御,一点也不奇怪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在意她奇特的表情,他只是抬起手,露出纯然的微笑:
“善御。”
他走来,带着咸湿的海的气息,和说话的时候呼出的酒气。那只裸露在外的脚沾满了细细的沙砾,另一只脚踩着幸存的皮鞋,浸泡着海水。
凝视着他狼狈的模样片刻,善御终于开口:“你入海自沉是因为身为叛徒的自觉吗?”
他耸肩:“突然想来一次跳海自杀呢,可惜又没成功。但我在海里快窒息的时候想,大海果然是个好归宿啊,生物循环,都将归入大海。所以果然,人们的骨灰应该洒在海里。海葬,啊,真是美妙的词语呢。”
善御不置可否,不再看他,抬头望向深海,仿佛要穿透海面,看向海底,看向海的边际。“那你要把织田作葬在这里吗?”
他也转身看向海,轻轻摇头,轻声:“织田作的梦想是住在面朝大海的房子里安心写作。所以,把他葬在海边吧,那个只要一抬眼就可以看见海的悬崖。”
他突然回头,看着她认真的问询:“你说,人死后会去哪里?”善御怔了一瞬,转过来看向他,他的目光一瞬不瞬,是从未见过的专注,仿佛是在问一个足以决断生死的问题。唇瓣张合,最终她只是摇头,“我不知道,这需要你自己找。”
他低垂下头,兀自呢喃些“……差不多……织田作……自己找……无趣……”
善御仰望着散落在无边无际大地的月光,静静听他低语。这偌大的天下,好像就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他就适合躲在海底。他被世界抛弃,自沉入海底,无人将他打捞起,而大海也将他遗弃。
她不知道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态一遍遍自杀,又一次次苟活于世,放弃死亡,逃离窒息。他到底在期望什么,又在失望什么,她不明白,也懒得明白。她曾经有过一次窒息的经历,并发誓此生不要经历第二次。
他的座右铭「清爽明朗且充满朝气地自杀」,他讨厌疼痛,应该也讨厌窒息吧。却一次次徘徊于两岸,世人能做的最多的,只有站在此岸朝他不断招手呼唤,让他不要绝望,也不要放弃,以至于沉溺于河里,消失。
“好烦。”善御想,她今天借着一个外出任务出来,瞒着所有人,回去还有好多事,不是来这里探讨哲学的。
善御懒得自找不痛快,而且她本来就很不痛快,看见他更不痛快,一直忍住自己把他打一顿痛快淋漓。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递给他:“你赶紧走吧,后面我会处理好,你不用管。”
他接过,凝视着卡片,仿佛它是一道难解的题,或又是什么,又像问又像自语:“你说,还来得及吗?能找到吗?存活的意义。”
善御看他仿佛被海风吹得冷极,连捏着卡片的手都在微微颤抖,脸色青白,此时脸上干透的水痕像干透的泪迹,黑发在海风中纷乱,却对她轻飘飘地一笑,“谢谢。”
善御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脑海里却是他那双好似泪水干透的眼睛。
来得及吗?织田作之助已死,他的心跳戛然而止,他的眼睛永久闭合。
来不及吗?太宰治还活着,他即将脱离黑暗,离开深渊,他以后会站在光明侧,带着织田作之助的一份一起。
直到再看不见他的身影,直到太阳升起驱散一切阴霾,直到海鸥飞起掠过海面,飞向远处,此时此刻,天光大亮,万物生长。
存活的意义,在于此刻。
回到港口Mafia,听着首领宣布干部太宰治叛逃。看着芥川不可置信表情,听着不甘的怒吼。喝着令人沉醉的柏图斯,听着中也高兴的庆祝和絮絮的抱怨。那一晚,名贵的红酒,喝醉了两个人。
处理织田作的身后事,将他葬在那个一抬眼就能看见海的悬崖边上,和他的五个孩子一起。掩盖太宰的行踪,一如既往地出任务,不眠不休地批文件,一切都没有变。
除了晶莹剔透的玻璃烟灰缸后来却盛满了烟头。
不久,她就被调往海外开拓市场,一并处理惹事的杂碎。事务更多,休息时间更少。
再也没去过的横滨海岸,也随着他离开的背影逐渐消失于记忆中。只是偶尔在深夜月光探进室内,停留在发光的屏幕或手边的文件上时,脑海里会漾起银鱼跃动的粼粼波纹。
柔风扑面而来,脸颊微痒,眼睫颤动,眨了眨眼,看清雪白的天花板,手边有温暖的温度,眼下有一团毛茸茸在耸动。善御眼疾手快一抓,视线一凝,面无表情:“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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