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惊小桃枝

　　福熹殿的装潢同我小小的笼烟阁很不相同，华丽庄重却又不失典雅清新，看得出内藏库是费了心思的。太子妃端坐在正殿正中同我们寒暄，我在最后面遥遥偷望着她。

　　太子妃比我们年长3岁，比太子还要年长1岁，这个岁数还未出嫁的姑娘实在太少。听说她身世显赫又知书达理，是一早便指给太子的。但只是说指给太子，而并为说指给哪位皇子。所以要等皇帝立了太子之后才能确定具体要嫁给谁。

　　她的确是个端庄大方的美人，不同于其他两位，我既不看出她眼里的温柔或凌厉，也看不出她眉间的欣喜或哀愁。只能瞧出来她是那样的典则俊雅、鹄峙鸾停，周身仿佛有圈柔柔的圣光，似是天生就该坐在那个位置、甚至一国之母皇后的位置。

　　她关怀了我们住处和饮食可否有不惯；又交代我们该和睦相处安定团结，共同侍奉太子。我们三人回话不多，大多是面子上过得去的话。最后她告诉我们今日宫中突发繁忙杂事，宸妃娘娘未能抽出空来见我们一面，让我们早早回去歇息吧。

　　出了福熹殿，柳良娣耐不住性子拉着良媛的手快步向前走，我不知该不该跟上去的时候，良媛回头朝我温柔一笑，示意我同行。于是我跟着她们二人疾步走了许久，像要躲避府里所有人一般，穿过连绵的亭榭，寻了湖边一处小阁停脚。

　　宫里的衣服和鞋子都是好看却不中用的，走久了难免劳累。良娣自顾自的坐下揉起了脚踝，我和良媛便跟坐在一旁。

　　“两位姐姐何事如此匆忙啊？”我忍不住问道。

　　良娣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吩咐下人拎壶温茶水来，又屏退了我们的贴身丫头和内侍，才神秘兮兮的说：“方才太子妃说宸妃娘娘有事不能不得空见我们，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良媛正轻轻翘起脚丫休息，模样甚是可爱的托着腮答道：“皇后娘娘仙逝后，后宫一直是宸妃娘娘打理，难免分身乏术，有何奇怪啊？”

　　“你觉得呢？”良娣似是没寻到答案不甘心，又扭头问我。可我向来不熟皇家内院的事情，只得摇头说不知。

　　良娣无奈的瞅瞅我俩，直言道：“这当然奇怪，有何大事能阻碍宸妃娘娘同我们见面却又不能让我们明知呢？”

　　“莫不是…”良媛恍然大悟，却又捂嘴不敢明说。

　　“到底是何事呀？”我被她们勾起了兴趣，大胆询问。

　　良娣把头靠过来，我和良媛也甚是自觉的把头凑过去，待三颗脑袋齐聚一点的时候，良娣才低声答道：“陛下怕是大不好了。”

　　我也惊讶，却仍不敢大声，“真的假的？”

　　良媛同我细说：“你从未进宫，怕是不知陛下病重多时，这才匆匆立了国本。眼下能让宸妃娘娘来新媳都不召见的理由怕是只有这个了。”

　　“天呐。”我忍不住再次感叹。

　　良娣双手合十默念：“求各路神仙保佑陛下能平安无事，度过难关，千万不要让齐哥哥这么早便当皇上。”

　　良媛也跟着祈祷：“还求神仙们让我们姐们晚些入后宫，再在东宫里放肆几年。”

　　我虽不懂她们何意，却也顺从的跟着祈祷，待她们念叨了一番后才糯糯的问了句：“两位姐姐为何不愿太子殿下早早的当皇帝呀？”

　　良娣有些嗔怒的问我：“你难道想让他当？”

　　我知她并非真心气我，便耐心解释：“嫔妾实在不懂皇家内事，只是外面那些戏本上均说太子一日不做皇帝便要多一日提心吊胆，所以我还以为做太子的都是想早日登基的。”

　　良娣冷哼一声，“他自然是想的。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若他登基了，我们便要做深宫里的妃子
　　了。那深宫大院有哪东宫的自在自得啊。”

　　我诧异，“我一直以为东宫和深宫并无区别，还是妹妹无知了。”

　　良娣噘噘嘴，“本来我以为只和千毓两人嫁与齐哥哥，没想到齐哥哥做了太子，从天而降一个太子妃，后来又来了一个你。还好太子妃是那不蔓不枝的莲花，是不愿同我们为伍的，而你又是个没心没肺好像与的。若日后齐哥哥做了皇帝，时常纳些妖魔鬼怪进宫，我们哪还有好日子过。”

　　我不禁默默称赞良娣思虑周全，却又好奇她为何如此评价我同太子妃，于是旁敲侧击道：“两位姐姐慧眼如炬，我和太子妃第一日同姐姐们相见，便被你们一眼看穿。”

　　“又来又来。”良娣蹙眉盯着我，“都说了在我们两人面前用不着这样说话，你虽是第一日来，但我早打听过你的底细了。”

　　我来不及惊讶，便被内侍送来的茶水打断。

　　良娣咕咚咕咚吞了两杯茶水，狡黠的看着继续我：“这满京都的官家小姐们，没有我和千毓不了解的。我不仅知道你是个没心没肺的，还知道你同前些日子获罪的杨家有娃娃亲。”

　　这种私事都被人知晓了，我不禁红了脸。良媛递给我一杯清茶，安慰道：“你不用害怕，只是我们闺中密谈而已，不会外传的。”

　　我心有余悸接过茶水，答道，“谢谢两位姐姐。”

　　良媛继续轻言安慰我：“我和柳姐姐是自小熟识的姐妹，可在这宫墙里也只有我们二人作伴，难免孤独。知道是你要嫁给齐哥的时候，我们还是很欣喜的，因知道你没有城府也是可以做好姐妹的。”

　　我心底很是温暖，好似无垠黑夜多了两盏灯火，不禁也真心起来：“两位姐姐如此真诚倒让我想起来娘家姐姐来，我听姐姐间互称闺名很是亲切，不如你们也唤我的闺名轻芸吧。”

　　良娣点点头，“你早是如此便好了。”

　　气氛刚开始融洽，却远远走来一位年长严肃的嬷嬷，我们三人均不禁正襟危坐起来。嬷嬷福了一礼道，“三位主子竟寻得了这样偏僻的地方，让奴婢好找。”

　　“孔嬷嬷不必多礼，有事直说便是。”良娣面无表情的回答她。从这一来一去的对话中，很明显能瞧出来良娣不喜欢这位嬷嬷。

　　果真嬷嬷起身后便神色略显傲气起来，仿佛她才是主子一般，她缓声道：“太子殿下被宫中要事缠身，近几日不得空到东宫来，便特意托信给良娣、良媛两位主子。”

　　说罢她从袖间取出一封信放在桌上，起身时瞥了我一眼。虽她动作极其甚微，但我还是看见了她那股藏不住的不屑神情，似是告诉我我是个位分低又不招太子待见的外人。

　　杜良媛心细善良，看透了孔嬷嬷的心思，便替我出气道：“嬷嬷无事便退下吧，我们主子间还有话要谈。”

　　我猜这个孔嬷嬷是想瞥一瞥信中内容的，却无奈被赶，只能恹恹的行礼退下，我用眼神向良媛表示了谢意。

　　孔嬷嬷走后，良娣拆开信，扫了一眼便仍在桌上，“又是这些空话，齐哥哥自从做了太子便似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少年气概了。”

　　良媛拿起信，向我靠近了些，示意我同看。信的内容及其简单，不过是交代柳妹妹莫要使性子，莫同太子妃争吵置气；交代杜妹妹同良娣在一起行事说话要小心，勿要被他人抓住马脚。

　　信文是家书一般，告诉两位爱妾同太子妃和气相处，并未提及我这位微不足道的奉仪。我一时有些尴尬。

　　良媛把信交予贴身宫女，笑着对我讲：“齐哥哥最是心思缜密，尤其是做了太子后，更加谨小慎微起来，常给我和柳姐姐写些书信，告诉我们二人言行举止要得体。以后齐哥哥和你熟起来，定也要给你写一堆信。”

　　我虽笑着点头，内心却知在太子心里我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和良娣、良媛并提的。想着信中内容，我难免疑虑：“太子让我们说话要小心，可是我们刚刚所说的事情是否有些出格了？”

　　“你是说皇帝龙体安危和太子继位这些吗？”良娣又重复了一遍，我内心又惊悚了一回。她却不在意的接着说道：“说这种话呀就要像今日一样找一个四面透风藏不住人的地方，尽管我们说的再出格也不怕别人听了去。而且你虽说不是个知根知底的，但千毓说你信得过我也是相信的。日后你若有什么悄悄话切记不要跟信不过的人乱讲、也不要在陌生的地方乱讲就是了。”

　　“是呀。”良媛附和，“我们待在这高高宫墙下，若连说同姐们悄悄话的乐趣都不能有，岂不是无聊至极。不瞒你说，我和柳姐姐最爱干的就是那些出格的事情，但是不被人知道罢了。这才有意思。”

　　我没想到宫里的女子，即便是高贵的柳良娣和温顺的杜良媛，也同我有一般淘气，便油然而生了一股亲切，欣喜的回道：“我和家中阿姐也是这样调皮惹事的，我们经常去厨房里偷些兔子养在院子里，还去拔了祖父的兰草喂它们呢。”

　　“这倒是件趣事，”良娣颇有兴趣，“只是这宫里的膳房是没有活物的，否则我也弄些兔子鸭子的喂一喂。”

　　我看她有些失落便继续数落起从前的乐事来了，“其实这些活物养起来也麻烦的，弄得院子里净是腥臭味，恐怕要被嬷嬷们教训了。我和阿姐最常做的还是偷偷鼓弄些小物件玩，阿姐会用火石做炮仗，点燃了扔出去能有震天响，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吓他一跳颇有意思。”

　　良娣这下更加有兴趣，瞪大眼睛看着我，“不如你也做些炮仗，待入夜了之后我们换上便装，去孔嬷嬷屋顶上放个尽兴。”

　　我很是为难，因为我从来不爱学习，只爱放肆。即便是玩了十几年的炮仗，我也没能学会怎么制作，只得据实禀告：“这玩意只有我阿姐会做，并未外传。”

　　良媛不甘心的追问：“你可知道除了火石还有什么原料？不如我们搜集些火石，自己做着试试，说不定哪日就成功了。”

　　良娣很是赞同，我却有些担忧：“在东宫也能放炮仗？还是去大嬷嬷的屋顶上放……这万一……”

　　良娣抓住我的手，笃定的告诉我：“没有什么万一。就算有我们是主子，她能奈何啊。”

　　我和良媛被她说服，点头扬言定要把炮仗凭空做出来。

　　我又同她们聊了些宫外趣事，不知不觉已到了正午。天沉沉的看不出时辰，良娣身旁的近侍来提醒该用午膳了，我们便就此告别。

　　我还未熟识东宫纵横复杂的阡陌，只能由清月引路回到笼烟阁。我远远的就瞅见院里似比早晨热闹了些，待走进了才看清是一路内侍立在院里，应该是在等我。

　　领头的是位年长的公公，瞧我走进了微微颔首一礼，自报家门道：“小人是内管监掌司，是昨日负责太子大婚典礼的主内侍。昨日典礼繁忙，没能照顾到各位主子殿里，今日特地给奉仪来赔不是。”

　　各监掌司品阶都在从六品上，实在不用给我来赔不是，我想不懂来人何意，只能客气道：“我殿里一切都很好，有劳公公费心了，不知今日赔礼所谓何事？”

　　掌司示意身后两位少年内侍向前，冷冰冰的同我讲道：“宸妃娘娘吩咐过内管监，不论奉仪入宫后位分如何，吃穿用度一律要和杜良媛一般。可后来小人繁忙起来实在疏忽，忘了吩咐下去，故而那些年轻不懂事的竟忘了给奉仪指派贴身内侍和嬷嬷过来。今晨太子妃关怀，小人才记起此事，这就立马把两位内侍亲自带来，之前奉仪熟识的余嬷嬷午后也会到殿里请安。还望奉仪勿要介怀。”

　　我心中暗想，原来是这位掌司瞧不起我位分低微，并未把宸妃娘娘的话放在心上。今日我面见太子妃被瞧到没有近侍随行，又去责问内管监，这位掌司这才把内侍送来。

　　我虽心如明镜，却无奈不能表里如一，只能故作安慰般回他：“公公身处要职，忙起来有不周到的地方在所难免。今日公公能亲自将人送来，真是感激不尽。”

　　我示意清月向公公奉上银两。清月极聪明，从我给她的荷包里挑了锭最重的奉上。可这位掌司却看不上，只装作没看到匆匆行礼离去，清月愣在原地很是尴尬。

　　我安慰她：“人家位高权重，看不上我们也是合情合理。况且他今日前来恐怕并非心有愧疚，而是被太子妃责备，勒令前来的，故而心有不快。我们也该理解理解。”

　　清月收起银子，替我出气道：“奉仪即便位分不高可也是他的主子，他岂能如此高傲。真是令人气恼。况且还派来两个如此年轻的内侍，如何能伺候好主子。”

　　我打量着清月身后两个清瘦的少年，大约十二三岁的模样，唯唯诺诺的低着头不敢看我。同我今日所见的良娣、良媛身旁的近侍的确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可这毕竟是我的近侍，在我小小的笼烟阁里，除了掌事嬷嬷和贴身丫鬟，就是他们同我最亲近了。我按例询问他们叫什么名字、现下几岁、何时入宫。他们只答名唤南瑞和北祥，都是十二岁，从小便在宫里，只是从前做些杂役，从没侍奉过别人。

　　我瞧着眼前的两个小人儿、身旁嫩气的清月和院里打扫浇花的一堆稚童，不禁感慨我这是掉进孩子窝里了。

　　但不管如何，这院子里的热闹还要感谢太子妃关怀。我让清月拿出嫁妆名单来，琢磨着一定要选出一个最是拿得出手的送给贤淑良德的太子妃，还要寻些好玩有趣的物件送给良娣和良媛。

　　作为嫔妃的生活猝不及防的就步入正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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