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

　　这是自我厌恶达到极点之下，身体出现的应激反应。

　　不针对任何人。

　　只针对自己。

　　眼前的严绕应该是像极了曾经宁霄想要在他父母哪儿得到些什么的样子，血缘筋骨灌注起来的关系，不是轻易说割舍就能轻易割舍得掉的，他们卑微至极，容忍至极，放任索取至极。

　　他们的亲人还是不肯放过他们，连一丁点儿怜悯和心疼都没有，例如对待一头已经筋疲力尽的牲口，未死之前，压榨掉他们最后一丝物尽其用的价值。

　　有的父母就这样，不爱自己的孩子就是不爱，怎么勉强也勉强不来。

　　以前不太懂，宁霄一直以为只有他的父母是这样，听了严绕说的之后，才惊觉竟然还有比他父母更过分的。

　　严绕真惨。

　　但就是因为他的慘，此时的他像是一面光洁透亮的镜子一览无余的照出宁霄所有的卑贱和不堪。

　　没有任何预兆的正面直视，心理上难以接受，他开始无法自控，任由那种毁灭式的厌恶吞噬自己。

　　精神分崩离析，理智荡然无存，三年仿佛大梦一场，一朝清醒，他竟然忘了，他们只是要钱，并没有让他出去卖，是他自己图来钱快，自己把自己卖给了庄明敬。

　　事情到这个地步，能怪谁呢，怪他父母不爱他？骗他？偏心？

　　可他们每一个人本身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没有谁规定父母必须要爱自己的孩子，从他退圈他们找他要钱到知道他们瞒着他给他弟买房，一开始就是他自己管得太多，太过逾越，痴心妄想，自作自贱。

　　他爸妈说得对，他就是同性恋，他不要脸。

　　他太贱，太恶心了。

　　他怎么这么的令人讨厌呢！

　　“……那男的跟男的，搞在一块儿多脏啊，谁知道他在外面有没有什么传染病，要不小心让他知道咱新家，他要住着不走了怎么办？”

　　“同性恋，呸，恶心死了！”

　　“男的喜欢男的就是恶心……”

　　好像一下又回到了昨天下午，耳边吵吵嚷嚷的，宁霄晕晕乎乎看着窗外慢慢亮起来的天，眼皮沉了沉，他意识到有点儿看不清东西了，又马上往上挑。

　　瞧着时间，严绕出去买退烧药时，顺带让酒店送了两份早点。

　　咸口的皮蛋瘦肉粥，配清脆爽口的小咸菜，宁霄被严绕喂着，勉强吃了大半碗，后头吃药，再给喂了小半杯水。

　　严绕坐在床边，过几分钟摸一下宁霄的额头，过几分钟又摸一下……跟被设定了自动化程序一样，停不下来。

　　宁霄焉了吧唧的喊他：“严绕。”

　　他声音很小，严绕侧着脸，把耳朵凑了过去：“嗯？怎么了？”

　　宁霄张了张嘴，嗓子眼里糊着，好一会儿才发出声：“……我怎么感觉我要死了一样。”

　　“别胡说，你就是感冒了，好好休息，睡一觉就会好的。”没见过这么矫情的，严绕面露尴尬。

　　宁霄看着他，后知后觉也觉得小小感冒自己过于担忧过了头，有点不好意思：“要不你先回去吧？”

　　“啊？”严绕直起身子，不可置信的，两眼溜圆的瞪着他。

　　“在这儿呆挺久的了，你妈她应该很担心你，要不你先走？”嘴上说是这样说，其实宁霄还挺希望严绕留下来的，至少在病好之前，他不太想一个人呆着。

　　而且他也决定要和家里断了，和庄明敬断了。

　　那断了之后呢？

　　这辈子就一个人生活了吗？

　　宁霄犹豫不定。

　　房间里空调开着，严绕没穿羽绒服来，薄薄的假羊羔外套穿在身上刚刚好。

　　包夜费在出门买药时已经收了，他现在没什么可拿的，跟宁霄告了别，起身往玄关走。

　　“严绕。”

　　宁霄叫住了他。

　　他站在门前，一只手握着门把手，扭头往后看。

　　宁霄拧着脖子转向他，思维混沌：“外面很冷，我没别的新衣服了，那件橘色的羽绒服只穿过一次，你把他穿走吧！”

　　严绕讷讷点头，轻手轻脚的回来，站在床边开始换衣服。

　　“我行李箱的夹层里，有一个钱包，钱包里有张金色的名片，上面有我电话号码。”宁霄叹了口气，“严绕，如果你之前跟我说的都是真的，那我劝你别干这个了，好好找份工作，要实在不行，就放弃你妈，来临江找我。”

　　严绕低低的应了。

　　过了几分钟，宁霄听见门开打，又轻轻的被合上。

　　他终于熬不过困意，睡了过去。

　　大年初一，上午九点多，一个两千块红包把刚刚静了没几个小时的群又给炸了起来。

　　红包：新年快乐，大吉大利。

　　下面一水，全是“感谢老板”、“谢谢”、“新年快乐”的各种表情包。

　　几秒之间，红包秒没。

　　临江郊县，庄家一处地皮，纵横八百米没人，庄明敬他爸那个糟老头子喜欢收藏飞机，主宅地太窄，买了停不下，索性搁这边建了个私人停机坪。

　　老头儿最近迷恋上了广场舞，飞机挺久没正式飞行，底下人正忙不迭的进行试飞。

　　停机坪跑道外围不远，孤零零立着栋别墅，庄明敬站在别墅二楼阳台，瞅见那红包是魏珩那逼发的，手疾眼快的抢到一个。

　　六块八。

　　卧槽尼玛！

　　刚骂完，手机震了一下——

　　【橙天—魏珩：起了吧？都起了吧？大家都起了吧？】

　　【橙天—李庆：起了起了。】

　　【东宫—岳纪棠：有话说，有屁放，速度！】

　　【嘉禾—康熙雅：啊，早上好呀大家~】

　　【橙天—魏珩：兄弟们！姐妹们！嗨起来！！我有个惊天大瓜要跟大家分享！！！】

　　本来没几个人搭理魏珩，但一听有瓜，大家全精神了。

　　说

　　说+1

　　说+2

　　说+10086

　　聊天页面飞速滚动，庄明敬看着眼花，本来想直接把群屏蔽了不看的，这时魏珩又发话了——

　　【问问啊，庄明敬这逼不在群里吧？】

　　昨天宁霄热搜，群里热火朝天八卦了一整天。

　　唐离踢掉宁霄，拉庄明敬进群，消息刷得飞快，压根没人注意到他。

　　很多人刷屏说：不在

　　庄明敬想说“我是你爹”，想了想，懒得打字，又没说。

　　【橙天—魏珩：这瓜咱悄悄的吃，大家偷偷笑话他，都别跟他说啊！！！】

　　下面紧跟着刷屏：行、好、没问题、ojbk

　　然后大家沉默着安静的等了两分钟。

　　【东宫—祝鑫：@橙天—魏珩】

　　几乎在他发出来的同时，一个视频跟在文字下方弹出来。

　　视频没有特地设置封面，看着乱七八糟的，不知道什么东西。

　　庄明敬动动手指点开，他儿子的声音不滞一秒，迫不及待炸了出来——

　　“看看啊，你们都看看啊，咱们晟睿的大明星宁霄在外边儿……”

　　差不多快三分钟的视频，庄明敬看了三十秒，忍了三十秒，后边儿实在崩不住了，拿起放旁边的对讲机，乌泱泱怒吼：“你们他妈干什么吃的，试个飞机也能试半天，还能不能飞了？”

　　“庄总，刚刚我们看了天气预报，岚县在下雪，能见度低，太危险了，可能还要再等等……”工作人员都快要哭了。

　　“我不管，我不想等了，我要去岚县！你们马上、立刻、现在给我安排！要能飞就飞，不能飞你们全给我滚蛋！”庄明敬压根不想听他们任何解释，脑子里混着，只剩下了“去岚县”这一件事。

　　临江也下着雪，风刺喇喇的，齁冷。

　　他没穿外套，下了楼，一开门，瞬间给冻清醒了。

　　他……

　　被绿了？

　　宁霄背着他嫖鸭子？

　　他被绿了！

　　宁霄怎么敢的？

　　飞机停在停机坪中间，庄明敬怒气冲冲的朝那边过去，脚步踩得很重，每走一步牙齿就咬紧一分，气冲冲的。

　　老远瞧着，飞行员感觉到不对，连忙打发人去联系了庄明敬他爸。庄明敬走近，那人回来给飞行员回话，正好给庄明敬抓住，他黑着脸，发了好大一通火。

　　等他平静，传话那人又说：你爸不让你飞。

　　庄明敬被人压着回了别墅，气不顺，砸了一屋仿真飞机模型，还顺带把糟老头子私藏的半面墙3D绘制世界地图用漆给喷了。

　　大年初二，天光明净。

　　雪不下了，临江和岚县两头都出了太阳。

　　糟老头子那边一大早来了人通知，庄明敬坐上飞机，落地后，来不及调车，转了一趟去城里的大巴，才跟着导航找到了昨天让人给查的宁霄的地址。

　　微信上有很多未读消息，新的老的，还有吕梁早上发的，统统来不及看。

　　庄明敬站在酒店外边给宁霄打电话。

　　拨通，响了一声，挂了。

　　接着再打。

　　关机。

　　后边儿跟着来的三个大汉面面相觑，庄明敬倒是淡定，支了一人去酒店前台打听。

　　他站在酒店门口抽烟，没一会儿，那人回来了，脸上五彩缤纷的特别好看：“庄总，我努力了，各种方法用尽，他们死活不告诉我房间号。”

　　有人下意识扭头，瞅见前台立柜上的标，讪讪道：“庄总，这好像是橙天股份旗下的酒店……”

　　庄明敬回头确认了一下，把烟扔地上碾熄，指了指离他最近的那个飞行员，又指了指刚刚去问房间号的那人：“前台坐了俩人，等会儿咱们过去，你俩一人打一个。”

　　不等人回答，他又指了指另一个人：“你去调他们系统住房登记。”

　　分配好工作，一秒不逗留。

　　庄明敬带着人浩浩荡荡的往酒店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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