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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5 章
范子清觉得自己做了个很长的梦,梦从恒水的小湛卢开始,渐渐成了一团理不清的乱梦,让人难受得很,但迷糊中他还能感觉到自己趴在一个宽厚的背上,他身上湿透了,冷意刺骨,只有那后背的温度透过衣衫,温暖着他的胸膛。
范子清只记得一个人的后背,源自他难以忘怀的一点少得可怜的温情,所以一下子就模模糊糊地想道:“是那老妖怪吗?”
老妖怪三个字像把锈掉的钥匙,通往那些被抛掷在尘埃里的旧光阴,范子清梦见自己在那年夏夜的磅礴大雨中,发着高烧,浑身一点气力也没有,只能在床上躺着,整个人晾在风扇面前吹风降温,衣服汗透了,也不知是热汗还是冷汗。
他甚至能听见王叔在旁边急跳脚让他盖被子,很吵很烦,范子清想出声让他闭嘴,可眼皮沉得睁不开,感觉出个声都要运起洪荒之力,相当费劲,直到那老妖怪开门进来,低声不知骂着什么,然后将他背在背上出了门。
那老妖怪不是照顾小孩的料,动作很粗鲁,范子清被他折腾得一阵眩晕,一点也不配合,几乎是被人拖走的,趴在背上也不舒服,因为那老妖怪是个又瘦又矮的老头,每走动一步,范子清都会硌在他硬邦邦的背脊上。
夜很深,雨势很大,嗒嗒地砸在又厚又冷的雨衣上,宁镇连摩托车也打不着,老妖怪背着他,在及膝的积水里艰难前行。
年幼的范子清觉得他不是死于高烧,就是要死在这老妖怪手上。
而那段难熬的路像是没有尽头,泥淖一般让他深陷其中,怎么也没法挣脱。
“醒了?”韩湛卢听出他的呼吸声有轻微变动,轻声问道。
范子清被这把声音从泥淖中拽出一个头来,从窒息般的沉郁中缓过一口气,还没能清醒,只微微回了点神,零零碎碎的梦境夹着现实,令人头昏目眩,但他隐约知道这人不是老妖怪后,不知为什么有点儿失望。
他跟曾老头真的没法和解吗?
范子清从不把任何事情放心上,日子过得吊儿郎当,实在不是个记仇的人。
如果曾老头能给他个理由,什么都好,范子清自认天生记吃不记打,没心没肺惯了,只要能有那么个理由给他,他就什么都可以原谅了。
那个烧得迷糊的雨夜,年幼的范子清趴在曾老头背上,被他匆匆赶去医院的颠簸脚步晃得难受又烦闷时,范子清就跟自己这么定好了。
可惜并没有,曾老头从没给过一个理由,他的原谅只好自作多情的挂在那,任由风吹日晒雨来淋,像个笑脸贴冷屁股的晴天娃娃,怎么看怎么可笑。
韩湛卢大概是听他没回应,以为他是做噩梦还没醒,便轻声哼起了歌。
那歌声轻轻的,时而会被晚风吹走,只剩下零碎的片段,范子清听不清是什么歌,然而心上被豁开的裂痕像是涌出暖流,在眼眶中汇成了一汪滚烫的热泉。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总有一天,你不也是会跟那老妖怪一样走掉吗?
他只想当个刀枪不入的范子清,不该掉以轻心,不该相信所谓的好运气,不该有多余的期盼……
然而等到的只是被韩湛卢轻轻拍了拍大腿,暴露了他的言不由衷。
“做什么噩梦呢,再勒我脖子就丢了你。”
大概所有情难自禁,往往都是这么身不由己的。
隔天泉客讨论之后决定要返回远海,格朗带队,由剑门护送,未免夜长梦多,他们动作很快,修整一天之后就要出发了。
临走前,霍信一直冷眼旁观泉客跟韩湛卢他们道别。
这别道得相当一厢情愿,因为韩湛卢只是来查封龙蛇会的,龙蛇会的歌楼倚着江边,霍信安排的船就停在附近,泉客的长老们一路跟在韩湛卢屁股后头,叮嘱他要照顾好韩小鱼,一直絮叨到船要出发为止。
韩湛卢好不容易摆脱那帮跟屁虫,转眼就看见留在最后头黑着脸的霍信:“小师侄,你现在是剑门门面了,整天摆着这张臭脸还怎么招生?”
霍信说:“你还是先担心自己吧,管辖地区出现蛮荒,还闹出这么大的事,你这管理人的位置怕是坐不稳了。”顿了一下,他又想起了什么,“还有,你当年保下聚妖地,如果是为了姑苏转世的话,多少要上点心了,你背后多招人恨,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是啊,那您可要手下留情了。”韩湛卢对他挥了挥手,“赶紧走人少啰嗦,没看见我正忙吗。”
霍信完成了怼师伯的日常任务,上船时顿住脚步,又补了一句:“师伯。”
闻言,韩湛卢有点惊奇地看了他一眼,怀疑这孩子今天吃错了药。
“师祖有师祖的道理,他把东西留给你,我确实不该多管。”霍信神色严峻,不像是在跟他算账,而后毫无预兆地点中了他的心事,“范家……”
韩湛卢神色一凝。
霍信也不知留意到没有,依旧自说自话:“范家埋于雷泽,剑门韩家就剩下个空壳,泉客洛家苟延残喘,还有巫山瑶姬封山,白虎宋家被流放,不死民,哼,干脆倒戈向了蛮荒。这些年也不知怎么了,八大家就像中了邪,谁都落不着好……对了,我听徐晋说起过,那姑苏转世也姓范,那天我也没来得及看清他的妖纹,那是谛听范家的孩子吗?”
他这语气也不是在猜,像是早有十成九的把握,不过是来确认罢了。
韩湛卢歪了歪头,不言也不语,像是静静盘算怎么对付这个知道太多的小掌门。
“师伯,你解甲归田解得可真有意思。”霍信哂笑一声,“我看掌管帝药八斋的都没什么好下场,你好自为之吧。”
韩湛卢眼瞎多年,今天却奇异地从这吃错药的剑门新掌门口中听出一丝讨好,于是一腔准备好抬杠的话也跟着没了用武之地。
可能再不中用的小鬼,到了某一天,也会忽然开窍,忽然长大,然后心甘情愿地捏住鼻子,放下他那点不值一提的臭脾气。
韩湛卢没说什么,不耐烦地朝他挥了挥手,也不知是道别的,还是赶人走的,霍信难得一点好脸色也终于用完,头也不回地上了船。
两侧船桨齐齐地摆动,像鱼鳍一样,缓缓拨水前行,带着那些为一隅安稳而艰难跋涉的妖们,继往开来地迈向了前路。
就在韩湛卢迈步离开时,船上那帮泉客忽然大喊:“韩大人!”
韩湛卢觉得自己被折腾的这两天,全赖这帮不懂得过刚易折的泉客,刚才难得的一点耐心已经全部花光:“你们又想怎么了?”
结果一回头,就见一群泉客齐刷刷地向他郑重行了个礼:“多谢!”
泉客跟韩湛卢间,大抵就如同韩湛卢跟妖市之间,只靠一点疏离的亲近相联系着,当年泉客秘地,湛卢剑把洛素心留在里面、只把他们带了出来这件事依旧是梗在他们之间的刺,不过现在……
泉客力所能及的事情不多,可他们知道,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急流勇退后,黑市蛮荒仍能逍遥法外。
在人间这种贫瘠偏僻的小地方,还有一把剑在。
韩湛卢愣了一下,还以为他们这是在暗讽什么,直到看见阿苏那些孩子眼中含着泪光,好一会才回过味来,有点儿啼笑皆非。
他没说什么,挥了挥手,转身便离开了。
……三十年凝滞的时光,终于又重新开始缓缓流动。
事情过去两天后,范子清才清醒过来。
他睁眼就愣了,发现躺着的这地方不像韩湛卢的家,也不是旅馆,十分陌生,范子清愣愣地躺在床上跟天花板对视了十来分钟,便听见门开了,又关上,有人走了过来。
“总算醒了。”韩湛卢坐在他床边,“怎么呆成这样,烧傻了吗?”
范子清艰难地回想睡前发生的事,觉得脑子只有一团浆糊,只能懵着,想了没一会又觉得累得紧,眨了眨眼,又想接着去睡第二轮。
韩湛卢见状,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不太烫,烧已经退的差不多了:“累的话再睡一下,醒来就好了。”
说着,他的手顺势将范子清的额发往后一揽,擦掉了他满脑袋细汗。
范子清浑身一僵,感觉到韩湛卢手上薄茧在他头皮上擦过,一阵酥麻。
他对人的体温与触感从没有过太细致的感受,别说感受,他跟别人连点多余的触碰都没有,相当完美地将自个儿跟全世界隔绝开来,这种亲近过头的接触简直是核弹级别的攻击,一下子刺穿了他重重警戒线,直抵腹地,心跳声警鸣似的失控起来,在他脑海中炸开了一片的‘卧槽’。
清醒没一会儿的范子清就这么在接连的卧槽轰炸中,彻底过载昏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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