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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2 章
他头也不回地走入黑暗,黑雾瞬间就捕捉到了他的存在,铺天盖地朝他围拢而来,吞噬的力量没有半点停滞,姬玄已经不想跟他拉扯了。
范子清无比熟悉死亡的滋味,却从未像这次般难以忍受。
“为什么不抵抗了?”那混沌图腾近在眼前,巨大的金色瞳孔仿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你以为互噬结束后,那湛卢剑就能得救了?”
范子清顶着一身冷汗,嘴上挂着个苦涩的笑:“我们认识也有千年了,虽然我基本都是浑浑噩噩,但也没那么天真吧?”
他黑雾像无数刀片在他身上滚了一轮,范子清身上霎时间皮开肉绽,伤口的血来不及流出就被浑身黑霜冻结,他感觉体温与力气都在流逝,但仍向前伸出了一双颤抖的手。
自从在阵法中睁眼开来,某种磅礴而无解的悲痛总是如影随形,范子清自觉那种情绪并非全然跟他自身有关,直到他再次来到妖临阵前,置身在这场互噬中,那种悲愤的源头仿佛就只剩下一纸之隔。
范子清一双眼洞穿黑雾,对上了那双金瞳:“你们到底在害怕什么东西?”
他蓦地问了这么一句,眼前的金色巨瞳却只是沉默着。
“不甘被遗忘的,究竟是混沌还是你们?”
姬玄终于冷笑了一声:“这一切都只是虚无,混沌之前不曾有过,将来也不必存在,姑苏,你在妖世徘徊上千年,又真的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吗?”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四周看似无边无际的黑暗倏地一变,阳光忽而到访,范子清被刺了一下眼,等他睁眼开来,只见他漂浮在半空中,脚下是妖世绵延不绝的山海,是他这千年轮回的所见之物。
这种感觉很熟悉,在他妖力恢复那段时间,经常会陷入这种凌乱的梦境中,黑暗中显现的一切分明就是他每一世的记忆。
姬玄通过吞噬他的存在,获得了部分谛听妖术的能力。
不过他似乎也没法起诉姬玄侵犯隐私。
这位来自洪荒年代的混沌后裔没半点现代社会保持社交距离的意识,并且似乎认定了从这妖临阵出来的都是他的所有物,翻起他的记忆就跟翻书一样,范子清看见了他曾经历的战乱饥寒和生死一线,一幕幕回忆纷涌而至。
而翻开这本书的姬玄只淡淡地问:“你这千年的颠沛流离,难道算不上一个答案?”
但范子清没在意他所说的话,只是任由黑霜侵入他的皮肉,借着这点互噬的交融,谛听妖术直到这时方才揭下了那张薄薄的纸。
他凝视着眼前那双金瞳,仿佛窥见了某种无止尽的喧嚣。
在蛮荒三族眼中,妖世之上就只有喧嚣。
混沌之上诞生的一切打破了他们的静宁,而后各式各样的声色与人事冒出头来,都太过扰人了,彻底将鸿蒙未开时期的一切掩埋。
范子清:“当年你们三族作为阵主启动妖临阵,明明连自己的存在都不肯抹去,这就是你们向往的虚无么?”
那金色瞳孔透出冷冽的杀意,黑雾一把扼住了范子清的脖子,后者吐出一口血来,脸上几乎没了血色,但他嘴角却微微扬起。
范子清:“我去过生死的边界……”
姬玄打断了他:“混沌并非生死。”
范子清:“那地方同样是空无一物,可我依旧扰人得很,心绪无法平静,知道吗,我虽是诞生自阵法,算不上是妖,但湛卢说我七情六欲俱全,并非一件死物。而你们从一开始就继承了混沌血统,又以石像成妖,理应是比我更有资格当一个妖,既然如此,七情六欲俱在,即便你成了混沌,你望着恒水对岸的人间,又怎能真正获得静宁呢?你们扰乱黑市,挑唆白姓,将妖世弄得乌烟瘴气,这些年来,你们又何曾不是成为了喧嚣本身?”
姬玄没有回答他,那双金瞳仿佛预见了什么,一时怒极:“你在窥看我?”
范子清七窍流出血来,满眼血丝,明明是一息尚存的模样,他眼神却没半分动摇:“我问过你,在你眼中我是个什么存在,那你知道我的答案是什么吗?”
那答案藏在黄粱之中。
黄粱之中,在他们相伴前往妖临阵的路上,韩湛卢对他的身世有过多种推测,但都被范子清一一推翻了。
“为什么你就认定自己是妖临阵的失败之作呢?”韩湛卢相当不解,甚至有理有据地开始掰扯,“有没有想过,你可能不是妖临阵中降生的,你七情六欲俱全,说来阵法能长成你这人模人样本就是件荒唐事。如果不是出自阵法,那你必然有真身,也必然是某样东西成的灵。”
范子清从不敢有任何的预设,湛卢剑的话听过就算了,一直到他们来到妖临阵前,看见了幽冥深处诞生的东西。
那把剑可能天生就有点乌鸦嘴的天赋在。
范子清对上金瞳,无奈地苦笑道:“那是一道尚未成形的灵,即便是谛听的能耐,又或者是当年的你们,也未必能察觉得到。”
这种非生非死的灵介于生死之间,契合了生死规则的媒介。
蛮荒也没料到幽冥竟有灵诞生,从阵法布设选在幽冥之上,生死已然错位,妖临阵缺少阴阳规则,将成未成,反而额外给这个灵赋予了生命。
“当年你们故意在混沌的妖临阵中撇除了生死媒介,却没想到幽冥中的变故,姬玄,我不是这阵法诞生的异物,是确实跟你在互噬中抢夺阵法的一个存在。”
黑雾始终将他围得密不透风,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但这种吞噬却没有一开始那样顺利,某种力量如同屏障般阻挡了黑雾的吞噬,甚至隐隐有了要反咬一口的迹象。
姬玄觉察出他的反抗,像是看见多年来他们手拿把掐的一个软柿子竟也知道叫唤几声,不由觉得可笑:“得位不正的阵主也想跟我们相提并论么?今日不同往日了,姑苏,现在妖临阵法媒介俱全,这场互噬无论输赢,混沌的降临都已成定局。”
范子清吐出一大口血来,但目光只死死地看着眼前的姬玄:“那如果混沌仍然拒绝降临呢?”
姬玄没有回答。
蛮荒三族本是混沌遗留下来的一部分,不必有阵法,也能与混沌相通,洪荒那会儿他们还时常能听见混沌的啸声,夹杂在风中,说不清是想要挣脱盘古的束缚,还是诉说着别的东西,然而渐渐的那啸声日渐稀薄,被风声掩埋。
他们三尊石像矗立在风沙中,亘古划过的风中再无半点信息,后来他们布下妖临阵,混沌也没有任何反应,就好像他已经彻底不在了,所以他们最后成阵时,放弃了生死媒介,决意替代混沌原身,成为新一任的混沌。
“你以为谛听的术法能在我身上奏效么?”那双巨大的金瞳眯了眯,一小道黑雾忽然绕了个弯,裹住了他手上红绳,“你明知自己的下场是什么,何必还要耍这种激将法呢?”
范子清手腕红绳刚飘动几下,立马就被冻了一层冰,他神色一冷:“你能看见?”
姬玄:“我说过了,这就是原初,你既是我,我既是你。”
就在这时,妖临阵发出轰隆一声巨响。
在韩湛卢投身入阵不久,霍信带着剑门弟子惊魂未定,回过神来发现这人影是自己师伯祖,徐晋当场吸了一口冷气,忙召集弟子试图突破妖临阵四周的诡雾,却始终不见什么成效。
万妖阁的鱼船上有人下来,和他们交换了情报,剑门一行总算明白这回湛卢剑是犯的哪门子疯病。
“破阵法我们是不能停下的。”云离指了指盘旋在阵法上空的船只,来前他们争分夺秒地在船上布下破阵法,船上没多大的地方,也不知道万妖阁用的是什么法子,破阵的符文环绕在文鳐鱼身旁,像是鱼群吐出的一圈圈泡泡,“贸然停下阵法,湛卢剑兴许就出不来了,我明白你们剑门不能眼睁睁看着湛卢剑这样冒险行事,但又有什么用呢,把他揪出来,这事儿不解决,他不还会想别的办法扑回去么。”
这只小狐狸嘴上说的兄友弟恭简直就是对剑门最大的污蔑。
霍信沉声就道:“他爱出不出。”
帝药八斋是韩老掌门临终前的一块心病,老掌门亲手把这烫手山芋交到韩湛卢手中,霍信原也不便多管,但现在看来,落在湛卢剑手上就能解决问题也纯属扯淡。
既然穷途末路,他倒要看看剑门是不是真比不上他们区区一个师伯。
霍信:“要破阵,又不只有入阵,这些妖像是蛮荒三族的真身,只要我们能破了他们真身,这妖临阵自然也该散了。”
云离摸了摸下巴:“话是这么说,可但凡能破阵,千年前的宋箫早就办到了,又怎么轮得到我们这些不像话的后辈?”
“哎呀,你们能不能先办了再说!”旁边徐小地狼简直听不下去了,“师伯危在旦夕,不管什么办法,先试了再说!雪君,来帮我的忙!”
然后他不等其他人回应,率先化作地狼朝那仅剩的一尊妖像冲了出去,雪君看了霍信一眼后,立马前去给他掠阵,漆黑诡雾和原地掀起的暴风雪对撞以一块,当场扫出了一片黑白混杂的雪地。
徐晋没想到自己预想中的硬碰硬竟这么顺畅,有点顺畅过了头,轻而易举就踏入了妖临阵之上,他隐隐听到一阵轰鸣巨响,自四面八方密密麻麻地响起,惊疑不定地顿住脚步,一抬头看向了天际。
天上原本笼着一片血色的恒水似乎变了个样,那个盘亘在江水之上的妖临阵消失不见了,戮妖谷原地卷起了一阵冷冽的风暴。
远在恒水的万妖阁尝试了各种破阵法,接连的失败中几乎看不见一丝可能性,可万万没想到,孙文涵还真找来了帮手。
只不过这帮手须发皆白,眼中含着贼光,局促地偷看身边一圈大妖,脸上始终挂着一个油滑讨好的笑。
叶南生对他有点印象:“当年姑苏转世曾落到你们一族,我记得,你们是蜃龙许家的?”
“是,如果要破阵,我们定然是没这能耐的。”一个自称是蜃龙许家长老的妖毕恭毕敬地叶南生说,“但宋箫当年曾托我们将千浮山移到人间和妖世之间的夹缝,这点小事我们还是能办到的,算是讨个巧,比起破阵,这样断开辅阵的连接就简单很多了。”
叶南生皱眉:“你这术法……”
那许长老一个哆嗦,忙道:“您也知道,我们一族常年四处流浪,出门在外都只敢说自己是个白姓,这术法,在禁术中还是挺显眼的,我们虽然传承下来,但也没敢私自动用,如果不是今天孙大人出面担保,这事我们也万万不敢……”
他就差把遵纪守法四个大字刻在自己脑门上,并企图拉近关系,以求将功赎罪。
孙文涵有点傻眼,从没见过他们这号称放浪不羁的一族如此卑微过,兴许这长老心里头早已经将他臭骂了一百遍。
不过许长老还是没算准万妖阁如今的局势。
叶南生只问他:“白姓里面像你们这样仍在传承的秘术多吗?”
许长老偷偷看了眼旁边的孙文涵,后者挑起一侧的眉,仿佛是警告他说话实在点。
身在贼船的许长老眼看这担保临阵脱逃,也不敢瞎扯了,他低着头,像是畏惧什么似的,只敢用余光看眼前人,细声细语地说:“其实也不是很多……”
孙文涵啧了一声:“不是很多,那到底有多少,你今天说话怎么扭扭捏捏的,听你喘口气都费劲。”
许长老被他一气,顿时抬起一张哭丧的老脸道:“我说实话,大家肯定都留着点秘而不宣的手段,你们可别用审讯那套对付我,我这么大年纪受不住啊,我知道的我都招供了,叶大人,您看在我也算帮了你们一个小忙的份上,放过我们吧。”
闻言,叶南生蓦地笑了几声,笑声中夹着一点悲哀和自嘲,叫在场的妖都吓了一跳,旁边的叶简满脸担忧。
笑完,叶南生的目光落在鱼船之外:“时代确实是变了啊。”
江面之上无数的小船围绕的中心,众妖目瞪口呆地看着前方,不敢相信自己这双手下竟能造出这样的奇迹。
只见在那原本盘踞着妖临阵的地方如今成了个巨大的空洞,江流奔腾落下,可那空洞仿佛永远填不满,只有哗啦啦的水声隆隆作响。
千年来和妖临阵维持着微妙平衡的戮妖谷,在恒水阵法断开的一瞬,环环相扣的凶阵骤然惊醒,一望无际的符文勾连成了环伺多年的毒蛇,只待这千年一瞬的机会,朝着幽冥之上的妖临阵狠狠咬下。
白虎宋箫创下的、又或者是他在妖世各地挖掘出来的,所有迄今为止被列入凶阵禁术之名的杀招,散发出古老却依旧森冷的杀意,朝妖临阵扑来的灵气竟在戮妖谷掀起了狂风。
剑门和万妖阁一行看着这场长达千年的战争再次喧嚣,吹散了弥散不散的雾气,吹散了经年蒙尘的大地,他们清楚地看见诡雾像行将熄灭的烟火,刚从妖像之上窜起,立马又散了个干净。
戮妖谷不愧刑场之名,眼前两者相斗,处在妖临阵旁边的剑门众人首当其冲,成了凶阵不分敌我攻击的一环,凶险的的禁术杀招擦着他们头皮掠过,但凡有一丝分心,都必将粉身碎骨。
徐晋知道这是个绝好的时机,可雪君已经力不从心,他试着挪动脚步,在沉甸甸的压制下,可以说是举步维艰。
“那就是源头。”霍信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徐晋身后,他按住小地狼,一边抵抗着凶阵的压制,一边看向不远处的那尊妖像,“那是姬玄的真身,湛卢剑在阵法里头受到压制,未必能讨得到好,必须要破除姬玄真身,以绝后患。”
“师兄……”徐晋在凶阵彻底苏醒的瞬间就已经寸步难行,更别提剑门其他弟子,又或者云离那群撑着破阵法的妖了,他一脸担忧地看着霍信单枪匹马走向前去,一步步地越过了他。
这个浑身上下都是毛病,在他看来多少有点丢人现眼的小掌门,手中拎着把破剑,还得靠雪君冻了层冰才避免武器四分五裂,居然有一天挺身走在他的面前、走在了整个剑门前面。
可能是漫天风沙和霜雪迷了眼,他看着这个步履蹒跚的背影,一时间仿佛看见了当年的韩老掌门。
“放心。”霍信难得回头对他一笑,“韩家剑法还没失传呢。”
据说韩家剑门的剑术睥睨天下,可自从韩老掌门当起了剑门老校长,就再没人能亲眼一睹韩家剑术昔日的荣光,甚至在剑门入阁之后,还有人谣传这套剑术已经跟着韩老掌门退出历史舞台,剑门之中只剩下些华而不实的空架子。
而这一刻,霍小掌门手中一剑仿佛有千斤重,迟缓而又无可阻挡地洞穿浓雾,一寸寸地送出,最后剑尖轻轻点在了妖像眉心上,沉睡千年的石像发出了咔嚓一声——
范子清感知到恒水妖临阵和这边阵法断开了,虽不清楚万妖阁怎么做到的,但没有了辅阵里面阴阳规则的加持,姬玄的力量明显受到了影响,黑雾顿时散去大半。
从互噬中缓过一口气的范子清立刻抓起手中红绳:“湛卢!”
隐忍多时的剑光应声而至。
那漆黑的剑光自头顶落下,在死水般令人窒息的雾海中搅起了滔天巨浪,迎向混沌图腾。
范子清被刺了一下眼,依稀看见了洪荒伊始,盘古手举巨斧落下的刃光。
金色巨曈却仿佛没有看见韩湛卢那一剑落下,他眼中只有一个范子清,在那剑光落下之前,姬玄忽然抽回所有黑雾,当场凝成了无数支长箭,万箭齐发地泼出漫天箭雨。
黑色的箭雨裹挟着刺耳的破空声,有的撞上韩湛卢剑刃上,有的跟湛卢剑相错而过,瓢泼似的全都冲着范子清落下。
韩湛卢中途扭转剑招,挺身去挡那箭雨,可利箭势不可挡地贯穿了他的肩头、手臂,威势依旧不减分毫,数不清的箭自四面八方射向他身后的范子清,溅起了一片骇人的血色。
“姬玄!”韩湛卢一声怒吼,眼中尽是沸腾的杀意。
黑剑睥睨无双地斩落,将姬玄幻化的这只眼一分为二。
姬玄直至彻底消散也没挪动过半分。
就好像预见了什么,只为这么个同归于尽的结局。
韩湛卢丢下姬玄,赶紧去查看范子清的情况,这些黑雾凝作的箭几乎将范子清冻成一块冰,后者双眼无神,脸上不见一丝血色。
“醒来……好不好……”韩湛卢将他抱在怀中,哆哆嗦嗦地摸向他的脖子,什么也没摸到,他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坠入悬崖,哑着声开口,“求你了……”
范子清能听见韩湛卢的呼喊,知道自己被一双手拥入怀中,甚至察觉到脖颈处有一片温热的湿润触感,他很想抬手摸摸韩湛卢的脸,可却连一根手指头都无法动弹。
妖临阵中掀起了一阵风,凝滞千年的阵法缓缓运转起来。
范子清感受到身上的生机也随着这阵风消散。
刻入他魂魄上的帝药八斋在此时显露,封印打开了。
真是讽刺,他已然走出生死轮回,这废盒子方才露出一角来。
然而此时,光影变幻,他看见自己又重回了丹山。
还是那祠堂,还是香火缭绕,门外落了满地的花,而谛听妖像下,盘膝坐着两人。
那两人仿若香火化形而成,只有一道虚影,并非确切存在,男人腰背直挺,看得出长了一副端正的相貌,他好像竭尽所能要拿出点威严,无奈业务生疏,反倒给人一种笨拙的感觉,女人则是一直微微笑着,妆容跟打扮都很素雅,走到哪都不显眼,看不出范家这种大妖族的架子。
那只是他这一世谛听血缘与帝药八斋相连的一缕幻梦。
范子清微微睁大了双眼,一时没敢上前去,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像是生怕惊动了什么。
然而白夏朝他伸出手来的那一瞬,范子清鼻子一酸,仍是破功了。
他想说,他很庆幸这一世生在谛听范家,他知道他确确实实地在这世间存在过,也确确实实好好地活过一场。
但这点真相来的太晚太晚了,短不过一瞬就走到了头。
他一步一步走到两人跟前,像是走过年少时所有的自欺欺人与郁郁难平,半蹲下来,颤抖着捉向那只手,有些用力过猛,却也只捉了个空——那终究只是捉不到摸不着的一场梦。
圈在眼中的泪就再也抑制不住,范子清俯下身来,额头贴着她的膝盖,任由滚烫的泪水砸落地上,无声地大哭。
范城板着的那张脸柔和下来,看起来像是有点无奈,白夏眼眶一红,怜爱地顺着他颤动的背脊轻轻抚过。
范子清好半晌才安静上来,抹掉了眼泪:“为什么?”
这里是帝药八斋的封印,而且显然不是什么过去,也不可能只为给他一场聊以慰藉的假团圆,但见范城跟白夏转过了头,看向了案台之上供奉的一个黒木盒子。
谛听范家的帝药八斋已然敞开,灵脉焚毁,帝药八斋也就成了无用的锁,范子清看见那盒子当中躺着一颗金色的珠子,散发着微末的灵光,那蕴含生命力的模样就像是一颗种子。
范子清将那颗珠子拿在了手上:“真有不死药?”
如今他谛听的血脉已经苏醒,只一触碰,他便知晓这一颗种子的来龙去脉。
当今阴阳皆是生自混沌,混沌将血脉留在了三尊妖像之中,就像告知众生万灵,他随时会卷土重来一样,为给世人留下了一线生机,盘古也在那十万八千年的对峙间,将某样东西留给了世人,藏在了其中一个帝药八斋中。
传说帝药八斋中有一个盒子藏着不死药,为此,被白蛇占卜蛊惑的赤霄甚至不惜勾结蛮荒,也要得到那颗传说中的灵药,原来传言确实是有据可考的,不过这不是人的希望,是整个妖世的希望。
范子清看见那颗种子从他手心上飘起,飞入云霄。
灵光冲天而上,横扫了晦暗天际与幽黑无光的世间。
范城跟白夏了结了最后的心愿,相视一笑,身影化入了香火中,丹山之上的范家宅院也随之开始震颤,高山跟云海在范子清面前破碎,弥留幻影分崩离析。
范子清身在丹山幻境之中,一闭眼却仿佛还留着一丝妖力缠在珠子上,看见那道天光如大刀一路豁开了漫漫黑夜,迅速地壮大、蔓延,没入山海的尽头。
范子清重新睁眼,幻境消散,预想中的烟消云散还未到来,他正在韩湛卢怀中,后者眼中罕见地见了泪光。
但范子清没说什么,只望着那浮在半空的珠子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那金色珠子的光从开启的帝药八斋倾泻而出,如奔流入海般,千万道金色的光融入到他的四肢百骸。
韩湛卢感受他的心跳渐渐有了力度,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轻声回他的话:“是什么?”
范子清:“阴阳规则的一部分,你可以理解为,当年将灵气锁入灵脉,是对阴阳规则进行了修改,被改掉的那部分阴阳规则被收入帝药八斋之中。”
“当年白……我父母他们截取灵脉,是为了补足我身上缺失的阴阳规则,而这道帝药八斋,是他们当时找到的另一种办法。他们将这道规则永远封入我的魂魄,这是将来轮回转世,都属于我的东西,只待我什么时候能强大到开启帝药八斋的封印,取出里面的东西,这是属于我的不死药,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
韩湛卢摇了摇头:“不晚的,子清,今天就是你降生于世的日子。”
范子清微微一怔。
妖怪都有三次出生。
一是成灵,那是亿万分之一的机缘巧合下灵气纠缠,是天地恩赐的生机诞生之初。
二是启灵智,生死与阴阳的规则刻入其中,也容纳了他,自此,这诺大天地有了他一席之地。
三是成妖,是他真正开始睁开双眼窥探尘世。
范子清定定地看着他,宛如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为什么?谛听范家知晓世事,他们应该知道……”
韩湛卢:“因为你是他们的孩子啊。”
因为他们希望你能真正降生在这世间。
“他们把你交给了我,我不止会亲眼见证你的降生,也要见证你的过去和将来,见证你的每一分每一刻。”
但范子清脸上却不见悲喜:“这天地,真有容得下我的一隅么?妖临阵,真的结束了么?”
按理说,蛮荒三族在互噬中失败,范子清本该成为阵主,整个妖临阵都应在他掌控之中,只要他一个念头,是混沌降世,又或是妖临阵千年蛰伏毁于一旦,都不过是瞬息之间。
然而阵法兀自运转,并不接受他的干预。
范子清看向漂浮在半空的金珠子,那涌向他的金光有一部分没入了黑暗中,这个妖临阵似乎将帝药八斋中这道阴阳规则当做了媒介。
“姬玄互噬中也获得了范家的能力,已经先一步得知我身上帝药八斋装着的阴阳规则,他说得对,我得位不正,即便勉强站在了阵主之位,阵法开启后,我也不过是召请混沌降临的一个媒介而已。”范子清苦笑道,“我没想到他决绝至此,他是在跟混沌赌,姬玄将妖世一切都化入阵中了,他在赌混沌肯不肯现身。”
韩湛卢按住他的肩膀:“但你还在。”
范子清:“我走不出妖临阵,混沌也不会降临。”
混沌不会回应,这是个死阵,阵成而消散。
韩湛卢:“你曾经占着生死规则的媒介之位,但如今有了这道阴阳规则,你就真正成妖,不再是非生非死的状态,阵法缺少媒介,又没有阵主坐守,必然要崩溃。”
“你觉得我斗得过这个妖临阵?”范子清看着眼前那点金光,刚开始亮如白昼的光芒转眼已变得稀薄,“等阵法吞噬掉这些金光之后,下一个就该轮到我了。”
韩湛卢贴上了他的额头,范子清只觉得眉间刺痛,在玄心阵时那木偶分身留在他身上的束缚仍在。
他说:“为什么不行?”
范子清从怔忪中回过神来,抓着他的肩膀:“当年殷岐只不过是将生死规则刻在我身上,就足足费了三年,现在这道阴阳规则还不知要费多长时间,你又能跟阵法磨到什么时候……”
韩湛卢毋庸置疑地打断了他的话:“要多久我都陪着你。”
范子清瞪着他:“你以为就这凭这点边角料的力量,就能妄想跟混沌的妖临阵相抗衡吗?”
韩湛卢气笑了:“那你就当我是痴心妄想。”
下一刻,范子清被他死死地捉住了手腕,韩湛卢拽了他一把,范子清不由得倒向韩湛卢身上,后者贴上了他的额头,两人的目光不可避免地相碰。
韩湛卢一字一顿对他说:“告诉过你了,你跑不掉的,我拿真身镇住你的魂,你敢魂散,就让妖临阵先碎了我的真身试试,镇不住了,我陪你魂散,镇住了,你陪我一辈子。反正我本来被锻造出来,就是为了镇住你,不是吗?”
范子清在他眼中看见自己的惊惶与无措,全都袒露无疑。
“我早前也问过你的,为什么要点化我?”韩湛卢深吸了一口气,满心冷灰好像被扔进了炉火堆里,烧出一把滔天的火,他越是心火旺盛,目光越是冷得结冰,“难道也是妖临阵所安排的吗?”
范子清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不知想起多少年前的旧事,他记忆回归,梦里把千年间的经历都走了个遍,从妖临阵出来之后,中间隔了多少战火与流离,有些事蒙上了岁月的尘埃,变得遥远又朦胧:“当年你出现在我的阵法之上,我就想……”
韩湛卢忍不住催他:“嗯?”
范子清讪笑:“我就在想,这把剑可真好看。”
……遥远又朦胧,也似是令人发笑而美好的。
大抵是一时兴起的,再后来,无心栽的柳长成令他惊喜的一片绿荫。
金光将他跟他的剑彻底淹没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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