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十遇红衣(上)
暖阳高照,树林静悄,玄袍的公子俊逸无匹,潇洒不羁,枣红马昂然挺立,鬃毛光亮。面前的马是好马,公子也真真是好相貌,这是一幅可堪入画的景,只除了公子正气急败坏。
他一次又一次地潇洒地爬上马背,然后一次又一次地被甩下来,只弄得满头枯叶草屑,风华不再。
终于在又一次被甩下马背之后,公子再也忍不住了,狠狠一鞭抽在了马背上,枣红马吃痛,一声嘶鸣,将还握着缰绳的公子一蹄子踢翻,狂奔向前。
这玄袍的公子被猛地一扯,脚下一软扑倒在地,被马生生地扯出好远,若不是他一直护着自己的脸,怕是立时便要被毁了容。
纵然没被毁容,他也好不到哪里去,衣衫被扯得凌乱破碎,稀稀拉拉的布条挂在身上,若叫人看见,定要狠狠地唾一口,说一句有伤风化。
正是在这时,红衣的女子策马而来,一剑斩断了缰绳,将衣不蔽体的公子解救了下来,她是天朝唯一一位也是第一位女捕快,君红衣。
这本该是一出极好的折子戏,落难的公子被红衣的侠女救了,一见钟情的戏码正该此时紧锣密鼓地上演,却被马背上女子的一声厉喝破坏了。
“贼子还不伏诛?”
衣衫褴褛的公子狼狈地自地上爬起,双手抱胸,勉强遮住蔽体的碎衣衫,对着女子嘿嘿一笑,露出满口白牙,“姑娘怕是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贼子。”
他满眼的真诚,黑白分明的眼眸中一派坦率无邪,红衣将信将疑,诚然刺杀尚书的杀手一身劲装没被瞧见脸,可身形与眼前人分毫不差,更何况还有那匹枣红马,尚书的爱宠作证。
玄十见马背上的姑娘上上下下地将他打量着,心中知道她仍在怀疑,便装作十分紧张的模样,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我真不是什么贼子,这马是我捡的。”
“若不是丢了马,又着急见病重的祖母,我才不会随便捡别人的马呢。”他又急急地表白,“若这马是我偷的,怎的我都制不住它?”
他旋即无赖地松开双手,扯动自己身上破碎的布条,“我真是倒霉,被个马欺负成这样。”
“瞧瞧,瞧瞧,身上都破了好几处!”他似乎忘了眼前是个姑娘家,肆无忌惮地扒开衣衫,露出白皙的胸膛。
红衣虽然是开国以来第一位女捕快,平日里和一帮大老爷们还有匪盗打交道,学得一身男子气概,却终究是未出阁的少女,头一次看到俊俏书生般的男子对着自己露出胸膛,一时间也有些害羞起来,解下身上的披风扔过去,“有话慢慢说,不必如此。”
玄色的披风像是铺天盖地的一张网,朝着红衣劈头盖脸地罩过去,一时间眼前一片漆黑,身下的马一下子狂躁起来,左突右闪地奔出去。
一片黑暗混乱中,红衣一手紧握缰绳,一手气急败坏地撩开罩住自己的披风,漫漫眼日光再现,四顾之下,那衣衫褴褛的小贼却已不知奔去了哪里。
夕阳西下,倦鸟都预备归林,却被林中压抑的怒吼吓得在树林上扑棱棱地打旋儿,不敢回巢,“贼人,下次定将你碎尸万段!”
这是红衣与玄十的第一次相遇,不堪且混乱。
而他们的第二次相遇则在渭水河畔,是一年中最美丽旖旎的日子。
三月三,上巳日,姑娘们会结伴去踏青赏春,女伴邀红衣一起去渭水河畔赏花,还一起给红衣改了妆,簪花高髻,广袖罗裙,素日英姿飒爽的女捕快今日变作了千娇百媚的女儿家。
却不想竟遇见了前次侥幸逃脱的小贼,那小贼一柄纸扇摇得倜傥,眼角眉梢皆是风流,惹得水边的姑娘们窃窃回顾,都在猜这是谁家的公子,端的好相貌。
玄十本是要来寻一寻尚书家里的女公子的,却见前几日侥幸逃脱的女捕快赫然在对岸望着自己,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好扭身便逃,却不想红衣已涉水而来,登时一阵慌乱。
“贼人,哪里跑?!”红衣怒喝出声,想也不想便要抽出手边佩刀往那寡廉鲜耻,刁钻油滑的贼子身上砍去。
可她忘了,今日的红衣是个闺阁女子,腰间只有叮当的环佩,并无那一柄威猛的佩刀,而繁复的发髻更是在她跃起的那一刻挂住了树杈,头皮吃痛,红衣只能两手并用,欲要将那被挂住的几绺头发梳理开来。
适才还是威风赫赫的捕快此时却形若疯妇,发鬓散乱,两手胡乱挥舞,水红的罗裙沾了草屑淤泥,一团脏污。
面前的贼子刚刚还一副惊诧惶恐的模样,此时却两手环抱,似在看好戏一般,嘴角甚至还攒出一个明晃晃的笑,可恶至极。
其实玄十并没有在看戏,只是红衣女装打扮的模样很美,娴静从容,温婉绰约,是她这个年纪的少女最美好的模样,所以他竟一时恍了神,忘了自己此时的任务与身份。
周围渐渐围过一些人,女伴也绕了过来,帮着红衣将挂住的发丝收拢好,红衣也只能咬牙切齿地看着那贼子一脸闲适地自人群中缓缓退出,从容地转身奔逃。
红衣只觉得羞愤异常,接连两回折在了这贼子手里,若是抓住他,定要食其肉,寝其皮,才能报了这两次折辱之仇。
可他们第三次相见时,却实在不是什么报仇的好时候。
万籁俱寂的夜里,红衣一路追踪玄十进了树林,红衣手中自然是一柄长刀在手,而玄六手中亦有苗疆来的蛊毒暗器,“贼子还不束手就擒!”
“大人饶了小人吧,小人就是靠小玩意儿混饭吃,当日捡马实属无奈之举,求大人放过我吧。”
“你若真不是那日刺杀的杀手,便乖乖和我回刑部,细查之后自会还你清白。”
“大人别诓小人,那刑部是什么地界,我哪里能从那里全须全尾地出来?家中祖母还在等小人,求大人开恩,放了我!”
两人正对峙,林中却又鸟鸣声起,飞鸟四散惊逃,凛凛的杀气自树林外汹涌而来。
惯爱和官府作对的匪盗这次不知怎的盯上了玄十,一路追杀而来,见到红衣自然也是要一并解决的。
敌众我寡,敌人的敌人就在此时成了并肩作战的伙伴,两人合力解决了那群盗匪。
玄十正待央求红衣放自己这一次,却见冷冷月华中,红装的女子撑着长刀,面色雪白,肩头一支箭簇,鲜血汨汨,而跪在泥地里的那只脚,深可见骨的一道伤,她却连哼都没哼一下。
她正要站起,却脚下一软,面色苍白地几欲倒下,玄十眼疾手快地上前搀住她,却不想寒光一闪,冰冷的镣铐将自己和刚刚还摇摇欲坠的捕快拷在了一起。
玄十只恨自己轻敌,正要再卖弄口舌想法子脱身,却见红衣已然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大好时机,他正要翻寻钥匙,却终究还是缩回了伸出的手,无奈地叹了口气。
干燥的山洞中,篝火熊熊燃烧,红衣只觉得身上极冷,可脑中仿若有一团火在烧,只灼得她口干舌燥,头痛欲裂。
有冰凉的手抚过她的额头,似是甘霖沁入干涸的土地一般,她往那里靠了靠,于是有沁凉的水珠点点滴在她的唇上,滑入口中,说不出的写意,她终于沉沉地睡过去。
火光摇曳,这个平日里威风飒爽的捕快,此时却像是一个最温和不过的小姑娘一般熟睡,玄十望着这张秀美的脸庞,墨般漆黑的眼眸紧紧盯着她雪白脖颈上嫣红的一颗痣,唇角攒出一个苦笑,世事无常啊。
天已大亮,红衣这才悠悠醒转,身上的伤口已经细细包扎过,还敷了草药。扑鼻的香气传来,红衣这才看清,那寡廉鲜耻的小贼此时正在烤鱼。
铁黑的镣铐随意地弃在一边,红衣登时大惊失色,正要查看自己,却听那小贼的声音幽幽传来,“女侠别慌啊,我可是正人君子,断不会做乘人之危的宵小之徒。”
红衣见自己衣着整齐,并不像是被人翻弄过,而束发的簪子却不知所踪,想来是这小贼用她的发簪撬了镣铐,便放下心来。
贼子偷马的手艺不过尔尔,但这烤鱼的手艺却实是厉害,这鱼又香又嫩,吃得红衣呼烫连连却不放肯放手。
玄十看着眼前这个平素横眉冷对的女捕快此刻宛如一个贪嘴的孩子,不禁噗嗤一笑,红衣抬头狠狠瞪他一眼,“你这贼人,我必将你绳之以法。”
玄十连连摇头,“大人那,我不过是捡了一匹马,您便口口声声叫小人贼,这次一路追着小人着了别人的道,若不是小人帮忙救下了您,怕此时你我都是树林里的倒卧了。”
他凑近些,指着红衣啧啧出声,“您还吃了小人好不容易捉来的鱼,一点儿不给小人留,还说小人是贼?”
红衣放下嘴边的鱼,犹疑地盯着他,“尚书府里,真不是你?”
“尚书大人那是什么人物,小人一个粗人,哪里见过尚书大人,还府里?小人是个什么身份,哪里能去尚书大人府中。”玄十真诚地道。
红衣只觉得左腿沉沉地痛,一时半会儿也实在摸不清楚眼前贼人的路数,但看他似乎无意伤害自己,便也不说什么了。
山洞里,受伤的捕快和疑似的杀手安然度日,红衣似乎还不相信玄十,但奈何伤重也不能制服他,只能这样半信半疑地干耗。
而玄十也不过是想要圆自己儿时的小小愿望,短暂地忘掉长久的苦闷,所以两个人处得很是不错。
万籁俱寂,夜风徐徐,红衣捧着烤鱼吃得正香,却听已然睡下的贼子呼吸沉重,眉头拧成了死结,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面目狰狞得骇人。
怕是在做噩梦,红衣待要过去叫醒他,却见素日里一向没个正形,笑得痞里痞气的小贼一下子端正坐起,怒目圆睁,死死握住的手上青筋毕现,一拳又一拳地砸在地上,似是魇住了。
幽静的山洞中,只有拳头砸在地上的声响,血腥气传来,红衣再也坐不住了,悄悄绕到他身后,一个手刀将这发狂的小贼砸晕了。
山雀叽喳声中,玄十悠悠醒转,眼看已经是日光灼灼的晌午,不由得一个鲤鱼打挺跳起,却听身旁有清亮的女子声音响起,“少侠可是做了个好梦啊!”
不知哪里来的声音在呐喊,别说,别说!他于是顺势跪倒在地,牢牢握住自己已被包扎好的手,“哎哟,大人为何恩将仇报,将小人的手打到如此田地,小人还要靠这双手摆弄些小玩意儿谋生呢。”
玄十将手举至红衣的眼前,嘴中哀哀嚎叫,红衣只觉得这贼子真真是会颠倒是非黑白,且如此怕痛,懦弱可怜的模样,大约真不是那日刺杀尚书的人,自己怕是追错了,想来不过是个会做些小偷小摸,靠着一张巧嘴混饭吃的人罢?
可晚上来的盗匪都是穷凶极恶之徒,追杀一个小小贼子却是为何?难不成是这小贼做的兵刃武器不和心意?
玄十见红衣眼中冷意渐淡,狐疑不定,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只是仍旧不依不饶地将手举着,嘴中仍然含混不清地喊痛呼冤。
红衣自小便有宏愿,要做国中第一个女捕快,锄奸惩恶,父亲亦很支持,请了最好的老师教导。
老师怕自己的爱徒将来真成了捕快,女子之身终究不敌男子之力,一不小心便折损在哪个恶贼手下,所以教得格外严,从不许她偷懒耍滑,亦不许呼痛喊累。红衣自小时便修得刚强坚韧,长大后顺风顺水地当了捕快,平日里相处的也都是血性汉子,铁骨铮铮,便是骨头断了也不好意思哼两声。
耳畔呼痛声不绝,那小贼举着洇出血的拳头委委屈屈地瞧着她,凄惶的眼中甚至隐有泪意,红衣终于忍不住,怒喝出声,“男子汉大丈夫,,一点小伤便如此呼号,不成体统!快给我闭嘴!”
她抽出手中长刀,重重拍了玄十两下,“你分明是自己做噩梦伤了手,却要赖在我身上,你若再不闭嘴,我便真打你了!”
玄十果然乖乖闭嘴,却并非被红衣吓住了,山洞外有窸窣声响,有人来了,却不知是敌是友。
“君捕快?!”嘈杂人声自洞口传来,是刑部的人多日不见红衣,找她来了。
“我在此处。”红衣听到同伴的声音,惊喜之下,浑然忘了身边还有个小贼,高声回应。着捕快服的两人兴冲冲地走进来,却见不大的山洞中,自家大人和一个眉清目秀的公子在一起。
“君大人,这位......”诚然君捕快能力出众,以才服人,却终归是一介女子,此时和一个翩翩公子在这山洞中独处,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
玄十心中暗道不好,不知红衣是不是会抓他回去,若是被抓回刑部大牢,将那罪人录一一对过,他的身份怕是登时就会曝光,十余年的筹谋都将付诸东流。
“是这位公子路过救了我。”红衣淡淡道,“此时伤重,无暇顾及公子,改日我必登门致谢。”
逃过一劫的玄十松了口气,而放过这小贼一码的君红衣也不知自己这捕快到底是怎么做的,竟就这样轻巧地放过了尚未摆脱嫌疑的贼子。
只能说幸而当时放过了,若不是这个小贼,一代名捕君红衣怕是要折在寂寂无名的寨子中了。
尚书大人的生辰纲被劫,一查之下,却是西北一个小小寨子所为,红衣被委派去剿灭这些山匪,却不想乔装改扮进了寨子,却被山大王发现了,随行而来的兄弟们折损了大半,剩下的几个护着红衣一路奔逃,闯进了白雪皑皑的劲松林中。
这树林奇怪,参天的树都长得一个模样,脚下的路上雪厚厚一层,亦是毫无二致,兜来转去也不过是在方寸之地间团团乱转。
暗处射来的箭镞破空而至,红衣正要举刀格挡,却是手上一软,身子轻晃,浑身是血的弟兄用尽最后力气纵身一跃,将将替红衣挡去了这一箭,自己却被扎了个透。
他们是笼中的兽,抵不过明处看着他们的人,只能用尽所有力气将即将结束的生命延得长一点,也只是一点点而已。
重重人影自外围而来,尖利的声音响在耳边,“大名鼎鼎的红衣捕快也败在咱们手中了呀!”
刀枪棍棒眼看就要往红衣和剩下的那些弟兄身上来,却听山上一阵爆炸声响起,山匪回首犹疑之时,一道身影破开重围,如同风入罗帷,一把捞起撑着长刀不肯倒下的红衣,绝尘而去。
马蹄飞扬间,红衣紧紧拽住玄十的衣襟,小声央求,“回去,回去,我的弟兄们还在那里!”
玄十来不及回答,他要护着怀中心爱的姑娘,还要仔细辨认道路,驾驭□□的坐骑,救下红衣已是勉强,再难有余力去做其他的事。
而红衣似乎是知道他的难处,求了那一句之后便再不言语,泪流不止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遥远的雪松林,那里有她生死与共的兄弟。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