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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你信轮回么?
——我信天道轮回!
【1938年广府】
被自家戏班彩旦傻九拉着到那个破庙的时候,靓声文直觉地上躺的那是个麻烦,但犹豫再三,到底还是将人扛了起来。
就因为傻九说的那句“这小子会打翻,又高又飘哩。”
荣华班最近缺五军虎,缺了好几个月了。
也不是说人少,但能把大翻小翻级翻都翻好了的尚且不多,更何况飚老鼠什么的。
靓班主没有把那小子直接带回红船,以他多年江湖经验看,这小子不但身上的病不太干净,来历亦然,好在他这种人,说狡兔三窟夸张了点儿,在地上倒也是总有一两处落脚的地方。
打摆子是个好治也不好治的病,就看人的体质造化了,靓声文也没钱给那北地仔找洋大夫,也只能先请了大夫熬了汤药往下灌,拖了三天到像是有起色的样子。
傻九总说自己跟北地仔有缘,自告奋勇留在靓声文的窝里照顾他,靓声文也没怎么当回事,叮嘱了他照顾好自己“着上了就去跳珠江别给我回船了。”
傻九傻呵呵应了,他知道班主一向是面冷话硬心内软,像个放凉了的煎饺。
还好靓声文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大半个月以后,傻九带着身体康复的北地仔回了红船,靓声文才知道他的名字叫“三水”。
倒像个本地仔的名字了。
三水家遭了战乱,无依无靠孤身逃出来,出身并不像靓声文之前希望的那样是北平徽京班里的什么人,倒是个学生。
“班主您就留下我吧,我虽然是玩儿票但真的什么都会!”三水殷切的目光让旁边傻九心一软,刚要帮他求情,靓声文却突然抬眼,目光不再是素日那种淡然:
“一个学生,票戏还能到这么有模有样,你家里不简单呐。”
一句话,让傻九到了嘴边的求情又咽了回去——他虽然傻,但到底是跑码头的,班主的话他能听懂。
转身出舱的时候,傻九默然长叹:后生仔,这回可不怪我了。
行飘水上,吃开口饭的红船戏班,最重要就是自保,这道理,他懂。
不过让傻九没想到的是,三水最后居然留在了船上,也不知是跟班主说了什么……
不过他一身功夫倒的确不简单,不仅会打翻,还会演,不过光会演不会唱也没戏,顶多就是些中军梅香之类的角色,时日长了这小子又机灵,渐渐白话也说得溜起来,谁都能看出是个好苗子,私底下也有人说这小子像极了班主年轻时的样子,说不定班主留他下来,是想收徒弟了。
靓声文却一直对红船上各种各样的说法不闻不问,三水也还是演着中军梅香五军虎,别说唱,武戏都没人教过。
有好事之人在靓声文面前提起“像”的事情,也只得了他不冷不热的一个笑:
“我年轻时候……我现在老了?”
问的人伸着舌头躲远了,旁边傻九吃吃笑:“班主你就是平时太板脸,看着老气横秋的。”
荣华班是珠江上最好的戏班,可以说多大的台都上过,班主却不过三十出头而已,年轻的不像个班主。
原因无他,老班主去的早,临终之时放心不下,将戏班托付给当时还是正印文武生的靓声文,当初也有人不看好他,不过这么多年看来,到底是老班主眼睛毒。
就好比今天,省长家老夫人七十大寿,也是请的荣华班,老太太心情大好,赏赐也是十分丰厚。
连着几天大戏唱完,棚尾拉箱回了船上,三水心情久难平静。
他明白,班主是在容忍,自己也是在忍,不然按他的性子,早该提出拜师学艺了,但眼下他身上担着的是比学艺更重要百万分的事体,他不敢大意。
回到舱内,虽然今天打翻到腿都在抽筋,三水还是盘膝坐在五军虎舱的大通铺上,伴着旁边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在心内默念那一串串不敢忘记的代码。
本也是一个普通的夏夜,三水却在舱门口看到了熟悉身影。
跟着班主来到船头,三水心里不是不忐忑的,珠江上波澜不兴,他心中却是波涛汹涌,许久,靓声文开口:
“入冬之后,戏班要到香港扎台,你随我们一起。”
“好啊好啊!”三水没想到他大老晚把自己叫出来,只是为了说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心情顿时一松,靓声文却又开了口:
“去了,就留在那里吧,应该对你更有利。”一句话,两相默然,唯有鸣虫嘶嘶,搅得人心烦意乱。
良久无言,但靓声文话外之意三水也明白,他的话,也算是点醒了自己——红船上的生活,美好的像是一场梦,让他几乎忘了自己本来的责任,反倒是靓声文替他记着了。
虽然自己始终守口如瓶,但以他手段,当是已经明白。
查出,或者猜出,都无所谓,三水知道他不会害自己。
“好。”这么应着,三水眼睛却不敢看对面的人,无意中瞟上船头静立的木人桩。
“想学?”靓声文难得笑了:“你的确适合,可惜生不逢时。”
“想学的又何止是这个。”三水也收了平时刻意为之的三分幼稚,第一次平和地看着自己敬佩的人,对,是敬佩,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敬佩一个唱戏的。
靓声文笑着将长衫的下摆撩起,塞在腰带里,站到木人桩前面,将手轻轻扣在桩上的时候,声音也轻轻的:“还有小半年,我可以教你。”
“唱也可以教吗?”三水按捺不住,小跳了几步,靓声文扬眉:“学这个是让你到了香港能自保,你学唱做什么,难不成你还想唱戏。”
“我……我喜欢唱戏。”三水有点难为情,就算脑子里再多新思想,也终究还是被家里人数落了十几年的“戏子是下九流”之类的,可转瞬他又释然:“不知道班主你喜不喜欢戏,我是因为喜欢才想学的,你不用怕我学不好折了你的名头,我不会登台。”
“喜欢……才想学。”靓声文收了笑意:“我倒是不怕你折了我的名头,你又不是我的徒弟。”
抬手刚起了个架势,身后突然“嘣咚”一声,竟然是三水直直跪在了船板上,吓了靓声文一跳:
“你跪我做什么。”
“拜师啊!”
“滚起来!”
那晚之后,靓声文算是正式收了“徒弟”,不过倒是各退一步,他只接受代师传艺,将三水记在师父名下,三水也知足,每天师兄长师兄短的鞍前马后。
没有人再提起半年后的离别,从一开始靓声文见缝插针地教三水,到后来居然也跟着三水学起了北派的段子,红船上的人都看了新鲜事。
靓声文到觉得没什么,反正现在俩人的名分是师兄弟,又不是师徒,祖师爷里尚有北派出身的,自己这样不过是教学相长罢了。
更何况他们跟开戏师爷商量着改了几出京戏,着实给戏班带来不少收入,只是靓声文还是不让三水演重要角色,大家都觉得奇怪。
不过再有微词,这红船上的人也都是服靓声文管的,时间就这么波澜不惊地滑过去。
也难免有人私底下会说,除了燕笙,再没见班主对谁这么纵容了。
燕笙自然是不同的,老班主世上唯一剩下的一个侄女儿,也是这红船上跟班主相处最久的人,他自然看得比自己眼珠子还重,别人又怎么能比。
不过好在燕笙似乎也挺喜欢三水,整天拿他当个小弟一样呼来唤去的,三水也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小师姐。
日子本来还过得,可待渐渐入秋,天气尚未见饶人,城里的形势又突然吃紧了。
每天都有不同的传闻,守军日日游行,喊着死守广州城的口号,可老百姓家里却是渐渐揭不开锅。
连豪富之家都没心思听戏,红船艺人自然是最早活不下去的一拨人。
家底儿比一般戏班子更厚实些的荣华班,行动起来倒是比那些不济的戏班更快,除了勉强维持演出的人,靓声文慢慢把大家都遣散了,可惜动手再早,事情做得再隐秘,这么大的动静也难免引人注目,被约去饮了几次茶,靓声文不得不暂缓离开的步伐。
“早已兵临城下,还想装盛世清平,呵……”三水听到自家师兄轻轻说出这句,一时有点恍惚,分不清他是在感慨,还是在念戏词。
靓声文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戏班子不再演从京戏里搬来的那些戏出,也完全禁了三水演戏。
虽然人遣散了大半,但几个最铁心跟着靓声文的五军虎还在,他自己、燕笙这两个正印生旦,再加上傻九几人帮衬,一般的戏倒是也演得,不知道是不是省府示意,渐渐也有省内豪富来约戏了,荣华班里的人都松了口气,只有靓声文和三水还是忧心忡忡。
有时候三水看着那些年轻的五军虎吃上点荤腥就开心得不得了的样子,不知道该怜悯还是该苦笑。
早先他也不是没机会走的,却强留了下来,因为他明白风声最紧的这些日子,自己走了定然会害了整个戏班的人。
荣华班就在这样如履薄冰的日子里,等着年底例行的入港,那时走,至少名正言顺,不会太引人注目。
没想到,在那之前先等来的,却是广府最冷的一个秋冬。
1938年10月23日,广州沦陷。
连年战乱,广府百姓也算得上忍惯了,但本国人打来打去,跟异族入侵毕竟不一样,已经不是谁倒霉被连累的事儿了。
覆巢之下,无完卵。
尤其是挣扎在最底层的他们这些人,首当其冲。
珠江边上已经出了不少小旦花旦被日本兵拉走,第二天赤身裸体陈尸江边的事情,靓声文就严令红船不到万不得已不得靠岸,船上一干女眷一律不准出舱。
虽然辛苦了点儿,到底比被那些畜生糟蹋了强,更何况还是十有九死。
可这样耗着,不但耗光了荣华班最后的存项,也耗尽了大家最后一点胆量。
人心惶惶,每天都有人在尝试逃出广州城,真能逃掉的不过凤毛麟角。
渐渐地,珠江上飘来的尸体越来越多,十一月底的天气,算不得冷,只是气味就足够骇人。
渐渐地连最胆大的小伙子都不敢再站在船头眺望,木人桩也少有人练了,只有三水每天不断。
靓声文就在他单调的打木桩声音里,看着阴沉天色叹了口气:“三水,你信轮回么?”
三水将木桩打得噼啪作响,收势一脚,仿佛要踹断它一样:
“我信天道轮回。”
转机几日后到来,本省最大的富豪金爷家办喜事,点名要荣华班的戏,靓声文不敢拒绝,更何况金爷也派人来打过招呼,今年哪个戏班能顺利出卡到港,还是他说了算……
船上也有糊涂人说有本事的人什么时候都有本事,三水从鼻子里哼了一句“汉奸”,被靓声文瞪了回去。
三水一直不知道自家师兄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不过这次他带了全男班去,多少让三水放下点儿心,因为人手不够,三水也难得扎靠演了一出小武戏,压轴的时候金爷到后台来,让他很意外。
毕竟班主还在台上,自己跟他又不认识……
还好金爷并没有盘问什么,只是夸了他做戏不错,唯一让三水放心不下的,是他临走时说的那句“都说你长得像文班主,平日看不过三分,这扮上……倒有七分了。”
三水瞪着铜镜里的自己:真的像么?
明明一南一北,毫无交集的两个人……
容不得恍神,已经是他的折子戏,头一回登台就是大轴,懂戏的都觉得有些坏了规矩,三水心里却明白,这一遭他们是赌一把来拿出卡文书的,也就是说……
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演戏了。
一场戏,唱足,工足,满堂彩。
丰厚的戏银比不上怀里那轻飘飘的一张过关文书,即使是一向沉稳的靓声文脚步也轻快了许多,却不想红船上等着他们的,却是哭声一片。
看到仓里燕笙的惨状,靓声文一拳打穿了仓板,请来的中西大夫都束手无策,又讳莫如深地摆手走了,燕笙奄奄一息地挣着起来,一向明丽活泼的脸上血色全无,周围的女孩子们都哭着,她却是连哭都失了力气:
“他们说三水是乱党,已经被就地正法了,师兄你包庇有罪被打断了腿,让我拿银子去赎你……师兄,快走,他们,他们都是畜生!”一声饮泣,如杜鹃哀鸣,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舱外三水一口牙几乎咬碎,抬手拎了打真军用的大枪就要走,却被靓声文一声断喝镇住:
“走哪里去!”
“我!”三水一时气结语结,刚要分辩,又被岸上喊声打破。
“三日后,山本太君府有请”来的人是金老板的人,送上的帖子却繁花诡丽,打开是端正的毛笔字,又不是每一个都认识。
“这出戏……”靓声文眉头紧锁,三水凑过去看了也是一惊,随即又是冷笑:
“这畜生到是个行家。”
江水缓缓,江岸上不知名的繁花野草下,葬了曾经色绝艺绝惊四座的正印花旦,生逢乱世,命若漂萍,她甚至都没有一座碑。
当初让人步履轻快的一张文书,如今似有千斤重,舱内一桌,两盏,三水第一次和自家师兄饮酒,酒很劣淡,他也没心思在意。
毕竟,践行酒总是不那么好喝的。
“师兄,这一去后会无期,我敬你。”三水端了酒盏一饮而尽:“只是你答应我的事情,一定一定要……”
“放心。”靓声文拿起桌上破旧的工尺本子,翻看着熟悉的字缝里面那些不认识的字符:“我记得,入了港,六号街,转角香烟铺子,交给李先生。”
“对,师兄脑子真好……你一定要记住!”
“好。”靓声文看着三水慢慢往桌上趴,三日来第一次露了微笑:“你自己也要记牢,不要忘了……”
脑子里一片空白之前,三水惊诧地看着靓声文把那个性命攸关的小册子放在灯烛上,慢慢烧了。
他有心惊呼,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一头栽倒在仓里。
靓声文吹了灯烛,起身将过卡文书塞在三水怀里,转身出了船舱。
一旁早有人递了新的戏服过来,即使只是在月色下也能看出流光溢彩,靓声文只挑了靠旗出来扎好,提枪跳上船尾高台,举枪指月,铁刃生寒。
第二天,荣华班的红船起锚驶向珠江口时,金老板点名要看的戏也刚好开锣。
他和靓声文还是有点交情的,何况一个红船戏子,没必要赶尽杀绝……
只要台上这个跑不了就行了。
金老板瞟了一眼坐在自己常坐的那个主位上的人,依然是冷汗涔涔,来不及多想,锣鼓声起,大戏开锣。
既然日本人点的是京戏,自然也没荣华班什么事儿了,特地从远处请来的京戏班子,锣鼓曲子不错,正合台上那人身手。
可金老板看着看着,却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他知道那小子跟靓声文长得挺像,却没想到居然扮装之后,能有那么像……
不是像,几乎就是十年前蜚声广府的那个靓声文嘛!
要不是眉眼间多了三分凌厉,口中唱的也是京腔,他简直要以为台上那个就是靓声文本人了。
无论他是谁,既然已经诓来了,他的任务也就完了,后面的,阿弥陀佛恕他不敢多想,就好比上次诓了那小花旦过来,他也不过是奉命行事,并非是他要造孽。
台上一出挑滑车演的正热闹,那武生一句“为武将者,临阵杀敌,生而何患,这死而何惧!”赚了个满堂彩,金老板看着旁边日本人也是很满意的样子,心放下了三分。
转眼戏到精彩处,金老板的心也算全放下了,笑眯眯端茶饮了一口,却不想茶碗还没撂下,先被一张车旗糊了脸。
台上推滑车的龙套也惊了,这可是给日本鬼子演戏,眼前这个武生不想活了吗!那也别捎上他呀!
举坐皆惊,只有台上正中央那人横眉怒目,手中长枪不知什么时候换了真家伙,纵身起跃间,已是直取人咽喉。
枪快,枪快。
士之怒,伏尸二人,血流五步。
船要出珠江口时,三水才堪堪酒醒,回过魂来疯了一样冲出船舱,外面守着的开戏师爷却是并不意外的样子,将一件水色长衫递给他:“我的小爷,那位已经走了,您可千万别露馅儿。”
三水呆愣愣看着手上长衫,这衣服他见过一次,在后仓,正撞见燕笙偷偷摸摸塞给靓声文,当时他还感慨花好月圆,没想到师兄师姐也是如此……
泪意涌上,又在看到前方关卡时咬牙忍了,换了长衫恭恭敬敬递上通卡文书,三水脸上第一次浮起江湖圆滑的笑意:“金老板代问总督大人安……”递上打点的银子,对面人总算是满意,又笑看着他:“文班主看着哪儿有三十,很年轻嘛。”
“呵,大人说笑了。”
“不不不,早闻文班主大名,今天难得,给哥几个唱几句罢。”
青衫客微愣,依然是眉目低和:“那就,献丑了。”
“此恨绵绵无绝咯……无绝期……”
【2018年广府】
一艘精美的红船模型,仿佛与当年那个水上家园重合,让江淼忘了今夕何夕。
离家数十载漂泊,待归故里,又马不停蹄赶到广府,这个虽然只生活了短短半年,却如第二故乡的地方。
捐出大半身家,他却不欲张扬,谢绝了八和会馆的好意,自己去看了粤剧学校,又来到博物馆。
周末,正是开馆待客的日子,游人如织里,也有不少后生仔叽叽喳喳,兴致盎然地穿梭在红船锣鼓,兵刃架子和戏装之间。
如今打真军的大枪已经不多了,戏装也是愈发精美,只有红船,依然如旧。
梭巡一圈,江淼被墙上LED屏里正播出的宣传片吸引了,依稀记得听过是粤剧院的新戏,写红船子弟的……
短短几分钟,便让他老泪纵横,又被不远处孩子们的欢呼声冲淡了伤感。
孩子们嘻嘻哈哈散去,江淼拄着手杖一步一步走向刚刚被簇拥围观的年轻人,深吸一口气笑到:
“如今的粤剧艺人,也还打木人桩么。”
年轻人被他问的一愣,又笑了:“当然啦老先生,南派绝艺不会失传的。”
江淼被他笑得一恍惚,回过神来又指了指身后的大屏幕:“那个戏,是你演的。”
“是,您多提意见。”
“演得好。”江淼抬手拍拍年轻人的肩膀,转身离开。
【师兄,你看,果然是……天道好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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