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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之尾的一天---N城
已经是六月将要结束的日子。盘旋在东海与大陆交界地带的云层每隔几天就要剧烈翻腾。这些云沿着大江大河的轨迹进入大陆,然后不断朝下倾倒。云朵大得有时让人怀疑那是不是台风。不过应该不是,N城,哪怕是Z省,这儿的六月都没有台风。
N城的车站在老市区靠近近郊的地方,广场南边的空地留了一大片,眼见着要盖新楼。广场出口的六车道马路,不时有渣土车开过。一列管市政的人急急忙忙在路中间摆护栏,像是马上就要进入施工状态。太阳将出未出,空气还有点潮湿。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
少年很累,被五点一刻的闹钟催着赶车,疾驰的一号线开了一刻钟,他眼也没闭一下。疲惫使他陷入一阵阵旋涡,大脑中还盘旋着这几天的焦虑,神经不时产生各种冲动波。每当这时候他就不停地和自己对话,像是不停地在劝诫自己。
他坐在靠窗的那个位置,扭头看车厢里形形色色起早的人们。那个期待的眼神,路人不知道的只消看一眼还能意会到那应该是在等什么人吧。但他并不想让别人看透,于是用右手托起下巴,手支撑在座位的扶手上,假装发呆。这样看上去有点呆滞,眼中也没有光彩的样子,却是他最希望的不被人看透也不被打搅的状态。
这个十六岁还差几个月的少年,名叫强尼,老家在N城北边郊县的一个叫卡蒂蒂的小镇。捧着一个书包,坐在从另一个郊县开回N城站的列车上。他闭上眼,身体慢慢借着座位向下滑,这种斜直的身姿让他感到很放松。小腿伸得笔挺,脚尖向上翘起。以前竟不觉得这样也可以很放松,心头忽得泛起一丝久违的幸福。
“先生您好,检查车票。”
强尼忽然睁开眼睛,发现是列车上的乘警,身材中等,却穿着亮眼干净的正装,好年轻,还能看出他这个年纪的些许稚气。
“嗯,给你。”强尼看上去却比实际年龄要成熟一点,他是不知何时脱去了青涩的。
“好了,谢谢。”乘警礼貌地把车票递给强尼,接着转身朝向过道边的另一个人,继续和声和气地弯腰同人讲话。
早上离开住所时,宾馆大楼管理员刚好换班。强尼走得匆忙,经过那个值班室时招呼也没打。管理员认得他这个人,那个宾馆住过好几次,彼此讲过闲话。但是这一回,强尼不想和他目光对视,也没想作道别。
强尼扭头看了看外面的天气,风起云涌,而车厢的顶棚则将所有人网罗其中。
十五岁也许正是读高中的年纪,离开校园刚好过去一年。他心里想到这个脑海中总是一片空白,有时心跳也要加速。关于失学,准确的说是辍学,强尼在这一年中已产生过无数次强烈情绪。每当不能自已,他会整个的被一种接近懊悔又不全是懊悔的痛苦吞噬。这种感觉,还常常在睡眠中似梦非梦地重演。他习惯用发呆的方法减轻一点痛苦程度,说白了就是使自己放松下来,烦心事有时还真能一扫而光。
不过此刻,他脑海中闪过的是那个人,一个叫星的大人。他一直很希望每次坐车出远门,星能来送他,每次他回来星也能来接他。星是本地一家小型珠宝公司的老板,创业十余年,年岁已四十多。虽然工作相关的各种场面活动,他都很吃得开,但明白人只用看一眼,就知道他骨子里是个喜欢深居简出的人。
“强尼,你这个年纪,要明白人生是怎么回事是不可能的。”星说完一句话总是停顿二十秒钟的样子,若有所思,然后用很平静的语气接上自己的话,“我也是这么过来的,没有和社会体制的亲密接触,不去获得他们的认可,这并没有什么。”
星的长相说不上十分好看,但也绝不平庸。那副脸孔不是时下流行的明星脸,而是棱角分明的十足东亚男人的脸。在突出的长相之外,是他油滑和庄重交替的气质。他只和很少的人讲话,说的时候也惜字如金,却总让人听得进去。
“呵,好的。”一年之前差不多这个雨季,强尼遇到星,留在了他的珠宝公司。当时的心情与想法,甚至说不上想法,早已不知所踪。只记得星连问了三遍:“你也不喜欢学校吧?”强尼只是点点头。
“我离开那种体制性的东西,比你还早两岁。”
“是吗?目前正有这样的打算,但我事实上还无法下定决心。”
“我们这个文明在现阶段,孕育出来的学校体制,并不适合现在的每个人。能明白?”
星和少年讲话的时候很小声,外面走廊上不断有人疾步经过的脚步声——踩在松软的地毯上,发出噗噗的声儿。
“有许多别人不方便做的小差事请你做,希望你不要嫌麻烦。”星说着话,窗外微弱的阳光照在桌旁的绿叶小榕树上。
这是一年前的事了,星好像还说了什么来着。对了,那天他走到窗边,死死盯着大楼旁边硕大的樟树,眉头也皱起来了。樟树迅疾地在风中摆落下叶上堆积的雨水,初夏下过雨的上午,清凉的空气闻着可真叫人一阵通透。他像是蛮刻意地说:“请你千万不要觉得我留你下来是纯粹的施舍。”
强尼当时并不明白,没有响。眼前这个大人怕是并非完全正常之人,但自己却并不觉得生分。
这些对话的记忆时常被翻出来。对于离开学校的他来说,时常回忆还在学校中的情景也是常有的。但在所有碌碌无为的日子中,认识星这件事,对他的激励,似乎比起学校要大得多。
人的记忆不免像洄游的鱼群那样,单凭一种模式化的生存方式,失去自己的意识。鱼群每年都要返回出生地产卵,还有候鸟,秋天一到便开始飞向南方。这个动物们的特征在人类身上消失了。人类的意识与自由所作的决定,有时是那么令人痛苦不堪。难以挽回所带来的巨大悔意,恐怕动物们体会不到。
“旅客朋友们,N城火车站到了……”
强尼沿着地铁一号线的甬道,钻出地下层,终于在小广场上大大地透了口气。他回头看了看那车站,像是螃蟹的肚腹,张牙舞爪,好不有趣。但他的脑海中又有声音同他讲话。这声音与在眼前的巨形车站穹顶一样,像是古老的神为这世间撒下的大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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