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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1 章
苏榕再次睁开眼,目之所及皆是一片茫茫水雾。
这让他有一瞬间的茫然,他到了什么地方?
他只记得他看了镜子一眼,之后发生的事情就完全不记得了……不对,好像有个人拉着他的脚踝一起进来了。
他马上站起来朝四周看了看,却什么人也没看到。
这片水雾太浓重,他走了几步,感觉自己轻得宛若踩在云朵上,每一步都踩出圈圈涟漪。
只有一个方向的水雾比较稀疏,一看便知在诱惑着他往那个方向走。
他没有别的选择,明知可能有危险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离奇的是,他顺着这个方向走了几步路,虞秋北忽然出现在了前方的水雾尽头。
准确的说,是两个虞秋北,一个站着,一个蹲着。
苏榕心想这道题我会,看痣就知道哪个是真的了。他脚步轻快地跑上前,先看了看这个站着的,痣在右眼眼角。
他松了口气,问:“会长,你怎么跟着我进来了?”
但虞秋北就像没听见他说话一样,死死盯着面朝他们蹲在地上的那个虞秋北,脸上是苏榕看不懂的神色。
疯狂、躁动、压抑、忍耐等种种不常出现的情绪在他冷峻的脸上如走马灯般闪过,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听不见别的动静。
苏榕只能迟疑地看向另一个方向——
蹲着的虞秋北脸上那颗痣竟然也在右眼眼角!
有两个一模一样的虞秋北!
苏榕瞬间慌乱,往旁边闪了好几步。在没搞清楚情况以前,他决定和两个虞秋北都保持安全距离。
但很快他就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蹲在地上的虞秋北轮廓有些飘忽,他蹲着的那块地也不是白茫茫的水雾,而是模糊的青草地。
在草地不远处,缓缓出现了一只黑白花纹的野猫。小野猫十分警觉,明显不认识虞秋北,但又对虞秋北手里的妙鲜包很感兴趣,弓着身子一步一步很轻地向他靠近。
这应该是回忆场景吧。苏榕想起超市里的女鬼真真说,她就是看到虞秋北喂养自己生前喂过的流浪猫所以才对虞秋北心生好感。
但为什么这一幕会出现在这里?
小野猫此时已经走近,放下戒心大口大口吃起了虞秋北挤在地上的妙鲜包。
虞秋北就这样低头看着这只小猫,他额前碎发挡住了他的眼神,但苏榕忽然感觉到一阵莫名的凉意。
苏榕眨了眨眼,下一秒,青翠草地被鲜血染红,野猫仰面躺倒,幼小的身躯被开膛破肚,内脏和鲜血一齐涌出,身上再也看不见一根白毛。
虞秋北还是静静地蹲在那里,看着这血腥的画面,仿佛在欣赏一副旷世巨作。
苏榕脑子一片混乱,他不知道眼前这一幕到底代表着什么。但突然,草地上的虞秋北抬起了头,定定地望向站着的虞秋北,眼里是苏榕从没见过的狠戾与疯狂。
“想来试试吗?”他邪笑着问。
站着的虞秋北终于出声道:“这不是真的。”
他的声音冷静而克制,像是在回应这个问题,又像是在对自己强调。
“这确实不是真的。”蹲着的虞秋北倏地消失了,遥远的雾中传来一个嬉笑着的女声,“但这是你内心真正想做的,不是吗?”
这是什么意思?虞秋北内心真的想做的?
苏榕感觉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崩塌了。
*
虞秋北坠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他是抓着苏榕的脚踝进来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救他,他就是这么做了。
但这里没有苏榕,这里只有另一个他,一个控制不了自己欲望的他。
“这不是真的。”他对自己说。
他没有杀那只小猫。
那天早上他出门的时候,室友切水果把手划伤了,血点子滴了一地,让他一整天都莫名焦躁。傍晚他去超市买水,路过卖妙鲜包的货架,鬼使神差地拿了一包。
他一直知道学校里的流浪猫聚集地在哪儿。他揣着这袋妙鲜包,很容易就找到了一只黑白相间的野猫。
他只要轻轻一伸手,这只猫就会死在他手里,可能是被当场掐断脖子,可能是被他捉起来慢慢折磨。
但他最终只是沉默地看着小猫吃完了这袋妙鲜包,然后喵喵叫了两声,甩甩尾巴跑开了。
“为什么你不能正视自己的内心呢?”一个陌生的女声问,“为什么要苦苦压抑自己,做一个虚假的人呢?”
你懂什么。虞秋北心想。
他比谁都清楚真实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伪装成一个完美的人只是因为这样很有趣,会省掉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他一出生就和别的小孩不太一样。他没有什么情绪上的波动,不哭也不笑,对什么都无所谓,小学时后座的小胖子总是在把鼻涕擦在他背后,他也无所谓,挂着一后背的鼻涕被高年级的学生嘲笑推搡,他也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们。
欺负别人很好玩吗,那我也试试好了。
初中他混成了学校一霸。有一次别人被他揍出了鼻血,他停下动作,愣愣地盯着手上暗红的血迹,突然兴奋到颤抖,无法控制地把那个人打进了医院。
挥拳的时候他大脑被亢奋的情绪填满,好像有一股尘封了十多年的力量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原来红色的血和狰狞的伤口会让他产生无法克制的冲动。
那天他妈妈专程从开了一半的会议上赶来,用从没有过的失望表情看着他说:“虞秋北,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孩子。”
听到这句话,他的内心还是很平静,只是这句话他永远也忘不了。就像悬在他头顶的幽魂,时不时要出来在他面前晃一下。
我是什么样的孩子?我是什么样的人?
高中他被送去了另一个城市读书。他已经学会了这个愚蠢世界的生存法则,那就是假装完美。他知道说什么话、做什么事能轻松博得别人的好感。他难以和他人共情,但他能像一个机器人一样忠实执行大脑里规划出的最优反应。
大学时他继续践行着这套完美的生存法则。每当他发挥所谓的绅士风度,彬彬有礼地帮女生们的忙,她们总会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每当他主动多做一些工作、多承担一些他职责以外的部分,其他人就会对他万分感激。
所以他是一群笨蛋眼里的天才,是所有女生心目中的绅士。他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做了学生会主席,只是成为一群傻瓜的头领并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他不费吹灰之力把所有人都骗得团团转,这么多年里他以此为乐,扮演着他人生活中的完美角色。
没有人在意他的笑容有多虚伪,没有人发现他完美外壳下的伤痕累累,没有人听见他用不屑隐藏的孤独。
融入人群的那几年,他没有学会爱,却先学会了孤独。
感觉不到爱的人却能感觉到孤独,这是多么滑稽又讽刺的一件事。
他没有同类,没有朋友,其他人拥护的喜欢的都只是那个完美而虚无的符号,真实的他没有人发现,发现了也不会有人喜欢。
那个浑身充斥着暴力因子、对什么都不屑一顾的自己被他很好地隐藏了起来。他知道这个世界上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道德什么是不道德,但他总是有一种想要破坏、想要颠覆一切的本能,他无时无刻不在和这种本能抗争。
所以当他躲不开小婉那致命一击时,他脑子里想的是终于可以解脱了,终于可以和这个无聊又虚伪的世界说再见了。
但苏榕救下了他。
苏榕是一个不一样的人,他从没见过的真正善良的人。
他会用自己干净的袖子给小婉擦眼泪,还许诺要替她讨回公道。
他不知道什么是爱,但苏榕知道,所以苏榕会不顾他的意见,执意对小泥人说妈妈不爱你,但这不是你的错。
他还会温柔而坚定地对高欣蕊说,废墟之中也能开出很美的花。
那时他想的是:真的吗?那他心里这片比废墟还荒芜的土地也能开出花来吗?
他不会对和自己相像的人多看一眼,却会被和他完全不同的人吸引。和血和伤口产生的一瞬间的吸引力不一样,这种吸引是淡淡的、慢慢的、越来越汹涌的、难以彻底割舍的、仿佛疾病一般的、心上的瘾。
“虞、虞秋北……”
苏榕的声音突然在这片黑暗中响了起来。
他顺着声音的方向转过头,苏榕带着惊恐的神色,缓缓从黑暗里浮了出来。
准确的说,是蒙在他眼前的黑色褪去了,这片空间现出了它本来的样子,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白茫茫。
而刚刚那些出现在他脑海中的画面,从他小时候怎么被人欺负又怎么欺负别人,到他如何一步步伪装成了现在这样完美的人,甚至是他回想起苏榕的那些时刻,全都如电影般呈现在了这个世界中,呈现在了苏榕眼前。
虞秋北想起来了。他们在镜子里,这面镜子能照出伪装下的真实。
他只能对着苏榕笑了一下。仿佛恶魔走出躲藏已久的阴影,终于露出了锋利的獠牙。
他说:“看来我的秘密,被你发现了啊。”
原来不加掩饰地做自己是这样一种痛快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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