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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梦
莲姬一个人回了趟仙界。
任平生并没有死,像是未了夙愿,残存一口生气。若没有灵丹妙药相助,不出半日,必死无疑。
经过一众仙君审议,与归山一事应另有其人。她一届卑劣小仙,不足有通天毁山之能。
被无罪释放的莲姬心灰意冷,前去药老庭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磕了无数个响头。
血流入注,怵目惊心。
药老轻叹道,“你杀了众多仙兵,本该罪不容诛,但念在有一片真情,我可以出手救你那凡人恩公。当然,有代价。”
莲姬垂下眼睑,支离破碎已然将死。
“自毁仙身,不入轮回。”
八个大字犹如千金重石,将她压于罪孽山下,宣判终果。
莲姬沉默不语,来到了往生的九天莲池,碧莲荡漾,波光粼粼,波澜水面不曾游动任何一只红白锦鲤。
她伸出手,像是自我赎罪,一片片,一层层,用力而毫不犹豫的拔掉自己充满灵力,伴生的晶莹鳞片。
犹如剔骨刀割,每拔一片,都是撕心裂肺的揪疼,五脏六腑在尖叫喧闹,她却毫无察觉,只是吃力的,苍白的,拔掉沾满鲜血的鳞片。
疼?
哪种疼,能比得过心上人身死她怀之痛?
九十九片鳞,伴随着溢满鲜血的赤色莲池,和无边无际的痛楚凄然,一点一点化为明澈剔透,坚韧无比的红玉鳞。
药老终究将红玉鳞留给了她。
莲姬被贬凡人,终生不得再回仙界。当她一瘸一拐拖着重伤残喘的身子回到任家,等来的却只是青衫书生的一句,“姑娘,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莲姬攥着手中的白玉桃花簪,泣不成声。
第三次,她以“下人”的身份,住进了任家的土夯小屋。
任家用她在清水中冲洗过无数次,再也瞧不出一丝血迹罪孽的红玉鳞,发了家。
红玉鳞保留仙气,用来铸剑铸甲,是上乘之物,虽非价值连城,但也助任家过上了大富大贵的好日子。
可笑的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此物来自她手。
任家搬进大别院后,欢天喜地庆贺着,对这个发家宝更是感恩戴德,如数家珍。修缮院里尽是落英缤纷,莲花游鱼,各堂各厅内玉雕众多栩栩如生跃门锦鲤,水墨书画琳琅满目,数不胜数。
若说莲姬以往罪孽深重,此时也早已还清。
许是上天眷顾,许是缘分未尽,任家的二公子,竟在朝夕相处间,再次执起了她的手。
但另一个人的出现,打破了她的南柯一梦。
县令家有一女,喜爱收集天灵地宝,某日见着炼器师案桌上放的流光溢彩,璀璨夺目的红玉鳞,心生惊艳。
在一打听,此物出于任家。
李千金欣然前往拜访,谁知比红玉鳞更让她惊艳的,是任家那位润朗干净的二公子。
她坐在堂上,目光忍不住打量着那位书生气质的俊公子。心都快飞走了,公子身后跟着的小侍女却刺到了她眼。两人眉目传情的样子,气的她牙痒痒,在朝任老夫人一问,任二公子根本没有婚娶!
她登时就笃定,这侍女别有居心!
与任老夫人客套完,李千金悄悄跟上了这名小侍女,略施小计,就使她栽倒出了洋相,可就在小侍女恼怒的四处张望时,她随身携带的灵宝居然闪烁起来。
有妖气!
李千金警惕四探,周边却空无一人,她狐疑的取出照妖的灵镜,对着侍女试了试,返回收到的景象却使她陡然惊出一身冷汗。
镜中的侍女双腿已经不再是腿,而是血肉模糊的的鱼鳍!
她是鱼妖!
李千金大惊失色,忙不迭跑回将此景带给任老夫人,这下,任府一家全呆了。
“小莲是妖?!怎么会呢,她可在我们家待了一年多!”任老夫人跌坐在椅上,嘴里不住喃喃念叨。
李千金急了,“我这灵物不可能骗人的!你们也看到了,她那腿,是人腿吗?!”
任老爹向来最恨妖邪,他怒极,破口大骂道,“我早就觉得她不对劲了!当初我们家那种条件,怎么可能请的起下人!”
“可她在咱家也没出过什么岔子啊。”任老母抱着一丝侥幸。
“等出岔子就来不及了!”李千金更担心的是在妖旁边的任平生,“二公子整日与她在一起,指不定已经被吸了精气,中毒至深了!”
提到自己的心肝儿子,任老母终于急了,“诶呀,这下可怎么办!我们把她赶走!?”
“赶走也救不了二公子啊!”李千金瞧她的着急样,忽的心生一计。
任老母霎时天旋地转,一个劲抹眼泪,长吁短叹就快晕厥,任老爹更是脸色铁青,在屋里踱来踱去,焦急万分想着办法。
李千金轻声细语,咳道,“我倒是有个办法。”
见两位老人家喜出望外的瞧着她,李千金坐正了身子,又扭扭捏捏,羞涩无比道,“姨娘,你们也知道,我们家向来喜欢收集天灵地宝,也认识许多仙君,自然是有办法救令郎的。但远亲不如近邻,若是被外人道了闲话。。。”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在不明白他们就白活了。
任老夫人先是惊诧,随即喜上眉梢,“诶呀,这怎么可以,我家那犬子岂不是要委屈了千金!”
她虽这么说,算盘却打的比谁都响,要是能与县令家攀上关系,他们任家飞黄腾达指日可待,怎么可能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
于是,在当事人完全不知的情况下,任平生的终生,就这么被敲定了。
接下来,便是如何除妖的问题。
任老夫人按照李千金吩咐的,往家里撒了辟邪药粉,后又偷偷联系了几个刺客,让他们不露声息做掉莲姬。
但让他们始料未及的是,莲姬暴走起来,刺客们竟完全不是她的对手。非但没刺杀成功,反而把任平生给惊动了。
这下,书生急了,连忙去找母亲说道。老夫人看露馅瞒不住了,只好一五一十全告诉他,包括莲姬是妖,李千金与他的婚约。
书生震惊,“娘!我要娶的是莲姬啊!”
“她是妖啊!你还要娶她?”任老夫人大怒,“你知道妖是什么吗?你会被她剥皮抽筋,吃的连骨头渣都不剩的!”
“莲姬要真如你所说这般可怖,我们早就死了!”任平生气愤交加,脸都憋红了,“反正我绝对不会娶李千金!”
“你这孩子,平常一向孝顺今天怎么这般死脑筋,娘也是为了你好啊,你想想,她是妖,虽然现在没干出点什么,但谁能保的准今后不会干出什么,到那时候,就晚了啊!”任老母气的胸口直打颤。
“可我喜欢的是莲姬姑娘啊!”任平生愈发着急了。
任老母也急了,她都已经答应李家千金了,这要是毁约,恐怕今后都没好日子过了。情急之下气血上涌,竟硬生生当众吐出了一口老血。
“娘!”任平生吓了一跳,连忙上前递手帕,心中更是慌如乱麻,他一向孝顺,今日竟把母亲气到吐血,可又真的不想娶李千金,一时里又惊又怕,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任老爹瞧着这逆子就来气,他面色铁青,勃然大怒,冲上来就给了任平生一耳光,然后颤颤的指着面色发白,喘着粗气的任老母喝道,“你看看你把你娘气的!到底是那下人重要,还是我们这一拉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爹娘重要?!”
“我看你就是想把我们活活气死!”
任平生还被扇的七晕八素没缓过来,又被这声怒吼吓的连连往后退了两步。他摸着红肿烧疼的脸,十分恍惚的朝前方眺望。爹对他怒目而视,面目豹变,娘坐在椅上,嘴角带血,憔神悴力,唉声叹气。
这时,他觉得面前的人,真的好陌生。
原来自己的感情,在爹娘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最后,任平生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跌跪在地上,惨然凄笑道,“好,我娶她。”
他深深的望了一眼面前的二老,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顶着破了溢血的额,一字一句涩声道,“爹,娘的养育之恩,孩儿终生都无以为报。”
“若是这样能让爹娘开心,满意。孩儿愿意做。”
“只是孩儿今生最后还有一个请求,能不能,放过莲姬姑娘,不要杀她,放她走。”
“我会去跟她说清楚,所以,,,”
任老夫人瞧他如往日一般孝顺听话,缓了脸色,和声道,“好孩子,先起来吧。”
书生一声不吭,只是跪着,像是非要等一个答案。
“行了行了,不杀她了,赶紧起来。”任老爹颇为不耐烦的大袖一拂。
最终,莲姬等了许久,等到了所爱之人的变心。
任平生与李千金像是一见钟情般,来往突然频繁热切起来,整日里毫不避讳的恩恩爱爱,有说有笑。
一开始,莲姬气愤心痛,不明白为什么心上人会背叛她。前去质问书生却总是无果,反而被他身旁的女子讽刺捉弄。
直到后来,任平生找人带给了她一封书信。
上面用她轻磨的墨,写着令她心碎的字。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一行七言律诗,令她凄入肝脾,痛彻心扉,犹然身死。
原来,有缘无分,便是他们的结局。
他们的朝夕,抵不过别人的初见。
莲姬站在远处,默默观望着那道如此般配的青衫与白衣,一时茫然恍惚,目光似乎透过他们,回到了故往。
那时烟雨朦胧,旁边有一条卷着桃花的涓涓小溪。
她天真烂漫,笑盈盈的将白纸伞打在他的头上,故意捉弄这个笨书生,凑到他耳旁,轻声道,“我喜欢你,我要住在你家。”
如今,“我要住在你家”已然实现。
而,“我喜欢你”呢?
那日他奋不顾身,一次又一次扑到比他强大数百倍的仙兵脚下,只为了不让人带走她。
哪怕被踹的头破血流,被打的体无完肤,已经没了声息,仍要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将簪子小心颤抖的递在她的手上,只为说一句,“小,小生不才,心悦姑娘已久。”
可这一切到最后,终究只剩下,她记得。
原来所有的情深,不过都是她的大梦一场。
梦醒了,泡沫,也就碎了。
…………
莲姬一个人漫步在缥缈的茫茫红尘间,耳旁响起了无数热闹的喁喁人声。
“你们听说了吗?任家的二公子要与县令千金成亲啦!”
“早就知道咯!”
“他们可真的是郎才女貌,相当般配呀!”
“是啊,老天爷都眷顾这样的佳人!”
“走走走,咱们快去任府,给老夫人道喜去!”
莲姬被旁边匆匆擦过的行人撞的跌倒在地,一时怔神。周边的人笑语喧嚣,无人在意这个残柳败絮。
原来。
她始终是那个无依无靠,孤立无援的小鱼。
磕破膝盖的疼痛连带着旧时伤痕,铺天盖地涌了过来,莲姬沉默不语,残喘着勉强爬起,衣裙却湿了一片。
走着走着,又回到了那条初见的小溪。
这日,阳光正好,溪面没有卷着桃花。周遭的人烟消散殆尽,只留她孤身一人,不知何处何从。
恍惚间,她督见任平生仍是穿着那身寒涩青衣,面色慌乱无措的跌坐在水里,莲姬下意识的想上前去拉,眼前人却如梦般,一点一点消失不见了。
莲姬突然在想,要是能死在这里就好了。
若是能避开一切欢喜,是不是就不会有悲痛袭来。
如果没有开始,那是不是就没有结局。
她沉默半响,感受了四面八方涌来的寒冷杀气,没有反抗,缓缓闭上了眼。但等了许久,仍未感受到疼痛与自身血液飘散四射的声音,反而听到了几声惨叫。
莲姬茫然睁开眼,对上了一张青面狐狸脸。
天地色变,阳光已然不见,乌云密闭,一片阴霾。
这次,她没有被吓到。
“报恩报的如何了?”狐狸脸慢慢悠悠道。
莲姬沉默不语,鼻尖尽是浓郁的血腥味。
“你,甘心吗?”那人托着脸,盯着她垂下的眸。
莲姬仍是一声不吭。
“呵呵呵。”那人等了半响,蓦然掩面哈哈大笑起来,面具上的青狐诡异的眯缝着眼,嘴角勾起。“让我来帮你回答吧。”
他恶狠至极,咬牙切齿,似乎将每个字都狠狠嚼碎了在啐出来,喝道,“你不甘心!你巴不得让那个小贱人死!凭什么,凭什么她一出现,就能抢走你所爱之人!论长相,你比她好看,论时间,你比她与任平生相处长,论爱。”
狐狸脸顿了一下,不紧不慢道,“你,打从心底里相信着,任平生更爱你一些。”
莲姬像是被人戳中了痛处,蜷缩着弱小的身躯,不住悲鸣,面上挂满泪痕。
他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凑到她耳旁,用着最温柔的语气,悄声细语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一字一句伴随着轻淌而过的汵汵水声,像极了恶魔的低喃。
可下一瞬,这声音震耳欲聋,几乎将心脏震碎。
“因为你没权没势!因为你下贱卑微!”他大肆咆哮怒吼,转而平静的毫无波澜,“因为,你一无所有。”
“没有利用价值的废物,留着,当垃圾都恶心。”
他笑嘻嘻扯过莲姬的头发,强行扭转她的视线,使她硬生生直视地面倒下的,五马分尸,头颅滚落的血涌尸蜕道,“看到了吗?这就是你倾尽所有,将一切都给了他们的结果。他们联合起来,想要至于你死地啊。”
莲姬看着一地血河尸首,终于控制不住,尖叫痛哭起来。
“你,真的甘心吗?”
这几个字,犹如恶鬼扑食,将她的心脏狠狠咬碎。鲜血四溢,连最后一点仅有的自尊,此刻也溃不成军。
“我不甘心!”莲姬放声大哭。
“很好。”狐狸脸倏然放开了手。
她原本有许多善念,但又有谁会珍惜,谁会在意?无尽的善此时此刻全部化作恶,她狰狞着,声嘶力竭地咆哮着,直至双目赤红,魂魄震颤。
“我想让那些薄情寡义的人全部都去死,我想拿回所有属于我的东西,我想,我想,,,”莲姬嚎啕痛哭,嘴中不住发着含混不清地哽咽。
“我真的,好想嫁给他。”
“当然可以。”狐狸面微微一笑,将一条金色的项链锁在了她的脖子上。
“李千金要嫁给他,你去当李千金,不就好了?”
后来,她的世界陷入了混沌与黑暗。
只剩下了漫无边际,永远不会暂停的剧痛,那人面上的狐狸不住斜眼咯咯乱笑着。
他举起一把通体全黑的刀,一点一滴,划破割裂了莲姬的身体,伴随着无数蠕动的水声,从中取出一个发着暗紫光芒的异石,随后,她的视线,到达了地面。
她的头,似乎从脖子上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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