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双鸦环鬓
又归来了,故都的秋。红叶在廊下回旋,跳着胡姬们最爱的胡旋舞。叶云鸦用发绳将头发系了,倚在窗边看着多年未见的秋。
七年前胡羌入侵,叶云鸦随家人仓皇南下。离开时碧玉初成,而今已然亭亭。父母在湘南替她谋了门好亲事,本应三年前出价,只是那夫婿北区,路遇劫匪,客死他乡,最终不了了之。
这次回故都,叶云鸦孤身一人。父亲本说陪她回来,却被叶云鸦拒绝了。她想自己可能会一去无回,也无须父亲陪自己舟车劳顿。
一顿风吹过,卷起叶云鸦的袍袖。她定定地看着风来的方向,手不自觉地抓住了窗棂。
是她么?是她来了么?是她走了么?叶云鸦理了理衣襟,缓步来到园中的桂树下。
“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叶云鸦用手抚摸着苍劲的树干,捻了一把花香,“红拂,我到今日才明白这句话。何等苦涩,何等无味……”
“如若我当初和你走,那么还会如此吗?”
没有人应她。
叶云鸦怔怔的,一个人呆立在树下。
在风里,她想起了许红拂。
*
许红拂说自己叫许红拂,但叶云鸦并不相信。有哪家人会希望自己的女儿如叛逆的红拂一般与人私奔呢?许红拂从树上垂下头来看叶云鸦时,美得令人心惊。她鬓角乌黑,如鸦的双羽。
“你是叶相承的女儿?”许红拂的声音有些冷,却带着与这分冷不合的一丝轻佻。叶云鸦不免有些吃惊,道:“你怎么知道家父的名讳?”
许红拂说自己走街串巷,长在树上,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叶云鸦便掩面一笑,道:“那你可知我的名?”
许红拂坐在树上,眼里盛着光:“孤云有归处,寒鸦亦可渡。”那是叶云鸦第一次见到许红拂,甫一照面,便是似锦惊鸿。
后来许红拂常出现在高大的桂树上,谁也不知道她是怎样上去的。叶云鸦常独自一人在廊下听风叶相和鸣,自然也常能看到树上的许红拂。许红拂眼底藏着冷意,像是寒铁打的冷剑,上面被一层笑裹了起来,使人很难感受到其中幽微的杀气。二人常常隔着风对望,许红拂不说话,叶云鸦也不说话。
某一日许红拂像是不开心,从树上跃下,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她走向廊下的叶云鸦,身上带着桂花酿的酒气。
“叶云鸦,”她开口了,“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
“但说无妨。”
“本心是什么?一个人的本心该如何保留?”
叶云鸦沉吟片刻,道:“你心之所愿,便是本心。记住自己的名字,便留住了本心。”她想了想,又鼓起勇气道:“你叫什么?只要记得住它……”“红拂。我叫许红拂。”
那是叶云鸦第一次听见许红拂说出这个名字。而后她们站在廊下,看了一下午的红叶回旋。当时她便应该感到奇怪——小院空寂无人,像有一道屏障。
此后许红拂便常从树上跃下来找她——除了冬天。冬天肃杀,树木萧萧,冷得可怕。二人通常在回廊下站着,一语不发,可叶云鸦并不觉得尴尬与无聊。她心中甚至有一种隐秘的喜悦,像是一个远行的人看见了家的灯光。
这样过去两年,许红拂第一次吻了她。红叶回旋,天空澄澈,正是秋高气爽。叶云鸦吃了一惊,而后是极从容地取下右手腕上从小戴到大的手镯,戴在了许红拂的左手腕上。
“我不在乎你是谁,我只知道你是许红拂。”叶云鸦叹了口气,像是倦鸟终于归乡。
许红拂是谁她心中已有一二猜想。当朝幼帝的长姊许纾容德艺双馨,有一身好武艺。叶家府邸能让一人往来多年而不被发觉实属无稽之谈,叶云鸦再愚钝,也不可能看不出任何端倪。更何况许红拂眼底是那样冷,冷得像剑光与血光交织。那是高位者的眼睛。
“本宫确实不是许红拂。”
“但我是你一人的许红拂。”
“当初停驻你院落,不过一时兴起。而今方知,那时便是缘之所起。”
*
冷风将叶云鸦从回忆中吹醒。她弯下腰来捂住胸口,撕心裂肺地咳起来。许红拂自七年前胡羌入侵便与她断了联系,她们一人举家向南,一人孤守在北。那时叶云鸦双鬓鸦色环,而许红拂发间已有霜染——她们相差不过三岁,却因沉甸甸的“国运”二字,隔了一生。
“红拂,我等不了你了。”叶云鸦说,“我等不到这场战乱了结,等不到你请我喝桂花酿,观四海清平那一日了。”
许红拂没有挽留她,只是问:“那你愿意与我去北方吗?只要你愿意,我便能护住你,无论是以许红拂,还是以许纾容。”
叶云鸦背过身去:“江南好,风景旧曾谙。北方苦寒,再无故人还。”
许红拂笑了。
她说:“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他年你若回本宫埋骨之地,莫要忘了念上这句话。辛幼安这句词,无味。”
“无论如何,在本宫埋骨之地,都会放上一坛桂花酿,权当做赠你之礼。许红拂今日已长醉不醒,特托本宫来送你一程。”
叶家南迁那日,叶云鸦总看见桂树上坐着一人。恰如当年,鬓如鸦羽。
但叶云鸦没有在树下抬头望那一眼。
许红拂的本心是叶云鸦。
而许纾容的本心是整个家国天下。
若涩至深处,是真的无味。
迁到湘南五年后,叶云鸦便听闻了许纾容身死的消息。许纾容一直主战,而偌大的故都,拦不下一场狂风。胡羌攻入故都那天,许纾容于城楼上自刎。一袭红衣坠楼,恰如当年红叶回旋翻飞,夜奔的红拂回眸一笑,再不看来路归途。
叶云鸦竟分不明到底是桂更婆娑,还是清光更多。
自那以后,叶云鸦梦中常有许红拂捧坛酒,立于城楼之上,眸中冷意重重。
而后一跃而下。
如桂树之上,二人初见。
*
叶云鸦跪坐下来,满脸都是因呛咳而震出的泪水。她攥了把桂树下的泥土,任风将泥中的桂香卷去。在嗅到桂香的那一刻,叶云鸦睁大双目,似是想起什么一般,开始用手拨去污黑的泥土。她听不见风飒飒,听不见叶簌簌,只听得见许红拂的笑,只嗅得见许红拂衣角馥郁的桂花香。
然后,叶云鸦看见了那坛桂花酿。
酒坛的封条略有些泛黄,不知埋了多久了。但那几个字却仍是清晰。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叶云鸦喃喃念着这句话,却是笑出声来。
*
“本心是什么,该如何保留,原来你我从未看清。”
“你终究未能如红拂般自由,却与红拂殊途同归。我亦未归去,却已听尽这寒鸦声。”
“你为谁而来去?我为谁而来去?”
无人回应,唯有风声无尽。
*
犹记当年,双鸦环鬓。故都秋风冷瑟,一夜吹尽霜花。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