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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奈
到底琬如是客人,年纪又居长,按理自然也是她先挑。琬如纤细的手指拂过一枚枚宝石,终究留在了一块拇指大的和田白玉上。那块玉虽小,但是极为温润,更可贵的是通体皆是一样白色,因此玉家才敢将它放进匣子送来。
妍卿笑得格外美,仿佛那块玉是她发现的、递到琬如手中的。“霍大姐姐真是眼光好。这满匣子珠宝,偏挑了最合姐姐的那块,瞧这玉,倒真如羊脂一般呢。依我看该配金子,周围再镶一圈米珠才好呢。你们还不去画个样子来。”
“俗气”琰如小声嘀咕道。
琬如碰一碰琰如的手,暗示她少说两句。“二妹总有些新奇样子。”做嫂子的,怎能轻易得罪小姑子呢?
“我看这枚玛瑙最好,红得耀眼,极衬霍大姐姐,最好用金子镶成分心,要牡丹样的,将来或有寿辰或有喜事,姐姐戴上也是喜庆。”她拿起那块玛瑙往琬如头上比一比。
“先前让来让去的让我姐姐先挑,怎么有些人倒按捺不住挑起来了呢。”琰如向来不大看得起妍卿。虽说二人都是庶出,可琰如自幼是带在嫡母身边当成亲生女一般养的,这才惯出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妍卿生母是得宠,头上却有复卿压着,就算颜色在姐妹中是最出挑的,也不怎么受看中。
终于琬如要了那块和田玉,要雕成桃花做随手挽发的簪子。琰如直接挑了一粒红豆大小的金刚石,做凤簪的眼睛。复卿最爱蓝色,日常衣裳皆是蓝色的,也捡了一对蓝宝做耳环。论次序该是妍卿了。她略带嫌弃地将每一块宝石都翻了一遍,似乎这些宝石只不过是最普通的石头染了色罢了。她丢下最后一颗西瓜碧玺,斜着眼看领头的妇人。
“我从来不爱这些,再贵重不过是块石头罢了。我如今少几件见客用的首饰,你们去捡新鲜样给我画几件赤金的首饰样来,不要那些累丝的繁琐样子,要錾刻牡丹花样的。”
绥远侯的传召打断了姐妹们的对话。“给霍大姑娘、二姑娘请安,请诸位姐儿安。侯爷叫奴婢来请大姑娘、三姑娘并四姑娘往内书房去。”来人说道。
“既是如此,我们姐妹几个就不得不失陪了,向大姐姐和妹妹告罪了。”复卿刚要开口,妍卿就抢在她前面说道。
绥远侯的内书房与别处到底不同。别的书房多是陈列古器、堆置诗书的风雅之处,他的书房统共没几本书,也无甚玩器,只有各色地图与官中文件。书房五间正房统统打开隔断,只留了一间小暖阁供冬日取暖。此地与别处大不相同,只因他是辽东都指挥使。今上武德充沛,将在端宗手中丢去的辽东尽数收复,甚至还将在关外横行百年的渔猎民族突勒人的地盘也纳入了统治。如此一来,辽东都司成为了最紧要、权力最大的都司。绥远侯所任的辽东都指挥使,也变成了率军百万、对内镇压突勒人、对外抗击卡萨奇的要职。
如今这位举足轻重的武将端坐在北窗下铁力木罗汉床上。这罗汉床方方正正,无甚浮饰,在崇尚华靡的世家中也是少见。他的人也像这罗汉床一样,让人有种莫名的安全感。
他的续弦万氏坐在下首。与他相反的是,万氏是一位楚楚动人、风姿绰约的美人,身上那件窄褃银红短袄衬得她柳腰不堪一握。她摆出应有的笑容,只是目光转到复卿及她那早就到来的兄长身上时,冷了许多。她的声音娇细得好像春日里的黄鹂,笑道:“今儿外头可真冷,还不脱了大衣裳来坐。老爷,我瞧着大姐儿是越发的出挑了,果然是定了门好亲的姑娘,长得可比从前标致多了,像个大人了。大哥儿想必学问也长进了,老爷也该问问才是。”“今日叫你们来,是我述职完了,要回辽东了。我方才已向老太太请过安了,老太太和二弟那边都知道了。”他端起手边的粉彩人物盖碗,饮了口浓浓的生普。“我这一走,想必又得去许久。照例,我只带你们太太和小弟去。政道。”复卿的大哥听到自己名字,似乎被吓到一样,赶忙缩着肩膀站了起来。“不要以为我走了,你的功课没人查了,你就可以荒疏学业。你要知道,你父亲我虽然干了不少事,也算是个朝廷里的人物,可那些名声都是我的,和你没有半分干系。我知道你心中打算着靠祖荫做官,你错了。你去瞧瞧,哪个靠祖荫的纨绔子弟是能成事的?要我们家不败在你手上,你就得在读书上分外用工。你如今连个秀才的功名都没有,这像什么话。你姑母的严裕之,都备考春闱了,指不定哪日就中了进士。那才是实打实的好前途。年轻人还是要惜福。我做官时身边的同僚,不少是家中一穷二白,只能窝窝头就咸菜的。怎么人家就能划粥割齑,一路中举人、中进士呢?你如今穿着绫罗绸缎,吃着鸡鸭鱼肉,比比人家如何?你不要想说你父亲我不读书,也能有点地位。我那是从血海中杀出来的,你若是去那几年的辽东,现在你脖子上的脑袋在不在还不知道呢。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我限你三年内考上秀才,不然不要来见我。”政道畏畏缩缩回了一个是,又窝在铁力木靠背椅里了。
绥远侯又转向复卿。可以看出,他脸上的表情比先前训斥政道时柔和了许多。对于复卿这个女儿,他是有些愧疚的。复卿十岁左右就丧母,自己又忙于国事没时间带她,只得让她在自己议事时坐在一旁呆呆地听着。好在复卿如今出落的好,他的心里才有一丝安慰。
“复卿你们几个姐妹,我还是托了老太太和你们二婶子照看。女孩子家虽不用考取功名,也该多读些书,谈吐举止也不至于丢我们家的脸。别的事也没有了。夫人你带着政进去叫人收拾东西去,我和政道、复卿说会话。”
众人退下后,绥远侯背着手在大书案后的太师椅上坐下,示意他兄妹二人往近处的炕上坐。他双臂搭在扶手上,声音较先前的杀伐果决和蔼了许多。“叫你们两个留下来,原是许久没和你们聊些国事了。规矩还和从前一样,不论父子,只管说。只是切记,不许带出去半个字。”这是绥远侯每次归京都要做的事,一向只有政道与复卿参与。“父亲今日想谈论什么事?”从来都是复卿这么回话。
“现在我最烦心的是军务。突勒人的酋长与北边罗斯国暗通款曲好久了,渐渐地不服管。本来卡萨奇就趁着突勒尔河冻上就时常过来劫掠,如今更是串通了突勒人大酋长,要来个里应外合,想抢咱们的地。最近突勒人也常常挑事,常常找些借口攻击我们的卫所。我们在关外到底不熟悉,何况关外天寒地冻,我们中原人也受不住,冬日防务很空虚。我现在也是发愁,就怕什么时候卡萨奇打过来,突勒人又起哄,指不定到时候看上去乖顺的朝鲜也要来分一杯羹。你们两个对这件事都有什么想法,说出来听听。政道。”政道低着头皱紧眉头思索了好一会,才小声道:“那咱们就打回去呗,加强各地防务。”“哥哥此话差矣。突勒人对关外更适应,又能借着山地打游击。我们虽然人多,可机动性差,又兼关外天寒地冻,冬日里屯田的兵出操课,光是御寒衣物就费用不菲,想必只能保证脱产军队的训练。这样一来,我们反而是少数方。若是就解决燃眉之急,待小股游击队出来后我们打阵地战,抱团各个击破。若是卡萨奇过来,我们借着阿穆尔河防御,先借助火力优势齐射一发,再接白刃战。但从长远来讲,我们还得抓住突勒人的短处。突勒人以渔猎维持生计,每至冬末想必粮食必然不足。罗斯国想来便是抓住这一短处,拿粮食换忠心才成事的。我记得突勒人极善训马。不如秋日我们高价收购粮食,待冬日他们撑不下去再拿粮食换训好的马匹。这样一来能□□,断绝罗斯国的收买途径,二来可以消耗他们的战略物资。若是陛下准许,再寻得与大酋长不睦的小部落,拿我们的马训练他们成为骑兵,也能对抗卡萨奇。只是火器还需拿在我们汉人的手里。还有,咱们的屯兵居处还需聚集,外头最好设防,也好他们骚扰的时候能对抗一二。”绥远侯严肃的脸上浮现出了稀有的笑容。“用兵你倒是入门了,只是手法笼统些。你还小,所相识的人多半是女人家,眼光只能看到一,不能看到二。譬如骑兵的事,这些年辽东也没什么钱,添一个脱产兵员就是多一口饭,还有其他更要花钱的地方你看不到。这一点你的想法就不妥。更何况陛下一定防着我,怕我拥兵自重,这一件事自然是不可能的。不过你的眼光,也算可以了。对了,你们两个知道禁中最近的事吗?现在有流言说太孙非皇家骨血,你们看我该持什么态度?”
“父亲是重兵在握的将领,关于国本父亲不该出一言。”
“这是为何?”绥远侯向来都对复卿的想法抱有好奇心。他这个女儿虽小,经历的事也不多,可在事情上多有自己独到的看法。这些看法虽然失之幼稚,无甚可行性,却也算是别出心裁。
“父亲手中有兵权,刀剑只能忠于能控制国家的人,也就是陛下。这样于公于私都有好处。在公可保社稷安稳;在私,倘若陛下知道您站队了,自然对您,甚至是您站队的那个人起疑心。自古将领面对的最可怕的,不是强劲的敌人,而是上面的疑心。”
“可是太孙实在可怜,先是被认为不是自己父亲的骨肉,现在除了江家,也没人支持他,我若是他一定很伤心。”政道垂下了他若羽扇的睫毛。他的眼睛与复卿不同,是细长下垂的凤眼,这双眼睛若是生在女人脸上,自然添三分媚态,可生在他脸上,只能显得柔弱。
绥远侯长叹一声。“罢!罢!我的两个孩子,竟生错了男女!复卿你若是个男儿,将来能建功立业。怎么偏生你就是个女孩儿呢?只能呆在家里,整天绣花,要么就是和那些叽叽喳喳的三姑六婆来往,到底委屈你了。”
“父亲不必为我委屈。我虽说是女子,可女子能做的,不仅仅是操持家务而已。我的丈夫如果遇见了困难,我不仅能陪伴他一起面对困难,还能为他提供解决困难的办法。我还能教育我的儿子,让他成为国家有用的人才。我可以将他们往正确的方向引导,让他们为天下太平出力。虽然我不能直接建功立业,但是我的所作所为,也算是为国家尽了一分微薄的力气。”
对于复卿的这一番话,绥远侯忍不住击节赞叹。“好孩子,有志气!你果然是最像我的孩子。政道,你该好好学学复卿的气概,将来也不至于丢我的脸。对了,你们两个还是要留神京中变动,有什么风吹草动及时给我送信,见解也一并附上。好了,你们都睡去吧,我这两日没空见你们,再往后我也不在京中了。总之一切读书最最重要。回去吧。”
复卿回到房里,想再读一会《资治通鉴》,可是那些平日里熟悉的字现在却一个个陌生了起来,变成了笔画组成的无意义的图画。安……安……这个字是什么意思来着?好像一个被困在家中刺绣的人啊……这人是我吗?是吧……她如是想道。
她决定清醒清醒,披上墨狐大氅往外走去。“大姑娘,您这是在做什么啊,还是先回屋去吧”她的侍女庆云拦住她。她只能望见被屋檐遮住大半的天空。冬季深邃的夜空多么美啊!可惜她被局限在这里,无法让这寂寥的澄澈深蓝怀抱着自己,也不能对着数点繁星浮想联翩。或许这就是命运的戏弄吧。直到东方现出鱼肚白,她也没搞清楚为什么命运会如此戏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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