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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是一切
天降骤雨,广茂的旷原瞬间暗沉下来,风将青草一片片压倒,掠起的寒意直逼人心。牛羊四处奔散,野马嘶鸣。
“将军,还要多久?要不要就地扎营?”韩庭用手压着帷帽,低着头,声音被风吹的断断续续。
我牵着马一浅一深的走着,装作没有听清,也没有回应。明明知道就在眼前,可我宁愿那是幻象。
韩庭加重语气,厚实的嗓门终于穿破了风:“将军,要不要就地扎营?”
此时已上到一个缓坡,我不想说话,只是指了指前方,巍峨的赤谷城门在倾盆大雨中赫然耸立着。
韩庭大喜,呼喝队伍加快脚步,一路上九死一生,终于到达目的地,最后这场雨浇的众人真可谓酣畅淋漓。
我不自主放缓了脚步,看着一个个从我身边错过的身影,就像看到一群贪婪的野兽,令我惊恐,却也无能为力。
王帐内陈设华贵,由于乌孙与大汉来往亲密,所以帐内的布置有很浓厚的汉文化气息。丝绸的帘幕、坐垫,精美的玉器、漆器摆件。乌孙王坐在主位,不同于汉帝的正襟危坐,身形臃肿的他姿态反而多了几分潇洒随性。
汉世子将长长的礼单呈给乌孙王后,他一脸惊异。正想问明缘由,世子已然开口:“大王,我受大汉天子圣命,特来向贵国提亲。”
乌孙王惊异之色更甚,“提亲?此话怎讲?”
“您的素光公主”,他与素光素不相识,何以提到这个名字时,我从他的脸上看到极隐秘的诡异微笑。或许是我多心了,他本就是一个阴沉不定的人,处处透着邪魅。
乌孙王瞥向旁边的右夫人解忧,眼神复杂。
右夫人眼神闪烁,微微低下了头。显然,这件事她连乌孙王也一起瞒着。
乌孙王深吸一口气,很快调整状态,含笑用粗犷的声音回应道:“世子且安心住下,本王必然妥善安排。”
短暂寒暄后,众人退去。
我走出王帐,很快融在暗夜的雨里。乌孙王说妥善安排,是什么样的安排。他与解忧公主素来恩爱和睦,加之汉王朝的巨大影响力,世子亲自登门,无论怎么从长计议,素光远嫁他人的命运其实早已注定。
一路上见到好几拨巡夜的卫兵,他们个个斗笠蓑衣,看到我浑身湿透的落魄模样,首先是警觉,确认是我后又恭敬行礼。
我自顾走着,没心情回应。
道路两旁很多大大小小的棚帐,只亮着微微烛光。突然很想念原来的世界,尽管是这暗夜,也一定霓灯璀璨。
心很累,失了依靠,摄人心魄的孤单强势入侵,总要找个逃避的方向。21世纪的我碌碌无为,到了这里,依旧平庸无比。
直到一个偌大的披风将我的头连同身体一块罩了起来,一个娇小的身体钻到披风下,挤到我的身侧。
雨打在披风上的声音一顿一顿格外深重,有些期待已久的欣喜,我知道是她,那体温给我莫大的慰藉,但随之而至的是无尽的伤感。
“穆恒哥哥,终于等到你回来了”,她的声音灵动俏皮,但被雨声压的很低。
听到这久违的声音,我的情绪终于控制不住,眼泪肆意而出,和着雨水,在眼睫毛处结晶又分离。
我仰了仰头,纵使暗夜可以掩盖所有表情,但我就是怕,怕素光察觉到任何蛛丝马迹。
我极力压制着情绪,一句“好久不见”说的比经历一场恶战还要艰难。
“可不是嘛,快一年了”,她委屈的语调再次像利刃般凌迟着我。
她还不知道我此去长安办了一件多荒唐的事,她很快就会知道,她会怎么恨我,会有多心碎。
回到帐内,柔光掠影。
素光身上围着一件黑色风衣,她紧紧扣着前襟,我以为她是怕冷,想说些关慰的话,却莫名的难以启齿,只是呆呆的看向她。
“快去换身干净衣服吧,都湿透了”,她率先开口,一边将我往里屋推,一边说道。
我有些木讷,继续黯然的看向她。
“放心了,不偷看”,她依旧那么顽皮,雨水浸湿了她鬓角的发髻,贴在脸颊上清纯而明媚。
我始终提不起和她开玩笑的心情,我知道,这样的素光,这样待我的素光,很快就要消逝远去。
我勉强牵出些笑意,随后回里屋换了身干净衣物。
等我出来时,只看到素光着一身淡烟色曳地长裙,曼妙轻舞,浅笑嫣然。
鲜红色的地毯上,她就像仙子般跳跃旋转,掠起丝长风细,却是倩影阑珊。
我的心难受的厉害,终是侧过脸,不敢看她,眼泪再一次在眼眶里蜷曲。
素光慢慢停下,继而跳步向我走来,“本公主跳的有那么不堪吗?”这次大概是真的不满。
我赔罪道:“当然不是,好看...太好看。”
她不悦的将脸瞥向一边,“你都没看,违心的。”
“公主身份贵重,我...我只是不敢...”
素光不解,“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生分了?”
我找了个理由搪塞道:“或许是被长安严苛的等级制影响到了吧,他们的公主从来不会跳舞给下等人看的!即使跳,旁人也不敢看。”
下等人,是啊,我不就是下等人吗,配不起素光的般般入画,高贵仙雅。
“我只跳给穆恒哥哥而已,父王母后都不行”,素光脸颊微红,可能她也觉得我说的在理,便不再深究,只是继续就她的舞姿涩涩然道:“那我跳的比起你在长安见到的莺莺燕燕如何?”
我垂眸感慨:“她们怎么比得了。”
“那就好,怕你长安呆久了乐不思蜀,特意学的。”
我始终无法直面此刻纯真无比的素光,特别需要一些麻痹神经的东西。酒,再恰当不过。
询问素光后,她很潇洒的同意了。
“裂情,备酒”,我向帐外的人呼喝,声音传出后有自己都觉得意外的愤懑。
素光有些吃惊,看我的眼神开始充满疑虑。
自觉失态,我默默踱步到案几前坐下,不知道怎么解释,任由尴尬的气氛悄然弥漫。
素光在我对面坐下,小心翼翼的询问道:“穆恒哥哥,这次去长安是不是不太顺利?”
对素光有太深的负罪感,此刻她的唯唯诺诺令我愈发愧疚。她那么在意我,而我做了什么?送了一份替她请婚的密旨,接回来一个要娶走她的张狂跋扈的世子,我真是一个怯懦的混蛋。我悲伤的看着她,不敢说真相,更不忍用没事来敷衍她。
“怎么了?”
或许是我的表情,让素光忧色更浓,她有些不知所措,讷讷的声音比蚊蝇还要细碎。她慢慢伸出手来,薄如蝉翼的袖纱下,白皙修长的手臂若隐若现。
直到她的手指触上我的脸,些许冰凉,却刚好让我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然滑出眼眶的热泪。
我的手不自主向她的手靠近,我想抓着她,但终是在有限的距离内停住了。手像突然失去力气般垂落,她已经不属于我了。
我想说对不起,可这无力的词汇能改变什么吗?能换来什么呢?不如就好好记住眼前这张脸吧,记下素光爱着我时的模样。
这时,裂情进来,端着羊肉和酒,很多酒。他把东西放到案几上后,一言不发便准备退出去。
“裂情,这次去长安到底怎么了?”素光叫住裂情,很快摆出公主的威仪。
“对不起,公主。”裂情一直看着地面,说完便径直退了出去。
素光也知道,我不说,裂情就不会说,所以她并没有继续为难裂情。
我一杯接一杯的喝酒,素光一直由着我。
酒这东西,越喝越清醒,越清醒越想喝。
不知道喝了多少以后,素光终于按住了我提杯的手,“现在可以说了吗?”
我苦笑着摇头。
“你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的,穆恒哥哥,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我可以帮你的。”
我继续苦笑,“公主你喝吗?”大概是酒精的作用,这样的问话并没让我觉得冒昧。
“你希望我喝吗?”
我不假思索的回道:“当然。”
素光毫不犹豫的给自己斟了一大杯,随后一饮而尽。她还要再斟,我把酒罐夺了过来。
酒让人清醒,也让人兴奋。我双手举起酒罐,高亢的吼道:“素光公主,穆恒敬你”。
我仰着头,酒罐举过头顶,乳白色的液体倾泻而下,喉咙处一阵灼热,终于意识渐渐迷离,直到素光的轮廓越来越模糊,直到眼前一片漆黑。
第二天被裂情叫醒时,我的头依然昏昏沉沉。裂情告诉我右夫人在弥淄湖畔等我。对右夫人的怨是切实存在的,但她的为人以及这十年来对我的关照,让这份怨并不能泯灭我对她的敬重。
天空已经放晴,一片蔚蓝,万里无云。
弥淄湖畔,雨后青草的芬芳分外明晰,右夫人独自抱胸而立,竟有种莫名的萧瑟。两个侍婢在很远处站着,应该是她特意吩咐的。
我缓缓向她走近,她始终没有回头。来到跟前正要行礼,她却开口“穆恒将军免礼”,声音像眼前的湖面一样苍茫。
我谢过后便站在她的身侧,又是良久沉默。
她一直看着水面,若有所思的样子让人不忍心打扰。
“这水真静。”
不知道她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我,只能轻声附和“是”。
“平原也静。”
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我试探性问道:“右夫人是想念故乡了吗?”
她转头看向我,精致的脸上已经有了岁月的沧桑,原本平静的眼底或许是因为我的话而泛起一丝欣慰的喜色,“何以见得”?
“一方水土一方人,或许是这平静的一切与记忆中的地方反差太过明显,您才会有这番感叹吧!”
右夫人轻笑:“穆恒将军总是有超过自己年岁的思虑。你一直生长在这片土地,能想到思乡情却,也真是难得。”
她不知道我生长的地方比她更为遥远,不仅仅是地理上的遥远,还横跨了2000多年的时间。在那里,也有我牵挂的人,牵挂的土地。驰骋于这旷原之上时,也总免不了思念。我说“长安确实热闹繁盛”,算宽慰吧!
“你是个好孩子,只是......”她没继续说下去,但我知道她想表达的意思。我与素光的事她未必全知,但必有耳闻。
我没有回应,右夫人便继续说道,“对了,你接的那个世子人怎么样?”
我的心猛的一沉,“穆恒只管带路,对此人并不了解”。
她继续追问:“一路相伴,或多或少总知道些吧,但说无妨。”
“不敢恭维”,这就是我认为的,却连自己都没想到会这么斩钉截铁说出来。
右夫人微低头,面容依旧和善,只是隐隐多了几分无奈,她低叹道:“可他毕竟是大汉的世子啊!”她是说给自己的,她太看重汉人这个身份了。
“身份真的贵于人性吗?”
“身份是一切。”右夫人的语调多了几分严厉。
是啊!在这个世界我怎么会莫名其妙的谈到人性,身份才是一切。我根本不可能改变任何东西。21世纪的自由、爱情,在这里几乎是天方夜谭。
她的三个儿子注定要生长在大漠,大女儿弟史嫁到了龟兹,现在只剩下素光。汉王朝是她心心念念的故土,让素光嫁回去也算是心愿的传承吧!
右夫人今天叫我来,其实无非一个主题:关于素光与我的事,她深表遗憾。
我在她心里还值得一个解释,或许也该觉得欣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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