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犹大

　　旧年遗失在记忆迷宫的伤疤，在那茶刀重新插入戚燃那肩膀上那个不知为何而来的旧疤时，在那瓷的茶具桶砸在了他额角的旧伤时，汹涌的记忆像是海啸一般朝戚燃袭卷而来，大片大片血迹像是一场为了揭开封印的献祭一样，将那深埋的潘多拉魔盒彻底掀了开来。
　　瞬间，戚燃感到了似乎被扼住咽喉的窒息感，他拼命在这记忆的海水中挣扎，可它们像锁链一般，扯着他向下沉沦，身下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当戚燃看见脑中忽然闪过的一段记忆时，他原本奋力挣脱的动作突然就松了力气。他看见了，那些岁月中熟悉的、最在乎、惦念着的却又最不想看见的脸，都出现在了他最不愿意见到的画面里。原来一切的真相，真如他曾隐隐料想的那般不堪，甚至更加崩裂。
　　“今天是我的生日啊……为什么都没放过我……”戚燃哭都哭不出泪来。
　　脑海中的人影纷乱，周喆、季棠、白鱼……一切的一切轮番上演，让戚燃心中升起了一股透入骨髓的恨意来，时光飞快向后倒退回那个宁古市的夏天……
　　小戚燃含着糖，朝着前面的巷口飞奔。
　　“姐！姐！”小戚燃扑进一个穿着中学校服的女孩怀中。“你来陪我啦！”
　　“跑那么快干嘛，摔了怎么办。”年少的周喆牵起男孩的手，两个人说笑打闹着往家走去。
　　“姑姑，姑父都出了差，就让我来啦，不然你不是要独自在家，哭鼻子可怎么办呀。”
　　“才不会咧！我男子汉的好不好！”
　　“好好好，我们燃燃最勇敢了！”
　　可转眼，周喆将他独自留在了便利店里，转身奔向浓浓夜色中自己男朋友的怀抱，戚燃看着年幼的自己向前追去，却被一双苍老的手拖拽进更浓厚的黑暗之中。
　　“你姐就是那边穿校服的丫头吧！不想你姐出事的话！你最好听话！”
　　随即戚燃就被绳索粗暴地绑了起来，他看见那张熟悉的苍老面孔露出了令人作呕的獠牙，他拼命的挣扎，用牙死命磨着嘴里的绳索，没多久他就感觉到了血腥直呛喉咙，但他不敢停。当那双手作着恶心的动作抚上了他的腿间，戚燃终于嘶喊出了声音，可下一秒他就被一巴掌狠狠掀翻，摔在满是乱石的地上。
　　戚燃看着那个年幼的自己不顾一切的嘶鸣，而那个年迈的身影提上裤子，从衣兜里抽出了一个什么捅进了戚燃的后背，戚燃躲闪了一下，避开了要害。
　　“戚燃？！戚燃！！！！”
　　远处的周喆尖叫着跑过来，那苍老的身影连忙朝着跟周喆相反的方向飞速跑远。
　　“姐……救……救我……”细小破碎的声音戚燃近乎破裂的嗓子里挤了出来。
　　“姐姐来了！戚燃！戚燃……”
　　周喆冲进小巷子里，整个人都愣了，年幼的戚燃衣服凌乱地躺在满是碎石的地地上，腿间有污秽的液体，胳膊和嘴和死死勒着绳子，嘴巴中的绳子已经被他咬开了一点，才发出了一点含混的声音，他的后背似乎哪里割破了，夜色中借着远处昏黄的路灯，周喆只看到汩汩流出的暗黑色液体，像是刚刚破土而出的溪泉，消耗着戚燃的生命。
　　戚燃望着记忆里的这个难堪的自己，全身上下都有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恐惧和抵制，身后突然有什么推了他一把，让他从高空中一下子跌进那个年幼的自己的身体里……
　　“燃燃……燃燃别怕，姐姐来了，燃燃……”戚燃感觉到周喆抖着手解开绑着自己的绳子，耳畔回荡着她尖锐地哭喊。“来人啊！！快救人！来人！！救救我弟弟！！来人……求求……快来人啊！！！”
　　周喆尖锐的嘶喊像是惊雷一般，划破了这个夏夜里的寂静，向四周炸裂开。不断有人闻声赶了过来，戚燃只看见眼前不断人影晃动，而后便没了知觉。
　　再睁开眼的时候，就感觉触目所及之处皆是一片惨白，等到视野变清晰，才发觉这里不是自己熟悉的地方。戚燃张了张嘴，手脚不自觉地挣扎起来，却莫名抵触发出任何声音，拼命想坐起身却发现浑身都疼，根本没有任何的力气，看向窗外才发现天已经亮了，良久才恍惚定下神，观察着四周。直到他确定了是医院，才卸了力气跌回了床铺，放弃般地闭上了眼，自己得救了吗，自己得救了，但还在昨夜深陷……
　　戚燃脸上血色褪尽，一片煞白……他不自觉地回想起那个巷子里发生的一切，年幼的自己，极为肮脏和脆弱，戚燃止不住地恶心恐惧起来，他不再管疼痛将自己从头摸到脚，发现身体已经被擦洗了一遍，徒留一片青紫，但干干净净，不带一丝秽物，但他总觉得有些污浊永远留在了这个身体上面。
　　病房一点点变透明了起来，门外的人影显现，谈话声清晰地传到戚燃耳中
　　“……燃燃他突然要吃东西，我就带他出去了，他吃的时候又想要玩具，我就想着公园附近有卖，就让他在便利店边吃边等我……”周喆抽噎着回应，却丝毫未提她的男朋友……
　　“骗人！骗人！！”戚燃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住门口，在心里不断嘶喊，却不出点声音。“为什么要说谎？！”
　　之后警官问话，戚父的叮嘱，都像按了加速键飞速向后掠去，一切都消失不见，戚燃眼神凉了下来，在这个惨白的世界死死盯着周喆，眼眸黑白分明，透着似乎将什么都看穿的意味来，他看着周喆心虚又有些难堪，看着她别开了脸，不敢和他对视。
　　“……燃燃……对不起……”周喆被巨大的愧疚和慌乱笼罩，瞬间泪流满面。“……燃燃，我只是……我只是害怕……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相信姐姐……你别怪姐姐……”
　　戚燃看着她这模样，脑中不断闪现着之后许多年周喆对自己的好，如今看着结果的因由，心里突然就崩塌了一块。
　　“姐姐错了……别哭，燃燃，姐姐错了……”
　　“姐姐错了……姐姐再不会对不起燃燃了……燃燃……”
　　“戚燃，姐姐发誓，今后姐姐一定会保护好你，一定会更爱你，对不起，但这是最后一次……”
　　周喆的脸不断在自己眼前变幻，最后成了车祸时满是血的脸，她最后在病床上用尽力气拥抱了自己，留了一句抱歉……
　　忽然，惨白的世界变阴暗了起来，一个年轻的穿白大褂的身影出现，他嘴角勾着模式化的笑意，轻念着戚燃的姓名，抓住年幼的戚燃将他扯进了一个房间，戚燃拼命挣扎着，却发现戚父戚母将他推了过去，他们身后的走廊墙壁上出现了血淋淋的三个字——精神科，周喆拼命将他往回拉扯，却仍旧没有任何结果。
　　而后他便被绑缚在一个手术床上，屋中有一个小女孩面露惊恐但又麻木地随着医生的指令吐露着自己遭受侵害的细节……
　　戚燃麻木地看着这个眼底全是疯狂的医生将自己的记忆不断剪辑、拼接，看着自己在混乱的记忆里痛苦的存活下来，哭都哭不出泪水。每一天，不管他如何抗拒、辩解，父母都会将他准时送来，折磨就一遍一遍，像是烙铁一般加他身上加固，重演……原来是从这里啊，原来就是从这里，他丧失了对父母的期待，原来，他也不是天性对世间一切冷漠以待……
　　突然，门打开了，一个男孩和阳光一起走了进来，戚燃看着他朝自己伸出手来，手腕上的手链叮咚作响，将戚燃最后一层铠甲彻底剥落。
　　“要一起玩吗，我叫白鱼。”
　　男孩背光而立，在戚燃眼中，仿佛有什么东西为他加上了光环，披上了荣光。
　　戚燃看着年幼的白鱼，一点点靠近风声鹤唳的自己，小心翼翼的，在每天自己从那个医生那里满心疮痍的出来时，陪伴着自己，他开始信任他，他带着自己去过医院晾晒被单的天台玩耍，带着自己去过那个极像自己旧家的花园玩球，带着自己，逃离那个可怕的疯子……
　　可有一天，疯子医生和父母说他疯了，要控制起来，便带着人满医院抓他，戚燃慌张地去找白鱼发现的一个大树洞躲起来，却发现白鱼已经藏在了里面，小戚燃在那一瞬间有了一丝安全感，刚想去抱住白鱼，却被他一掌树洞里推出去，戚燃不自觉地双手乱抓，扯断了白鱼手腕上的手链。
　　他再一次跌落在地，额头猛地磕在了一块石头上，瞬间满脸血污，戚燃晕眩着看着一个疯狂的大人被那个医生推了过来。
　　“都是那个姓白的医生害死我儿子，都是……”
　　“我不姓白……”
　　戚燃还来不及说完，一把尖锐的手术刀将他单薄的肩膀刺了个对穿。
　　“不听话的试验品，就该付出代价，明白了吗？”那医生走来，轻轻用脚踢着戚燃的脸。“你看，关乎切身时，你就会被扔开。啧啧，脏了的孩子，还做梦呢。”
　　绝望，感觉连死都解脱不了自己的绝望，像一张天罗地网将自戚燃死死纠缠，戚燃仰头，看着还藏在树洞里的白鱼，他捂着自己的嘴巴，在戚燃的视线里暗淡成了枉然。
　　戚燃清晰地看见了那个男孩的光环碎裂，荣光黯淡。
　　“为何让我看见阳光，又将我推回深渊……”
　　戚燃看着那个再次染上了鲜血的自己，呢喃，他知道，这个自己再醒来，就会因为脑部撞击和刺激，将一切藏了个干净，不再记得那些难堪，而后带着自己以为没由来的敏感与疏离，去长大了。可那年少时最后一丝的诚挚信赖，自此便不复存在。
　　不远处，戚燃看见了年幼的季棠，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按下了报警键……原来季棠在墓地警告的，就是过去里的这般。
　　后来，再遇季棠，忘了一切的戚燃仿佛从他身上看见了阳光的感觉，怀着依附的心态靠近，却成了再次难堪的循环。
　　“我才不是变态，就连戚燃喜欢我，我都没接受不是。”
　　一句话，将戚燃放在了风口浪尖，而季棠却干脆利落地转了学，如今看来，不过挟恩以还。
　　如大雪般的流言积在戚燃身畔，只有林虞人，江野还有沈欢默默守着他，给他一份安全感。教室中那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嘴脸，友善在这时扭曲成了百态不堪。
　　之后的巷子，周喆的赶来，再次的心理治疗……
　　最后，那场车祸，自己最后以为可依赖的亲人，在混乱中留下了护住自己后诀别的脸，大片大片的血迹在破裂的车窗上铺开，戚燃眼中刚刚亮起来的蔚蓝天空在这一刻重新灰暗了下来。
　　自己，又一次被抛弃了下来。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是啊，为什么不是我……”
　　戚燃安静地躲在与周喆一般无二的躯壳里，胆怯地向所有人疏远妥协。
　　“对不起……”
　　“抱歉……”
　　“我错了……”
　　周喆，季棠，白鱼，毕业时的同学……他们的声音在戚燃的脑海中交叠轰鸣，一切像是在离场前为拙劣表演的小丑鼓掌般敷衍，让戚燃感觉自己可笑又可怜。
　　“何必再遇见……”戚燃感觉自己空洞洞，连一丝暖热的血都淌干。“我，活得真垃圾……”
　　救护车上，失血昏迷的戚燃流出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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