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瞳

　　第二章

　　雾霭茫茫，天色暗淡了下来。往北走三四里，便看到一片鲜花盛开、绿叶摇曳的田野，正值盛夏，吹来阵阵清风，白日里所有的艳丽此时氤熏在这暗紫色的昏暗混沌中，另有一番神秘之气。

　　道士足尖轻点，脚步轻盈和小姑娘一并，明显放慢了脚步。一段不长的距离，却走出了两柱香的时间。

　　其间，道长顺口问道：“小姑娘，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姐姐叫我馥郁，姐姐说我是吃花蜜长大的。”

　　道士眉毛挑了挑，有些吃惊。

　　小女孩接着道：“花蜜真是个好东西，我吃完它长得特别快！我姐姐说我已经出生快三百天了！”

　　“哦？”道士撇了撇嘴，道，“那你长得可真是快！一岁不到，就已经能跑能跳，说话自如了。”

　　女孩笑了笑，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诞生在花姐姐的花蕊里，是花姐姐教她说话，用花蜜滋养她长大，现在她长大了，花姐姐却耗尽了能量，就快死了。想到这儿，她嘤嘤地又哭了起来，自责不已：要不是自己长得太快，吃掉了太多花蜜，花姐姐怎会落得这般境地？

　　道士好似看穿了馥郁的心思道：“落红本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你也不必过于自责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一切自有天数。”

　　“天数？若姐姐不滋养我，就不会耗尽心血，也不会沦落到这般境地。。。不，我不要天数，我要我姐姐活道长。”馥郁伤心欲绝地撕心裂肺道，声音飘散到远处，悠远、凄寂，惊到了远处的几只黑鸦，扑簌簌拍扇着翅膀飞向远方。

　　枯藤老树昏鸦。夕阳西下，断肠人在近旁。馥郁轻轻叹了口气，低下了头，边走边用脚尖踢路上的碎石，肩膀一耸一耸的。

　　道士右手二指凝诀，变出一块四方形边角处绣着紫色兰花的白色丝绢来，递给馥郁，轻声安慰道：“擦擦鼻子，把脸蛋哭花了可不好看了。”语气轻柔得不行。

　　馥郁抬起婆娑着泪痕的双眸，瞥向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俊俏的道长，眼里闪出一抹迷蒙。除却花姐姐，就数眼前这位漂亮可人的大哥哥对她最和善了。她极少与人亲近，但看眼前人与街市里的人不一样，风骨气度不同，风流韵味不同，连高高束起的发髻也与旁人不同。纵使他看起来再俊秀高冷，超凡脱俗，她也觉得他易于接近，没有一点点距离感。

　　突然，她冒出一句问话：“你问了我的名字，那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呢？难不成道长是你的名字？”
　　道士愣了一下，哂道：“这些年出山扶危济困有求必应，被人道长长道长短得叫惯了，你还是第一个问我名字的人，我都要思索片刻才想的起来。恐怕再晚几年，我都会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了，呵呵。我帮过那许多人，没有一个问起我的名字，你为何想知道？”
　　馥郁歪着头耐心地听完这略微繁琐的关于名字的来龙去脉，理直气壮地回答道：“姐姐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你问了我的名字，我自然也要问回你。”
　　道士微微颔首：“有理有据有节，不错。贫道姓陆名川，字归远。道号忘川。”
　　“忘川？”馥郁略有所思，喃喃重复道。
　　“对，贫道号忘川。可有何不妥？”
　　“遥遥路途追过往，朝朝回忆汝思量。浮生大梦三千场，忘川石上刻心殇。”
　　“哦？你会吟诗作词？”忘川震惊了，尤其这打油诗做的还极有涵养韵味，出自一个不足周岁的孩童之口，着实稀奇。
　　“嗯，有时候会即兴发挥一两句。”
　　道士不再说什么了，这世上的奇人轶事太多了，真要追究，恐怕永远也探求不到一知半解。真要讲经论道，探求天地奥秘，他穷其一生都不一定能参悟一二。但是他冥冥中预感到：此女恐怕并不是人族。。。
　　随着她，二人默默无言，来到草原中央一朵硕大的七彩花面前。这看起来已不再像花的缺枝少瓣的花的残骨低垂下头，花瓣颜色已然斑驳，逐渐褪去。一阵阵飘渺的叹气声随田间的清风幽然回荡。

　　馥郁泪眼婆娑，轻轻握住枯槁一般的脆枝，哽咽道：“花姐姐，我求了一位道长哥哥来，我想他应该可以救你。。。。”又似祈求般摇曳着这纤细的腰肢，“花姐姐，你放心，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周遭一群莺莺燕燕娇滴滴的回音：“小瑛，你该欣慰了，你养的馥郁这么懂事，像孝顺娘一样孝顺你呢。”

　　这朵枯萎的花随风飘摇起来，每一动都似乎掉下碎末来，空气中悠悠荡荡传来细微的回响：“好馥郁，你这么心疼姐姐，姐姐好高兴。姐姐就算是撒手西去，也知足了。”

　　馥郁听到这话更是哭得稀里哗啦，泪水喷泻而下，松开手，一下子扑倒在道人脚下：“求求神仙道人救救我姐姐，馥郁这一生一世当牛做马报答您，决不食言！馥郁会。。。会。。。”掰着手指头却数不下去，原来自己除了会吃花蜜、在林间奔跑嬉戏，竟什么都不会。

　　道人浅笑，伸手抚抚怔楞尴尬的小姑娘的头顶：“我既然随你而来，就一定会尽我所能。”说完，阔步向前，轻捻花瓣、定睛细瞧，缓缓道：“这是被长期蚀骨削肉的结果，已进肺腑脊髓，恐无力回天。。。”馥郁“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震天动地，空气中隐隐传来孱弱的回声：“小郁，不要哭。。。”

　　不知哪传来一声伤心欲绝的尖细的声音：“小瑛，你的命好苦呀！”

　　另一方向另一朵花嗤之以鼻的稍微粗犷一点的声音马上接道：“呸，你会不会说话，小瑛，你也不要太伤心了，这道人也不知是真是假，不可全信啊！”

　　尖细的不示弱：“我看你也是半斤八两，什么不要太伤心了，就是不要伤心，乐起来、嗨起来才对！当成没这病。”

　　粗犷的也不让人：“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小瑛都这样虚弱了，你还说让她嗨起来，她怎么嗨，她一说话直掉茬，你看不到嘛。”

　　道人顿了顿，咳了一声，终于制止住了这两朵花的唇枪舌辩。又缓缓道：“除非。。。”

　　空气中一下子万籁俱寂起来。

　　“除非什么？”馥郁抓着道人的长袍袖子迫不及待道。

　　“除非拿出你的白瞳放入花蕊，方可吸收元气，恢复神力。”

　　“不可！”花姐姐道。

　　“白瞳？我的白瞳？在哪里？”馥郁急道，抓耳挠腮。

　　“这丫头居然有白瞳，看来她是魔族的人！杀掉她！杀掉她！”众花草从议论纷纷转向义愤填膺，不过是一秒钟的事。

　　异瞳，是魔族的精髓，换言之，是精气神的来源，若没了异瞳，便等同凡人，再也无法在魔族大陆上存活。按照等级，从低到高，分为白瞳、蓝瞳、紫瞳、金瞳。

　　忘忧大陆，并不如其名般逍遥自在，有神、魔、人三族，各占地盘与领域，人族地界是最透明的，其余魔神二界，谁也不知道领域到底在哪里，又从何处进出。

　　人族内神与魔能够自由行走，皇帝老子纵使能量再大，也无法和有法术、魔术的物种对抗，只能听之任之，只要不掀起腥风血雨，就是岁月静好。还好神魔势力均衡，才得以多年保持井水不犯河水的平安之相，维持三足鼎立的表象。

　　可花族本也是魔族的一支，多年前，因故得罪了魔族君王，遂一律剥夺了其蓝瞳，只能整族迁移到人族，隐了声音，散落到各处，自生自灭。可对魔族的仇恨却随着岁月流逝，因越来越感悟到自己的平庸无力而越加疯狂。

　　“杀掉她！杀掉她！取回白瞳，救小瑛的命！”

　　“忘了魔族怎么对待我们的了吗？夺了我们蓝瞳，害我们不人不鬼如同行尸走肉混吃等死！”

　　“魔族的杂种，一个都不能留！小瑛这些年，好心都喂狗了！”

　　“对，对！道长，取出她白瞳，救小瑛的命，孰好孰坏，道长你应该清清楚楚啊！”

　　“不，不，姐妹们千万别逼迫馥郁，她是我妹妹，救她，是我心甘情愿的。我的命不值一提，死不足惜。”

　　“死不足惜？她的命就金贵了？别说她是白瞳，就算是所有的金瞳捆在一起，都抵不过我们花族的一朵性命。小瑛，不要自轻自贱，懂吗？”

　　整个田园鲜花奋力摇晃，掀起一股厉风，花族们一时群情悲愤、聒噪喧嚣不已。道人摇了摇头，抬起右臂，轻拂衣袖，顿时清净如常，一切都被定了格一般，朵朵鲜花伫立，再不□□右斜，让了看了生厌。

　　馥郁低垂双眸，泪珠点点，似一咬牙道：“神仙道人，不管白瞳在哪，取了我白瞳吧，我这名是姐姐给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一点点枯萎，离我而去，这样。。。简直是太残忍了。”

　　似乎有一朵花仍在努力挣脱，摇晃，却无力，终于败下阵来。

　　“你可知失了白瞳意味着什么？”

　　“即使死，我也不怕！”

　　“你是魔族中人，失了瞳，既看不见，也回不去。”

　　“回不去哪？魔族吗？我压根就不知道魔族是什么？我从记事起就生长在这片原野，这片原野就是我的家，我回那地方作甚？至于失了瞳，原来您说的瞳就是眼仁啊，失了就失了，花姐姐们一直都看不到，但是清香依旧、芳香扑鼻，仍然快活得很。”

　　道人劝慰道：“你和她们可不一样，你失了瞳孔，就是人了，没有魔族的幻术，走路吃饭样样都需要人料理，难道你打算吃一辈子花蜜一辈子待在这原野里吗？”

　　群花似乎微不可察地摇曳了一下，抗议之举。

　　道人瞟了一眼花群，又接着意味深长看向懵懵懂懂的馥郁：“你且随我去趟王家村，再决定不迟。”

　　馥郁还欲争辩，道人再一挥衣袖，带着馥郁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第二章
　　道人携馥郁回到王家村已经是傍晚时分，万家灯火的时候，炊烟袅袅，烟火气浓厚，却听不到寻常百姓家的喧哗聒噪，倒是只听到些锅碗瓢盆碗筷碰撞的声音和微微叹气声，全村都围绕在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凄凉诡异气息之下。道人略显无奈地摇摇头，自喃道：“看来是确有其事了。”

　　馥郁只溜到过集市上偷包子吃，生平哪里见过房屋篱笆为何物？顾不上理会道人的自言自语，自顾自地啧啧慨叹道：“这人类的花房就是好，睡在里面一定又暖又舒服！”

　　道人摇摇头纠正道：“这叫住房，不叫花房。”

　　馥郁撇撇嘴，眼神定格在那一栏一栏的篱笆上，清新淡朴，又疑惑道：“这一跟一根围在花房前的木头又是作甚的？难不成是请来树精庇佑？”

　　道人目光停滞了一下，询问道：“你见过树精？”难不成这魔界的奇花异草不知散落在这人间大地多少了？

　　馥郁似乎嗅到了一丝警觉的气息，想起花姐姐常常教导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少说话多做事，更不可把知道的东西告诉别人，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只是偶然听花姐姐提到过，花有花精，树有树精，这世间万物皆有灵。”馥郁耳尖微红，天色昏暗，正好做了遮掩，道人也在夜色下不易察觉地松了一口气。

　　“你饿了吧？”闻着从家家户户飘出的饭香，道人突然想起自己辟谷，小姑娘却是在长身体的时候，不能不吃。于是脚下步伐更紧了些。

　　馥郁屁颠屁颠地跟在后头，脚上越发跟不上，嘴上却一点没闲着：“神仙道人，您并不认识那位大叔，怎么知道他的花房，不对，他的住房在哪里呀？”

　　道人淡淡道：“我当然知道，我不仅知道他家在何方，还知道他祖宗八代都是干什么的。”

　　馥郁想起来了，神仙道长就是给人算命看相的，怎么会连这点小事都不知道，兴奋地连连鼓掌道：“哇，神仙道人不愧是神仙道人，无所不知无所不晓！那您。。。知不知道我从哪里来啊？我不信我是什么令人发指的魔族人！”说着小姑娘的手指微微蜷曲起来，面泛红晕。

　　道人淡淡笑道：“你不是不在意吗？生死都不顾了，还计较从何处来，是何族人吗？”

　　这小姑娘也是自来熟得很，三言两语就不再怯生生的了，露出了天真烂漫的天性，口无遮拦起来：“神仙哥哥，话不能这么说，就算不在意这条烂命，也要死的干干净净，我可不想污秽了姐姐的花灵。”

　　“呃？”道人脚步顿了，并未回头看馥郁，波澜不惊道，“你叫我神仙，哥哥？”

　　“嗯。”这个字被馥郁拖得老长，拖得理所当然，“我看您年纪并不大，神仙道人叫得老气了，不如神仙哥哥好听！”说完还一扬头，好似发表了一个多么重要的观点。

　　“呃。。。呃。。。好吧。”道人略点沙哑地同意完，又迈开了脚步。心中腹诽不已：小丫头，你是不知道我活了几百年了，叫我哥哥，真是占了个大便宜。

　　村人一听说是王老汉邀请来的，再一看此人虽破衣烂衫，扛着个破召旗，却器宇轩昂，风度翩翩，都说人不可貌相，小庙里偶尔也会有大神，虽然带着个一脸懵懂脸素净得跟长白纸似的黄毛丫头，也片刻不敢怠慢，不消一刻钟的功夫就把人带到了王老汉的家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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