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臣

　　城郊向西二十里，一抨尘土堆起了一座不起眼的小山包隆在那里，若是骑马而过，速度快些都看不出这是座山。
　　一日千里的神骏能飞身而过，成年男人“翻山越岭”不过片刻。
　　可见朱遥遥小朋友，对于不是很高的这个说法，跟各位存在本质上的理解不同。
　　说来也是奇怪，这小山包子平日里堆在那里并不怎么起眼，而正当你想要忽略它的时候，它却给你来个别有洞天。
　　翻过那座小山包，后头的大山连绵不绝，恍惚间置身两极之端。
　　一头是不见去路的崇山峻岭，一头是微如尘土的丘陵小包。
　　而那所谓的佛寺，在一帮从京城来的大人面前，也就跟官宦人家家中置办的佛堂差不多大小，可谓是渺小到令人不忍一看的地步。
　　也就是朱遥遥这种流浪的豆芽菜，会觉得那是高耸入云的山，那是不知道有多少人居于其中的寺，那是修行多么深厚的大师。
　　实则不过片瓦伴身，不过穷乡僻壤，不过僧侣几人。
　　严煜到现场的时候，都差点没被冲天血气熏吐，就别说一帮书生文官和督察院的老碎嘴子了。
　　“唉，我看过了，庙里没有会喘气的了。”吴敬玄的衣角上一片泥泞的血腥，惴惴滴血，一身刚刚脱胎于是非之地的样子。
　　老碎嘴险些将自己吐成人形海参，严煜摆摆手，吴敬玄叹了一口气，转身将那些老大人劝走了。
　　看着那一步三颤悠的背影，他心底忽然升起一种难以言喻地想要砍人的冲动。
　　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当今的鼎盛之时，却依旧有人食君之禄，净做些猪狗不如的畜生事。
　　大昱万里江山，养育了代代人，只可惜有些人越是结党营私图谋不轨，越是看不得这些穷苦人有个体面的栖身之所。
　　或许人性本恶并非是一句空话，想来若没有先天烙在骨子里的恶，没有从灵魂深处时时流露的兽性——不，不算兽性，应该是魔性，那又岂会对袍泽乡亲下此毒手。
　　后天可没有一本圣贤书里教过狗急跳墙之时，可用旁人身家性命为梯的道理。
　　严煜头一次感慨上苍不公，凡尘俗人不可受其眷恋也就罢了，为何连常年青灯古佛相伴不曾血腥杀戮的人都不肯放过，不肯庇佑一二。
　　“大人，庙里罹难的人数清点出来了。”一个侍卫脸色难看的走到严煜身边，嘴张了两次都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说吧。”严煜的话听着依旧波澜不惊，大概其中颤抖之音，连他自己都没发现。
　　侍卫眼眶红了红，“加上那些断臂，能分辨出来的大概有百十来号人。有些尸体毁坏的太厉害，有些胳膊腿也找不到主人．．．．．．”侍卫说不下去了，低着头眼睛血红血红的，末了他忽然握紧了自己腰间的长刀，野兽低吼一般问道：“大人，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严煜看着远方黄土贫瘠处的神龛楼阁，“那就要看佛祖这次肯不肯保佑了。”
　　督察院的碎嘴当日就发了加急的快报上奏朝廷，说山西府流民遭遇截杀，死伤惨重。
　　从钦差一行到了山西府之后，所有的公文基本在发出的第二日就会有拓本出现在杨骁逸的将帐中。
　　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简直是混账！”杨骁逸看了副将送来的折子，当场大发雷霆，“这帮蒙古人简直是疯了，我说了不要打草惊蛇，可这些人根本就不知收敛，真当钦差是面团子捏的吗！”
　　一旁一个未着甲胄的中年男人，捡起被杨骁逸掷出去几丈远的公文，看了一眼随后平静地说：“将军稍安勿躁，事情既已发生，后悔是来不及了，蒙古人原本也不在我们掌控之中，如今将军要考虑的是该如何应付眼下的局面。”
　　这男人也算是个狗头军师，杨骁逸闻言勉强压下了自己的火气，“冯先生的意思呢。”
　　冯玮眼珠子转了一转，“依在下之见，将军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利用这个机会，直接揭竿而起；二是趁着钦差还没有问及此事，先一步杀了莫尔其一行，将军亲自上门负荆请罪。”
　　杨骁逸还没说话，一旁的副将立刻说道：“冯先生，第一条倒还使得，这第二条是怎么说的，您可别忘了，要是没有这些蒙古人的支持，我们的装备问题都没办法解决啊。”
　　冯先生摆摆手，示意他个无知丘八闭嘴，“蒙古人的意图是进攻中原，就从他们挟持了将军的妻小来看，当下将军的用处可要比莫尔其这些人大得多。蒙古人若是没有将军为内应，想进犯中原简直是痴人说梦。”
　　杨骁逸皱着眉一言不发，但心里已经有了成算。冯先生没继续说下去，但杨骁逸已经明白了。
　　从战略角度上来考虑，杨骁逸的作用绝非几个蒙古死士可比。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他们可不管杨骁逸这只大蚂蚁到底是真的道德沦丧跟他们合作，还是顾及着妻小不得已而为之，效果都差不多，只要给他们一个进攻中原的机会就行了。
　　蒙古人被北方军困在边境多年，就到如今，也还有蔡和平将军坐镇北方边境，要是杨骁逸的计划不成功，蒙古人一步都不要想往前。
　　但凡有点脑子的都知道这个选择该怎么去做。
　　杨骁逸将那封公文随手扔进了火盆里，随后轻声吩咐道：“通传山西巡抚衙门，就说我们抓到了几个来路不明的人，形迹可疑。经查证，确定他们在山西府辖区内犯下大案。同时传令京中，告知朝廷有蒙古人踏过我军北疆驻地，渗透进中原，让朝廷彻查此案，劳烦先生回北方军驻地稍稍替我料理一二。”
　　冯先生立刻拱手道：“是。不过将军想如何料理，是生是死？”
　　杨骁逸覆手而立，看着火苗舔舐吞没最后的北方二字，“蔡和平要是合作就留他一命。”
　　“是，在下明白了。”
　　“你，去把莫尔其那些人拿下，手段稍微高明一点，不要让钦差看出来行迹来。”一旁的副将领命而去，等到将帐中就剩下杨骁逸一人的时候，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磕坏了一角的玉佩。
　　他一腔无可诉说的相思之意，仿佛能透过那莹润的小东西，传达到千里之外生死不明的人身上。
　　人人都求祸不及妻儿，但几乎人人都未能得偿夙愿，杨骁逸也是一样。
　　第二天下午州府衙门的钦差严煜就接到了杨骁逸的拜帖，几具蒙古人的尸体，还有一个双目失明不会说话的活俘虏。
　　杨骁逸没让人遮掩，就这么招摇过市，吸引了一众老百姓的目光，最后被押到了严煜面前。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杨骁逸，冷冷地看着地上的尸体，“容大人，本将前两日巡营发现了几个鬼鬼祟祟在我营地外张望的人，这两日着手抓了，一审才知道他们竟是蒙古人。”
　　一旁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骚乱，不少人都窃窃私语，杨骁逸唯恐天下不乱，“他们在城郊杀了空华寺内所有人，目前仍不知这些人是否还有同党，请钦差大人一定要小心。”
　　站在严煜身后的吴敬玄压低了声音，用腹语问严煜，“杨骁逸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多谢杨将军挂念，还请将军千万要加强戒备，若是此事当真，那山西府数万百姓的安危可就要靠杨将军了。”杨骁逸如此行事严煜并不觉得惊讶，同时更加坚定了他的想法。
　　在前一天晚上，他们商讨案情的时候，严煜就曾猜测过，杨骁逸或许会为了稳住当下的局面，而将那些蒙古人抛出来堵住他们的嘴。毕竟钦差身边只有一个卫队和三两书生，没有一战之力，有点脑子都知道不能硬碰硬，装也要装的相安无事。
　　杨骁逸不会选在这种不尴不尬的时候揭竿而起，钦差一行最近也没有给他们带来实质上的威胁，他估计杨骁逸会给他们送台阶，以各种方式。
　　只是他们现在咽下了这口苦果，京中的动作无论如何都要加快了。
　　从山西府到京城，就算是锦衣卫的活牲口不走官道快马加鞭也要五天，之前被严煜派出去的锦衣卫路上累死了三匹马，几乎不眠不休的日夜兼程，终于在十月初一京城城门落钥之前，冲进了城内。
　　风尘仆仆的锦衣卫趁着夜色，跟只猫一样翻墙头进了大道之道。
　　学生们尚未散学，这锦衣卫人生地不熟，靠着洪宁清的口述连滚带爬地摸到了安棋的房间。
　　他还没进门，安棋便开门迎了出来，“远道而来的客人，出来吧。”
　　锦衣卫没耽误，很是不好意思的带着自己的一身狼狈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安先生，打扰了。”
　　“进来说吧。”安棋没关门，自顾自地进了屋，倒是拿锦衣卫踌躇不前，颇不好意思。
　　“那个．．．．．．”
　　安棋不悦地皱皱眉，“赶紧进来，开着门灌风你准备冻死我啊！”
　　“噢．．．．．．来了来了。”风卷起一阵书卷香，散落于天地之间。
　　他一身尘土，不敢碰安先生这一屋子的温文尔雅，站在厅中显得格格不入。
　　“信我收到了，回去告诉严煜，就说我会在京中替他筹措，让他无论如何要等到我的回话才行。”安棋将信揣入怀中，趁着夜色往外走，那锦衣卫要跟着他，却被他呵斥了，“你跟着我干什么，老实在这儿呆着，等有了消息再回去送信。严煜不在，我可使唤不动别的人。”他看着那锦衣卫抱着胳膊蹲在床脚之后才关了门。
　　安先生踏着几乎要冻死他的西北风，趁着夜色出了大道之道，朝相府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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