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锦衣君子
严煜一直觉得“新科抚民”这种庆祝方式,绝对是礼部里没有考上状元的列位大人的怨气之作。
这种穿着大红袍子,骑在高头大马上被别人牵着在京城的大街小巷穿堂而过的样子,跟他们锦衣卫抓到穷凶极恶的人物拉出去游街是一个道理。
性质不同,但本质差不多。
“大人请。”一个红袍的青年走到马边,身旁候立的锦衣卫便伸出了一只胳膊,做好了被当成扶手的准备。
那人看了一眼伸过来的带着护腕的胳膊,立刻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一步,“多谢,我自己可以。”
不知是不是这位的运气真的很差,考了个榜眼不能显贵至极也就算了,分到的马也是格外的不听话,彪悍难训。
文弱书生哪里驾驭得了这种畜生,他刚踩上蹬子,那马就哼唧着尥蹶子,差点让当朝榜眼临街摔个狗吃屎。
之前伺候他的锦衣卫早就因为他不需要自己的搀扶而退到了一边,此时离得远远的根本来不及过来营救,还是站在前头的严煜面无表情地托了他一把。
那人好不容易在马上坐定,看清是严煜之后,立刻紧张起来。他可以得罪别的锦衣卫,但严煜却万万不能。不说讨好,相安无事总是必要的。他刚开口准备道谢,被严煜冷冷一扫,屁都憋了回去,暗自心惊。
一身红袍的列位新科远远的拜别皇帝,开始了自己长达数个时辰的游行。
红榜队伍被一群黑衣人簇拥在中间,看着格外泾渭分明,在锣鼓喧天之中,浩浩荡荡的出了皇城。
新科放榜的日子,皇城根下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来瞻仰的老百姓。
当骑着高头大马玉树临风的新科学子遥遥而来时,老百姓不淡定了,个个都抻长脖子,想一睹那些年轻人的风采。
严煜牵着马走在头前,马上为首的状元郎是容家的幼子,六岁就名满京华的天才容誉。这人倒也配得上品貌上佳,只是却担不起风流倜谠。原因无他,他生来就一双小脚,个子也不高,一双桃花眼,衬得他格外温柔多情,即便永远都憋着不笑,但总是平白无故带着一星半点的女气。
老百姓哪儿知道殿试时皇帝亲口夸赞他的事情,小市民说来说去也就凑个热闹,他们只晓得这一届的新科状元,看着可比不上前两年的。
“这新科状元一直冷着脸,瞧着冷冰冰的,倒是挺漂亮,估计大户人家的小姐也没几个比他好看的!”
“是啊是啊,要说英俊,你们不觉得给他牵马的那个更英俊吗?那是谁家的公子,看着这么年轻,怎么不在大道之道读书啊。锦衣卫多苦,风里来雨里去的。”
几个姑娘偷偷躲在人群里小声嘀咕,可正巧被容誉听见了,他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给他牵马的带刀男人就一个眼风扫了过去。
容誉有些许惊讶,但顾及着是在人前,便没有出声。
今天护送他们的锦衣卫来自北镇抚司,跟南镇抚司那群少爷兵不同,这些人皆出身寒门,加入锦衣卫的初衷是为了吃饱饭的,占了大多数。
苦活累活都是他们的。在刀尖上舔血舔了一辈子,最后能不能有个全尸回乡都不知道的人,自然对这些出生时就拥有他们一辈子拍马都得不到的好出身的新科,有纯天然的敌意。
杀了一辈子贼寇,结果最后只能给这些世家公子牵马,还要忍受人家上马之前对他们伸来的手格外的鄙视。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偏见,可不是一句同为国尽忠的口号就能抵消的。
今年的新科状元格外受皇帝看重,那自然有其过人之处。等到人少了些,容誉小声道:“严家大爷,刚刚多谢了。”
牵马的男人微微侧头,语气淡漠且疏离,“容大人客气了,这是卑职分内之事。”
容誉脸上的感激立刻消散,又绷着一张棺材脸说:“以后我在刑部任职,严大爷若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提。”
“卑职严煜多谢容大人。”
一张棺材脸,一张冰山脸,谁也不怕膈应着谁。
状元游街正好要经过大道之道,前几届的状元都是草草对着这里拱拱手,连马都懒得下,所以他们顶天也只能混到四五品。
对很多人来说,这里不仅是自己跃过的龙门,也是曾经的苦难所。
这些世家出身的公子,在家里呼风唤雨,到了这里,总是要被各种老夫子轮番折腾,要说心里没怄着一口气也太假了点。故而每届新科从这里路过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可比唱大戏还要精彩。
容誉在离着大道之道还有一条街的地方,就下了马,也不管他的那些同期是否跟来,自己一个人小步快跑着往大道之道里去。
等到了门口,这位春风得意的状元郎,就像个普通学生,整理好自己的衣冠,如同过往十多年一样,不悲不喜的推开厚重的大门,迈了进去,严煜随后跟进。
这地方对严煜来说,倒也不算陌生。
大道之道,字面意思是个讲经论道的好去处,实则不然,这里原本是当年始皇帝儿时读书的小破草庐。始皇帝得天下后,它也跟着鸡犬升天,摇身一变成了大昱最富盛名的国学重地,其意义甚至大过了太子读书的国子监。
究其原因,太子可以是废柴,书念的好坏,问题不大,只要手底下人有用就行了。
不巧,大道之道刚好就是这个手底下人呆的地方。
始皇帝自己戎马半生,荣登大宝之后方才醒悟,自己最快活的时候,是啥也不懂在这个破草庐里读书的年月。
这位还曾经自卖自夸的给题了词——天下英才尽出其门。
要么说做皇帝好呢,就连忆苦思甜回忆往昔都要全天下所有人一起陪着,生怕后人不知这是他当年捣蛋逃学的案发地。
有了这一层关系,背负着培养天下英才重担的大道之道,连作息时间,都格外的不近人情。
所有学生无论寒暑,最晚辰时必须到达,最早戌时方可将歇。若有懈怠,轻则是一顿板子,重则直接逐出永不得入的也有。
上到四书五经,下到柴米油盐,大道之道全都一一囊括,其涉猎之广,古往今来无人能及。
都说棍棒底下出孝子,这强压之下倒还真捏出几个旷世奇才。
刚而立之年就官居当朝宰辅的楚行良,就是大道之道的学子,如今走出师门成了大昱上下三百年来最年轻的宰相。
回溯始皇帝时期的朝堂,盘龙阶下可不曾站过这么多风姿绰约的青年人。
严煜跟着容誉进了主厅,果然看见一身型颀长之人在厅里覆手而立,似乎早知他们会来。
“学生容誉,见过先生。”这位新科状元,连大红的袍子都没脱,直接对着眼前这位素衣男人跪了下来,棺材脸上难得出现除了皱眉以外的表情。他一双美目微微弯着,看着素衣男人的眼神里满是希冀和欣喜。
“状元郎起来吧,被旁人看去该笑话你了。”要么说大道之道尽出英才呢,教出最年轻的宰相倒不算什么,这里连先生都正是英俊潇洒的年纪。
素衣男人对严煜说:“宁清他们在勤学廊,你去看看吧。”一路上都面无表情对什么都无动于衷的严煜,在听见这话之后,眉心忽地松动了些许。随后他对着素衣男人拱手,对状元郎说:“卑职在门口等您。”说完就头也不回的出了门。
倒霉的榜眼也跟了进来,只是在门口逗留了片刻就借口不适躲出去了,倒是探花郎进了大道之道后一直兴奋的很。
严煜到勤学廊的时候,他也在,正跟前来祝贺的小弟们说话。
“皇上不凶,就是龙威太盛,我胆儿小所以才害怕。”这位探花郎跟容誉还真不是一路人,可以说截然相反。
这人很喜欢笑,笑起来脸上还有酒窝,明明该看着可爱,但一瞧见他那九尺高的身型,顿时又不这么觉得了。
“马骁哥哥,太监是不是都是小脚?之前来我家宣旨的就不是,皇帝身边的太监是不是?”一个包子脸的小男孩攥着马骁的手,硬是把他拉弯了腰。
“我也不知道啊,我没敢抬头,那架势吓都吓死我了。”九尺高的汉子硬是能在脸上做出哭唧唧的表情,也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探花郎,恭喜了。”勤学廊的另一头,走来一个身穿蓝衣绣云的少年,嘴角噙笑,手里拿着一幅卷轴。
严煜躲在廊柱后,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人,他独断的认定,那人走过的每一处皆是人间胜景。
他贪婪的在少年身上来来回回的逡巡,目光贪婪无比,像是饿久了的狼,看见了干净温顺的鹿,好像下一秒就会不顾一切的扑上去。
亵渎神颜是每一个在刀口上讨饭吃的人最大的向往。
他垮下的肌肉,牵动了肋下的筋骨,前两天刚受的刀伤还没愈合,虽然疼痛难当,但他亦苦中作乐的觉得这很值得。
不远处的少年似乎瞧着他的方向看了过来,他有些许愉快,他的小主人看过来了。
探花郎面对着蓝衣少年,好奇的问他手上的东西,“宁清,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呀?”
少年忽然回过神来,“送你的,老早就画好了,就怕没机会给你,那我还要亲自送到你府上去。到时候人家肯定又要编排,马公子高中,洪宁清居然只送了一幅自己的字画,实在上不得台面。”
这其实就是一句玩笑话,可不远处的严煜却听进了心里。
朝野之上,多的是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货色,偶尔这么一想,严刑厉法都变得不可或缺,且十分合乎情理。
“怎么会,宁清的墨宝,我求之不得呢!”马骁也不顾及,当着人面抖开一看,是一幅翠竹。
洪宁清浅笑着,“愿你如翠竹,春雨润泽节节高,北风不倒文人腰。”
马骁明白他话中深意,粲然一笑,脸颊两侧酒窝格外深,“我明白宁清的意思,这也是我的志向。”他伸手将洪宁清搂进怀里,“宁清,我盼着你后年也能高中。”
洪宁清听见这话倒是颇有些得意的笑了,“那是自然的,我怎么也不可能比你差,你是探花,那我勉强也要中个状元吧!”
两个大的带着一帮小的哈哈哈笑个没完,严煜过来的时候除了洪宁清,剩下几人脸上的笑意都有所收敛。
“严大爷,你们先聊,我们先走了。”马骁一手夹着两个小包子,身后还跟着两个,忙不迭的脚底抹油,片刻都不想在这里呆着。
等到人都走了以后,严煜皱着眉,伸手捻起洪宁清的一缕长发,在指尖搓弄,目光一错不错温柔地注视着他。一向不悲不喜的星眸沾染了红尘的颜色,格外迷人。
严煜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终究没忍住,伸手将人搂进了自己怀中,“以后别跟他走得太近,这人没个体统。”
洪宁清被他囫囵个抱着,听了这话也是哭笑不得,“你这么搂着我,又成何体统,你好意思说人家。”
严煜将下巴搭在他发顶上,闻言无奈地笑笑,“你什么时候能学会不跟我顶嘴,那才算是长大了。”当然要是能一辈子都不长大就太好了。
他自认还算是个正人君子,也没有什么不可见人的癖好,可一见到洪宁清,见到他这云朵一样的小主人,那他就是个禽兽,有没有衣冠都是。
毕竟这天下怎会有人不爱君子,何况是这么可爱的君子。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