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剧魅影]皮格马利翁的胜利

　　“你看上去心不在焉。”艾瑞克说，手中拿着伯纳德递过来的情报。上面的字迹十分潦草，薄薄的纸张还带着些许皱纹。这是从未有过的。通常，伯纳德都会将情报整理抄写一份，工工整整地交到他手上。伯纳德的帽子有些歪，他的眼睛一如既往地注视着艾瑞克，但艾瑞克却能看出里头没有了往日的谄媚和殷勤，甚至，在他将这话说出口时，过了好一会儿，伯纳德才如梦初醒般，惊得一哆嗦，然后连连点头。

　　“不，不。没什么，先生。”他又从手提箱里抽出另一张纸。“真是太抱歉了！哦，这才是该给您的那一张...”他伸手想要递给艾瑞克，可动作过于急切，楼顶的风又吹得狂乱，竟是一不小心脱手，让气流托着那页纸蹁跹而去，被艾瑞克眼疾手快地捉住了。

　　伯纳德讪笑起来，嘴里嘀咕着抱歉，让艾瑞克有些不耐烦了。他转身想走，忽然听见身后，伯纳德忽然开口：“先生，您知道该如何让女孩儿开心点儿吗？”

　　如何让女孩儿开心？从前，若是纸上谈兵，他能洋洋洒洒写出几十部歌剧，围绕着那些刻骨铭心的爱，或是滑稽的诱哄，可它们一定都不会有好结局。悲剧往往是最能深入人心的，他这样告诉自己，可他也无法否认，也许他只是不能接受笔下的人物有什么快乐的结局，他们的下场越痛苦，越凄惨，他便越高兴，恶俗的高兴。但那是从前，是在遇见加拉提亚之前。若是那时有人问艾瑞克这样的问题，他一定会用套索圈住他的脖子，让他知道敢于嘲笑幽灵的下场。

　　可现在，提起这问题，他倒是再也不会感到愤怒了。

　　“给她她想要的。”艾瑞克说。

　　伯纳德抿起了嘴唇。他知道佩妮想要什么，大概。她想要自己回家，放弃现在的生活，可他该如何割舍现在的一切？他现在，用的是从前只有贵族才能使用的陶瓷器具，桌上的摆件虽然不是最贵重的，却也能镀上一层金，大抵看着，也和真金差不多。他有一张舒适的床，他有整洁的衣服，他可以每天早上起来，悠闲地喝一杯咖啡，然后和那些城里最有名的大人物们来往，从他们的口袋里掏出大把银钱。

　　“如果做不到呢？”他问。

　　艾瑞克回过头，眼中带着些许疑惑，略皱着眉：“既然你想让她开心，为什么做不到？”

　　艾瑞克回到歌剧院时，一眼就看见了小姑娘背对着入口，板板正正地坐在石椅上。她穿着自己最初为她准备的，极为华丽的衣裙之一，赤着脚，高跟鞋被凄惨地踢到了一边。她似乎刚刚洗过澡，头发还没擦干，湿漉漉地垂在身后，将裙子洇湿了一小片。听见他回来的动静，小姑娘明显有些坐立不安，在椅子上蠕动了两下，身体却依旧直挺挺的，好像一根僵硬的木桩。

　　“加拉提亚？”艾瑞克轻声呼唤。

　　“给我一点时间！”加拉提亚说。她听上去有点儿紧张。艾瑞克能听到她的呼吸声在岩壁间碰撞回荡，接着，她缓缓站了起来，转过身。

　　艾瑞克愣住了。

　　加拉提亚的脸颊上还带着从浴室中蒸腾出的红晕，眉眼却似乎被仔细描摹过，那是吉里夫人的手笔，艾瑞克一眼就能看出来，她喜欢在女孩儿的眼睛上点些影影绰绰的金粉，舞台效果好极了，在灯光昏暗的地宫里，闪烁着暧昧的光。加拉提亚似乎紧张极了，她的唇角僵硬，露出的笑容算不上好看，但慌乱羞涩间也带着些可爱。但，她身上最显眼的东西，无非是白皙的胸脯，在黑色衣料的衬托下显出大半。她本来就生的白，又整日不见太阳，艾瑞克隐隐觉得她的皮肤甚至在发光。她的腰极细，在层层叠叠的裙摆的衬托下仿佛一下子就能折断，平日欢快活泼的姑娘硬生生地显出些纤弱感来。

　　“你觉得怎么样？”加拉提亚说，双手紧紧攥着裙摆。“有什么想说的嘛？”

　　“你今天漂亮极了。”艾瑞克喃喃，声音轻的甚至自己都快要听不到。

　　但加拉提亚却能听得一清二楚。艾瑞克的话音刚落，她便弯着眉眼，僵硬的笑容也自然起来，发出吃吃的声音。“那就好，”她说，“这样感觉太奇怪了。我还怕你不习惯呢。”她重重地呼吸几下，又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吉里夫人说我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应该好好打扮，还给我带了几件里衣。不得不说这玩意儿硬邦邦的，可一点儿都不舒服。”

　　“那是束腰。”艾瑞克走到她跟前，目不斜视，直接将斗篷裹在了女孩儿身上。“不舒服就别穿了，我从没给过你那玩意儿是有原因的。”

　　“可是所有姑娘都会穿，我穿上也很好看吧？”加拉提亚得意地说。但她确实有些受不住这种窒息压迫的感觉了，裹紧披风，一手悄悄绕到身后把束缚的绳结解开。顿时，天朗气清，所有积压在胸腹中的郁气都仿佛烟消云散，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一向对自己的作品充满信心。”艾瑞克说。“我裁制的衣服，不需要这些锦上添花，也一样好看。”

　　“行啊。”加拉提亚欢快地应到。摆脱了束缚，她觉得整个世界都是自由的味道。她真的不知道其他的女孩儿是如何忍受成天穿着玩意儿的，说实话，就连这种繁复的裙子，她都嫌弃得狠。“本来就没打算天天穿着，只是吉里夫人好不容易给我打扮好，我觉得，不让你看一看太可惜了。”

　　艾瑞克让加拉提亚回屋子换衣服了，自己则坐在桌前，看着从伯纳德那儿拿来的信纸沉吟打量。换好了柔软睡袍的女孩儿踮着脚尖绕到他身后，越过男人的肩膀，抻长脖子试图看清纸上的文字。艾瑞克把信纸递给她，上头只有一行文字：“二十六日，晚上八点。”

　　“二十六日？那不就是一周后？”加拉提亚算了算日子，猛然发觉距离艾瑞克失踪的夜晚已经过了小半个月了。

　　“星期日。”艾瑞克点头。“事情已经拖了许久了，也该做个了结。”

　　“你要杀掉他吗？”女孩儿盯着艾瑞克的侧脸。他的大半张脸都被面具遮住了，只露出嘴唇与下巴，还有漂亮的眼睛。此时，那双眼睛正盯着桌上的烛火，一眨不眨，里头并没有什么狠厉的神情，仿佛夺取一条生命对于他来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艾瑞克沉默了一瞬，然后说：“是的。”

　　加拉提亚察觉到了他似乎有心事，手臂绕住了艾瑞克的脖颈，下巴搁在那双并不宽阔，却格外令她安心的肩膀上。“谢谢。”她说。

　　“你不会觉得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吗，加拉提亚？”

　　“我说过的，艾瑞克。那天在维杰拉家，我就说过的。我差一点就自己动手了。”

　　艾瑞克没有忘记当时加拉提亚空洞而决绝的眼神。“是的，但你没有。在这件事情上，说和做完全是两个概念。也许你现在觉得这没什么，因为你恨他，可当一切尘埃落定，你就会想起这是一件多么恐怖的恶行。”

　　加拉提亚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许久，她只是把艾瑞克拥抱得更紧了。“也许吧。”她说。“我不需要到事情完结后才回过神来，我现在就很清楚，这是多么恐怖的行径。夺取一条生命，无论出于什么理由，都是可怕的。但我不会害怕你，艾瑞克。因为你...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了。”

　　艾瑞克被她逗笑了，又觉得隐隐地，眼睛有些酸涩。“如果我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艾瑞克说，“这个世界就无可救药了。”

　　“那我的世界便是无可救药的。”加拉提亚说。

　　艾瑞克低下头，又去看那张信纸。他想问加拉提亚，如果我要做的事情远远比杀人要可怕得多呢？可他不敢问出口，即使他心里清楚，加拉提亚只会用那双信任的，依赖的，喜爱的双眸注视着他，告诉他无论做什么，她都相信他，都会留在他身边，但说和做终究是不一样的。而且，他的小姑娘这么好，他怎么忍心把那些血腥的，残忍的事情，呈现在她眼前呢？

　　他忽然想，他应该停手的。他所要做的，已经不是要帮加拉提亚解决麻烦了，而是复仇，是发泄，是他习惯了的睚眦必报。有人动了他的珍宝，他便十倍奉还，他才不会让人死得那样痛快。可此刻，加拉提亚拥抱着他，他能感受到女孩儿温暖的躯体散发出热度，一点一点地浸入他的身体，让他也暖和了起来。

　　然后，他就看见了，女孩儿指尖上的茧子和伤疤。

　　它们已经很淡很淡了，在这段日子的悉心养护下，几乎快要消失。可身体上的伤疤能够消失，心中的呢？一瞬间，他仿佛又看见了在那件昏黑的地下室，加拉提亚盯着那一块小小的，方形的光亮渐渐暗下来，手指在墙壁上磨出血痕，代表又一日的逝去。方才平静下去的愤怒与仇恨又无法抑制地翻涌上来，他一下子握住了加拉提亚的手，攥紧。

　　“我会告诉吉里夫人那日不用下来。等到一切结束，我们可以去郊野，去小镇，或者租一只船，在海上飘荡，直到你玩累了，再回来，或者去别的地方，只要你喜欢，都好。”

　　加拉提亚应了一声，声音中饱含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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