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风吟

　　丹菱市的香樟大道是一处风水宝地——它通达市中心，又紧邻绛仙湖畔和百羽山群。

　　这绛仙湖和百羽山的由来和许多与传说一样，都免不了和仙界扯上关系，不过难得的是，这次是一个相对“清醒”的神仙。

　　相传，有一位痴迷人间美景的仙女到此游玩，因景色太美流连忘返。有一年轻书生路过，趁仙女洗澡时偷了仙女的羽衣，他本以为仙女会因此嫁给他，谁知仙女略施法术，将柳叶和荷花化作一袭衣裙穿在身上返回天庭，再也没有回来。书生怀中的衣裙则化作一片湖和一群山。因那仙女裙是绛红色的，镶了百鸟的羽毛，所以这湖便叫绛仙湖，山便叫百羽山。

　　也许因为那位仙女的原因吧，夏天时，绛仙湖堤旁的柳树尤其的鲜脆愈滴，湖中的荷花也比别处的更粉嫩娇艳。那百羽山中更是藏了百鸟无数，一年四季都能听到叽叽喳喳的鸣啼。

　　正因为香樟大道这种进可车水马龙，退可畅享山水的地理位置，所以许多社会名流、文人雅士都居住在此。

　　蒋公馆，地处香樟大道的南段，距绛仙湖步行约一刻钟的距离。这是一座外墙刷白的三层法式建筑，是蒋飞卿在十八年前从一个没落的白俄贵族手里买下来的。

　　那时他的“夜燕飞”舞厅虽只是略成小势，但生意正蒸蒸日上。妻子段绿霓刚刚为他诞下一个女儿，取名蒋楠枝。

　　绿霓是他的第二任妻子，曾是丹菱城小有名气的“甜姐儿”，甜美的嗓音一度醉了半座城。嫁给蒋飞卿后，段绿霓便急流勇退了，许多歌迷还为此伤心欲绝。

　　他们刚结婚时，许多人不甚看好。有人直言二婚头的蒋飞卿配不上段绿霓，也有人说段绿霓混迹歌舞场多年，风流韵事无穷尽，能嫁给蒋飞卿已算运气。

　　总之他们结婚那日虽收到祝福无数，坊间等着他们分道扬镳的记者、歌迷、看客却大有人在。

　　婚后半年时，蒋飞卿的前妻高雅琴车祸去世，原本跟着前妻改嫁的大儿子蒋朴棠只好被接到父亲身边。

　　新婚燕尔，还无所出的段绿霓转身成了一个五岁男孩儿的后妈。早有好事者拿了新鲜的小报送到段绿霓手里——《昔日五陵争缠头，今日堂下做羹汤》，副标题“甜姐儿段绿霓喜获五岁麟儿”。

　　段绿霓对这种霉烂的花边新闻已司空见惯，倒是蒋飞卿气得摔了早晨的餐盘。

　　“明天就把这孩子送走！生活费我照付！”蒋飞卿捶桌。

　　段绿霓弯腰捡起桌脚旁的碎瓷片，笑道：“可是你多事，朴棠已读了学前班，怎好因这点小事就让他转学？”她声音甜软细糯，明明是反问的话，却听起来像嗔怪。

　　“那就等他明年读小学时再送过去，免得总这么多流言蜚语！”蒋飞卿把小报卷成筒状“啪”地投进垃圾桶。

　　“既知是流言蜚语，又何必介怀呢？真放心上了，才是中了圈套。”段绿霓耐心开解。

　　蒋飞卿叹了口气从身后揽住她，道：“我只是想你过得更轻松自在些，不想因为我以前那些事让你烦忧。况且，你又怀孕不久……”

　　“我知你意，可我并没有烦忧啊，你也无需烦忧。”段绿霓亲昵地把头靠在他的肩头，“大人有错的时候，但孩子没有。没有经过他们的同意就把他们生下来，始作俑者已经是大人们了，难道大人们的罪过还要让他们去赎？”

　　“你的想法总是那么奇怪。”蒋飞卿无奈笑道，“随你吧，但这些乱写文章的人我还是要一个个揪出来的。”他向来只做实事。

　　段绿霓莞尔一笑，把老公推出餐厅，“快去上班吧！赚钱养家！”

　　“是，是，老婆大人！赚钱养家，给你买花！”蒋飞卿笑着穿衣戴帽，开门出去了。

　　段绿霓返回餐厅，走到垃圾桶旁把那张卷成筒的小报又拾了起来，撕成碎片才重新丢进去。

　　此时，身后一个怯怯的小小的声音响起：“段姨，学前班毕业后爸爸就要将我送走吗？是因为你怀了小宝宝吗？”

　　段绿霓一把揽过来这个如落水小猫般惊慌的孩子，拍着他的后背安慰道：“不会的，不会的。爸爸是因为工作不开心所以才乱说话——大人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啊！心情不好时说出的话是不算数的哦！”

　　“那小宝宝出生后，你还会疼我吗？”

　　“会啊，你们都是我的孩子。”

　　“可我并不是段姨亲生的。”

　　段绿霓看着这个稚嫩可又一脸认真的孩子，他的确什么都懂。

　　“谁说我只会疼亲生的孩子？”段绿霓转念一下，调皮笑道，“我只疼那个最乖、最聪明、最懂事的孩子。如果你和我肚子里的宝宝都是捣蛋鬼，那我就一个都不疼！买了冰淇淋宁愿一个人吃掉也不给你们！”

　　听到段绿霓这样说，小小的蒋朴棠松了一口气。

　　他认字已经很多，报纸他已经看完了，不消人说也知道父亲是因为他的事在生气。他知道自己不是父亲生的骨肉，也很清楚父亲早就知晓这件事，但既然父亲假装不知道，更不想让继母段绿霓知道，他也就乐得做他们的“好孩子”——做一个被人疼爱的好孩子，是他每年的生日愿望。

　　“好孩子”当然不能被送到乡下去，“好孩子”要有一对好父母，“好孩子”要长长久久地过幸福的生活。

　　那现在，“好孩子”似乎要撒个娇才合适。想到这儿，五岁的蒋朴棠扭着身子攀着段绿霓的手道：“段姨，我想吃冰淇淋嘛。”

　　段绿霓笑着刮了下他的小鼻子：“馋猫，去穿鞋子吧！”

　　“好孩子”蒋朴棠欢呼着跑出去了。

　　半年后，段绿霓生了一个儿子，取名蒋桥杉。一时间，人人都说蒋飞卿运道好，二十多岁便白手发家，一婚不成二婚美满，双子双福。

　　又三年后，段绿霓生了一个女儿，取名蒋楠枝。此时的花边栏目常登的题目是《蒋生蒋太携子出游，幺女粉拳痛打两哥》或《‘蒋太公’钓鱼——甜姐儿宴席新增菜谱》等等。

　　同年，蒋飞卿带着妻儿住进了这座蒋公馆。搬进来那天，他们一家五口人还站在房子前的草坪上合了影。这张合影到现在还放在书房的博古架上。

　　可相片中的人，如今只剩下三个了。

　　四十七岁的蒋飞卿在书桌旁垂着头，头顶已见斑驳银色。他曾以为岁月算是善待他了，而今现在才知，在岁月面前一切皆是公平。

　　他和绿霓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他原以为既然有这样深的缘分令他们相遇又相爱，自然也可以长长久久地白头到老。谁知天不假年，她竟舍他先去！十五年前，也就是结婚的第七年，绿霓在参加孤儿院的募捐活动时不甚掉落舞台身亡……

　　他一度觉得绿霓的离开如一场梦，梦醒来后一切都会回复原样。他不断地酗酒，甚至开始体验各种舶来的违禁药品……是赤裸裸的生活又将他拉回现实——他毕竟是一个父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

　　他以为，此生的低谷总算过去了……

　　可如今，女儿楠枝自杀离世，二儿子桥杉又病重在床。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罢了。”蒋飞卿苦笑喃喃，一旁的窗玻璃上映出一个愁苦中年人的剪影。

　　自楠枝病逝后，他已连续斋戒荤腥不沾，清苦的生活使他本就清癯的面庞看起来更加消瘦了。他原是个无信仰之人，但现在他希望可以通过这种方式让佛祖感受到他的虔诚。

　　他本不相信怪力乱神之事，但在桥杉一副又一副的药吃下去还不见好时，他害怕了，他觉得自己已经输不起了，不得不寻求他法。

　　现在，他只希望那个叫蒙金湖的巫医能信守诺言——按照约定时间把他的外甥女，那个有着一双绿眼睛的叫做“林风吟”的姑娘送过来办一场订婚仪式，据说她的眼睛可驱散桥杉的病邪。

　　蒋飞卿拿了一方手帕轻轻擦着博古架上的合照。

　　“绿霓，如果你有知，保佑桥杉早点好起来吧，也请在另一方世界好好照顾我们的女儿楠枝。”蒋飞卿自言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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