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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亭夜议失策,听雪阁运筹帷幄
等东拂收到从通州那儿传过来的消息时,已经大半个月过去了。
带过去的几只信鸽不知吃了什么东西,没几天就病得飞不动了。东太守派遣的送信人员,至少要等路修通后才能启程。更何况其中一段崎岖的山路,车马无用,只能靠人两条腿走。
“怎么样了?有什么消息?宇文伯伯他们好吗?”南容静见到东拂拿着信走来,急切地把信从东拂手里抢了过来。
东拂摇摇头,道:“听说前线人手不够,宇文大夫携家里全部男丁一齐上阵抗洪救灾,但是不幸被一段突然爆发的山洪卷走了。虽然朝廷的人与我父亲都还在派人寻找他们,但是至今依然毫无音讯。”
怎么会这样?南容静难过地看着宇文护若。原本以为只要有消息到,就好过在这里像无头苍蝇一般地瞎着急。没想到最后竟等来这样的消息。
不似在场的南容静与黎明那样焦急,宇文护若反而比之前只能等待消息的时候平静多了。他起身对东拂抱拳道:“多谢了东拂,东伯父照拂之情,我宇文护若不会忘的。”
东拂盯着宇文护若的眼睛,问道:“你想如何?”
宇文护若抬头,经过了昨日的一夜大雨,而今窗外又是一轮明月。“父兄生死不明,我为人子为人弟者,怎能安坐长安自保平安?”
“你想去通州?”东拂揣摩宇文护若的心意。
指尖滑过挂着寒露的冰凉的窗棱,宇文护若缓缓道,“我想回通州。”
长安虽然繁华富贵,但通州才是他的家。如今家族有难,乡里遭劫,他当然应该回去。
通州在山地高原之上,海拔很高,气候很凉,但乡人的心是热的。他虽然是大夫之子,但因着父亲敬天爱民,从不自恃官大欺压百姓,他与乡亲的关系也极为亲近。乡亲乡亲,真的如亲人一般。母亲因生他而难产去世,他虽然思念母亲,但从小到大却从未因失去母爱而感到孤独。乡里人谁不是待他如子,爱他如宝?就像父亲说的,他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乡人就是他的亲人。更何况他的父亲,他的哥哥们,还有他年迈的爷爷如今生死未卜……
“可是,”黎明觉得这是一个很不现实的想法,“点龙簿不会让你离开的。”
闻言,宇文护若道:“腿长在我自己身上。走不走,我自己说了才算。”
黎明依然觉得不妥,“你要想清楚,回通州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宇文护若不再言语。他不是因为黎明的话而犹豫,而是他根本就不需要再思考这个问题。
他去定了。
这时候南容静拍拍宇文护若的肩膀,给了他一个灿烂坚定的笑脸,“没事,哥帮你。”
东拂微微勾唇,嗯,这确实很南容静。
热情,莽撞,龇牙咧嘴,傻模傻样。
不过热闹终归是别人的,要是把自己整进去可就一点意思都没了。东拂起身走了。
“哎你怎么走啦?”南容静在东拂身后叫道。
“你们自己玩吧。”东拂向后挥挥手,留给他们一个潇洒的背影。
“你、你没义气!”南容静冲着东拂的背影狂轰乱炸,那疯狂用力的样子仿佛他真能打到东拂似的。
冷冷的夜风从四面空空的清风亭吹进来,突然把南容静吹清醒了。看着亭子里站着的三个人,南容静突然感到一阵胆寒。
他们没敢走前门,打算趁着这月黑风高,寂静无人的时候偷偷从后门溜走。
“我跟你说啊,到时候我们俩会负责引开守卫,你就趁着这个机会偷跑出去。”南容静做贼心虚,说话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好,多谢了,二位。”宇文护若道。
大概真如黎明所说,南容静是个小机灵鬼投胎转世,所以总能想出无数个鬼点子。此时正是守卫轮班交替的时间,管理松懈,南容静往自己身上洒了些朱红水墨,谎称自己遇袭,然后告诉守卫他看到刺客向三省堂的方向跑去了。于是立马就吸引了大部分守卫的注意力。
趁着此时大门前空荡无人,宇文护敏捷地钻了出去。
成功!南容静偷偷与黎明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然而黎明嘴角的笑还未完全展开,就看到一人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押着宇文护若的肩膀走进了大门。
南容静显然也看到了,眼中尚盛满了笑意,嘴角却因惊讶而圆成了一个鸡蛋形状。“点、点龙簿……”
让守卫把大门重新关上后,江宁放开了宇文护若。“就算到了你小子要乱来,我从前半夜就在这儿候着。你胆子还真大。是白龙太府的大门关不住你了,还是白龙太府的规矩太轻了?”
夜很深了,正是万籁俱寂的时候,江宁原本不大的声音在此时却显得震耳欲聋,每一个字都有力地打在三人的神经上。
南容静没事儿的时候比谁都皮,有事儿的时候低着头倒是一个屁都不敢放了。
黎明为宇文护若求情,“护若这也是思亲心切。请点龙簿念在护若反哺之情令人动容,莫要与他计较。”
面对黎明的求情,江宁毫无所动,只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宇文护若挺身跪下,身下正在抽芽的春草刺得他双腿微麻。“护若知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但事分轻重缓急,还请点龙簿允护若去通州一趟,待护若回来必前来领罚。”
江宁没说话,只让两边的侍卫把宇文护若押回房间,谁知宇文护若竟动手反抗起来。
狭长的眼眸在灯光的映照下泛出深暗的颜色来,江宁斥道:“护若,你疯了?还不快住手!”
宇文护若当然不会住手然后束手就擒。
就在两方胶着的时刻,一人外罩青蓝色大孔雀披风,携着柄纹有描红边玉白水莲的薄纱灯笼从黑暗的角落慢慢走来。
“现在的学生啊,真是一届比一届难带。”随着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守卫与宇文护若都不由自主停了手。
江宁没有转身,他知道来者何人。
慕莲在他身侧站定,朝他投去温和一笑。然而江宁与慕莲之间似乎正在冷战,江宁冷着一张英秀的脸没有理他。
慕莲叹了口气,脸上却并没有任何无可奈何的表情,那温和的笑也依然挂在脸上。“护卫统领何在?”
一个护卫从队伍里跑出,双手抱拳半跪在慕莲身前,恭敬道:“报大墨丞,小的是今夜轮值的护卫分队长。”
“起身吧。”慕莲接着说道,“今夜发生此事,守卫亦有责任。你们如此轻易就被人设计,擅离职守,才教人钻了空子。府门安防乃重中之重,此番防护的漏洞既已出现,就该尽早解决。这样的事,我不想再看到第二遍。”
“是。”护卫队长应声后,又听慕莲继续讲了几个安防重点。
慕莲不愧是从权贵之府、书香门第走出的子孙,深知如何运用威严气势与巧妙话术让人信任服从,况且条缕分明,字句珠玑,让人如同被摄了心魂一般忍不住专心听下去。
是故等到江宁反应过来时,宇文护若都不知跑出几里地了。更可怕的是,居然守卫里也没有一个人发现。“还傻站着作甚?人都跑远了还不……”
江宁话还未喊完,就被慕莲提前打断了。“好了,没什么事你们都下去吧。”
面对两道明显不同的指令,护卫分队长其实有过那么一瞬的不知所措,但他很快就选择听命于大墨丞慕莲,带人退下了。
“慕莲!你是故意的!你故意跟我作对,你故意……”江宁这一次是真的生气了,然而慕莲并没有理睬他,只转头对站在一旁一头雾水的黎明与南容静道:“你们二人也退下,过后再找你们算账。”
黎明:啊?还要找我们算账啊?真的不关我事,我可以解释吗?
南容静:不想走我想留,好像有好戏看的样子。
当然无论何种原因,在大墨丞与点龙簿闹矛盾的时候在场,那肯定是活得不耐烦了,于是二人麻溜地溜了。
“慕莲,你是不是疯了?他才是个十六岁的孩子他知道什么?你就算让他过去他又能做得了什么?通州现今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山洪泥流,还有瘟疫暴发的可能,你让他过去不是让他送死?”江宁愈说愈气,气得急时,伸手一拳砸向慕莲的面颊。
那一拳看起来力道极重,但速度不快,被慕莲一把接住。灯笼掉到茸茸的草地上,慕莲一手控制江宁,另一手扯掉自己项前的系绳,把披风脱下裹住江宁的身体,而后两手环在江宁身前抱住了他。“好了不气了。夜里风大,你在外头站了这么久,一定冻坏了吧。”
江宁奋力挣扎,想挣脱出慕莲的怀抱,然而他的挣扎在比他高出一个头的慕莲眼里,根本属于无效行为。“通州现在的情况已经平稳了。还有瘟疫,瘟疫这东西,要出现一定早就有苗头,现在都不出现之后也不会再有了。”
此时的慕莲声音温和轻柔,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江宁在他怀里,像只被捋顺了全身毛发的小猫,逐渐安静下来。
见怀里的人听进去了,慕莲继续说道:“护若今年十六岁,他是个孩子,可也不止是个孩子,他正在成长为一个有能力有担当的人。这些,都是白龙太府无法教给他的,他要用自己整个的人生去体悟,去学习。你如今保护了他,他妥协了。可将来呢?你总不能保护他一辈子,他也不能妥协一辈子吧。”
“可是……”江宁仍然有些不放心。他们之前就是因为这件事才产生了争执。
“没什么好可是的,”慕莲用手指摩挲江宁冰凉的手背,温声安慰道,“一切有我顶着。”
江宁转头望着慕莲的眼睛,“你确定一切都会顺利吗?”
“没有谁的人生是一切顺利的,江宁,我不是神,我不能保证这个。但是相信我,大家都会平安的。”慕莲说道。
江宁叹口气,终于沉默了。
第二日清晨,听雪阁。
宇文护若、南容静和黎明站在堂下,慕莲与江宁二人站在一侧相视一眼,皆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无奈,教人发笑的无奈。
坐在主位的人是李娇。
“你们一个两个,每个人都很有主意啊。”他说道,逃跑的逃跑,策划的策划,辅助的辅助,还有擅自决策放跑学生的和明明知情却秘而不报的。
慕莲微垂眼帘看似静默,其实心里颇有些意见。谁的主意也没有你的大,默不作声地就把人给捉回来了。哼,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大当家的,此事乃我宇文护若一人所为,与其他人无关,我甘愿受罚。”宇文护若跑了半夜被李娇派人捉回来,山路难行,这一来一回地耗了他不少力气,到现在精神也不怎么足。不过自己的事,还是得自己来扛。
李娇眉头一挑,缓缓道:“你甘愿受罚?那你说说,你做错了什么,为何我要罚你。”
宇文护若微微挺起胸膛,“作为白龙太府的学生,我没有申请私自跑回通州,扰乱了白龙太府的秩序,是大错。”
闻言,李娇点点头,“既然知道离开白龙太府要先申请,为什么不申请?”
“其实……”宇文护若有些犹豫,似在揣度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昨夜我遇到过点龙簿,并为此冲撞了点龙簿。”
“点龙簿不允,为何不再向大墨丞申请?看昨夜大墨丞的表现,”李娇瞥了一眼慕莲,“他定然是允你的。即使他不允许,你亦可以向我汇报,与我申请。申请并花不了你多少时间,不会耽误你救人,然而你并没有这么做。”
宇文护若低下了头。
“若是你觉得对的事情,若是你觉得即使反抗府规也要做的事,那么为何不去尝试寻求帮助呢?说到底,还是因为你并不相信你的师长。”李娇的手指在红檀方桌上点了点,顺着他说话的节奏。“还有你,南容静。”
被点到名的南容静立马蔫了,乖乖立正站好,垂首听训。
“你那声东击西的法子,拙劣幼稚且漏洞百出,况且你既知前门难走,那么后门的情况你也应当提前设想到。说到底,这些策划谋略,其本质与排兵布阵,上兵伐谋并无二般,当年战典的课上也学过,文卿也讲过,可惜考试过后就全还给先生了。”
南容静认错很积极。“是是,大当家的,我以后会更加努力学习的。”
李娇瞄了南容静一眼,心道会信你才有鬼。
“黎明,你与宇文护若和南容静乃同窗手足,他们的所作所为稍欠周正的时候,你应该劝诫他们,帮助他们,可你并没有做到。一来,你并未在宇文护若想要逃脱出府的时候打消他的念头,二来你并未在南容静的谋划出现漏洞的时候及时提点与补救。记住,除了做一名仁至义尽的好友以外,你还应当拥有能够让身边人获得真正帮助的能力。”
“是。”黎明俯首抱拳,诚心应道。
“还有你们两个。”李娇转头看向慕莲与江宁。
慕莲向前迈了一小步挡在江宁前面,连忙冲着李娇摆手,“行了行了你别说我们了,我们会自己反省的。”
面对来自好友真心诚意的不耐烦,李娇摇摇头,无奈一笑。
这时,宇文护若突然双膝跪地,双手抱拳道:“大当家说的有理,是护若没想清楚,护若有错。请大当家允许护若暂时离开白龙太府,前去通州寻找杳无音信的家人。”
然而此时,李娇的反应却与他之前说的相反。他很直接地给了两个字:“不行。”
宇文护若一愣,急道:“大当家!”
李娇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上前扶起了宇文护若,温言道:“通州路遥山高且有山洪危险,我不能同意你一人去通州,因为我们要陪你一起去。”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俱为之一惊。
“大当家的……”
江宁想说些什么却被李娇阻止,他摆摆手,“行了,你们都回去吧,我会好好想想这个问题的。”
一众人大眼瞪小眼地退下,黎明轻轻地替李娇把门合上。
李娇重新坐到椅子上,托起茶盏抿了口茶。茶味苦涩入口回甘,是他最爱的乌龙雪。
绣有风花雪月四景的四扇曲屏后,一双套着青玉高靴的脚踏了出来,在他面前站定。“娇娇,你打算带多少人去?”
“全部。”李娇回答,“随着灾情减小,驻守在通州的官兵已陆续退出,可实际上通州还是人手紧缺的。我们过去,刚好可以帮帮他们。”
闻言,陈九笑道:“可是,定然会有些老侍书们说你耽误学生们的功课。”
李娇摆弄着陈九腰带上系的玉佩,对这个问题显得不太在意。“他们不仅是学生,更是大昭日后的栋梁。何为栋梁?顶天立地,临事不惧方是栋梁。这些,难道只会死读书就行了吗?况且,他们身为白龙太府的学生,大昭几举全国之力栽培他们,他们拥有最得天独厚的天分与资源,超过了其他所有的学生。若只此一段小小的试炼就让他们耽误了功课,落选了府考,那是他们自己的问题。”
陈九莞尔,“也算有些道理。只是此一行人数众多,安全问题不能小视。”
“放心,我会安排好。不过他们那么大人了,”李娇道,“出去看看也好。十有八九日后都是要做朝廷命官的,不深入了解民事民情怎么能做个为民请命的好官呢?”
陈九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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