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醍醐灌顶警流谤,无心一语预荒唐
萧无庆被关进了死牢之中,据千代估计,就等着明年开春问斩了。宣统帝没有立刻杀萧无庆,大概是忌惮萧家在滇西战场上的势力。
三省堂中,学生们或神色恹恹地趴在桌上,或用手抵着额头,眉头紧皱的样子似乎在思索什么严肃的问题。
宋玉瑱用卷曲的书卷一路“嗵嗵嗵”地敲着书桌走进来。站在讲席前,他道:“大家别为无庆的事忧心了,有大当家在,他会处理这些事的,你们先好好读书吧。别忘了,还有两个月就是会试了。”
听到“会试”两个字,底下顿时响起一片哀嚎。
“会试?怎么这么快就要会试了?”楚澄绝望得大喊。
“我看我还是先收拾好包裹好了,反正考不中,早晚还是要滚的。”钟三川想起爷爷的紫檀戒棍,不由得为自己的屁股长叹一声。
青空把书卷起来对在嘴上,声音悲戚,“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慕萱则是真有些紧张。不过他紧张考试也不是一两天了,他早已经习惯这种紧张,早已能和这种紧张和平共处了。昨天江宁还把他叫到咨善堂,替他把不扎实的功课补习了,又好生安慰了他一番。
平芜看着这群骨头都没长正,怂包蛋一群的男学生,白了他们一眼,小声嘀咕道:“切,身在福中不知福。要是让我们清远上,还不是大杀四方。”
阮清远牵起嘴角勉强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宋玉瑱道:“你们也别怕,万变不离其宗。会试要考的东西,其实你们刚进白龙太府的第一年文卿们就教了大半,剩下的只要你们好好理解,好好背诵,把所有东西都吃透了,成绩不会太差的。”
凌霜高高地举起了手。
宋玉瑱展眉微笑,“凌霜,你有什么想说的?”
“宋文卿,请问你说这些话违心吗?”
待凌霜问完这句话,全场大笑。
宋玉瑱也被凌霜的灵敏和直白气笑了,心里却也不由得承认:哎呀是有点违心。
在一片笑声中,连离肃然起身,双眼看着宋玉瑱道:“宋文卿,连离有一事不解,还请文卿赐教一二。”
宋玉瑱待人亲近和善,寒曦月待人平等有度,即使在课堂上,学生们也从不会用如此严肃的口吻与他们二人说话。
而此刻连离的语气变得这么严肃,宋玉瑱看他的神色,便知道他要问的事不会简单。尽管不确定连离要问的他该不该回答,但为人师表,学生有问题,哪有教他不问的道理?宋玉瑱轻轻地应了,“想问什么,问吧。”
连离双手交握推到胸前,向宋玉瑱深深鞠了一躬,才道:“姬轲公曾在《无心》说过一段话:‘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天子危社稷,旱干水溢,民不聊生,则变置。’连离却突然不知该如何理解这句话了。”
这问题,这阵势,宋玉瑱含泪,在心里替自己委屈,这一天终于要来了。“这个嘛……咳……咳……”他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还在犹豫要怎么开口,另一人又站了起来。
浅草四枫院向连离笑道:“连离平日里是最为聪慧过人肯读书的,怎么竟连如此浅显的意思也不懂了?姬轲公此话是说,百姓是最重要的,国家次之,君主最轻。得到民心的做天子,天子若危害到土神谷神,使国家遭受旱灾水灾却不能治理,使百姓陷于水深火热而不能施救,那就改立天子。”
浅草四枫院是属于那种人,先生若是问他问题,他总能回答得十分完满,但若先生不点名问他,他虽然知道答案,但也不会轻易出口。可今天他却站起来回答问题了,在明知道连离要问的根本不是这个问题的情况下。
连离在靠前的座位,浅草四枫院在靠后的座位,两人中间隔着一大片桌席。连离便遥遥地朝浅草四枫院抱了一拳,浅草四枫院笑着回礼,而后坐了下来。
连离转身,拿一双精湛的狐狸眼望向宋玉瑱,嘴角的笑意柔和,吐出的话语却冒着冷气,“请问宋文卿,不能救自己的子民于旱涝之中,反而为了自己的千秋功业而要杀他们,此为何理?有人宁犯杀头之罪救下数万百姓,这样的人不去奖赏,反而要被拉去北门问斩,此又为何理?”
顿在此处,宋玉瑱以为他问完了,没想到连离转了个身,面向众人,用更加铿锵有力的语气质问道:“有人杀害自己的祖父、父母,灭自己母族上下千余口人,视天下百姓之命如草芥,无端起战祸致使民不聊生,杀忠臣用奸佞使人心不稳,而他自己明明有能力报仇雪恨,有资格坐上那位子,解救众生于水火之中,却只敢像只王八似的龟缩在白龙太府这五尺之地,事到如今连面也不敢露一下,此又为何理?”
面对连离的质问,底下一片鸦雀无声。
宋玉瑱见连离越说越过分了,连忙喝止他,“连离,你越界了。”
“我越界了吗?”连离闻言,先是转身轻问了宋玉瑱一句,而后又转回来面向众人,大声道,“我连离,白龙太府学子,大昭举人,今日站在同窗之中,站在日后的同僚之中,为天下百姓请命,为后世大昭立心,我越界了吗?!”
一道沉稳有力的掌声响起,陈九笑望向连离,朝他喊道:“没有!”
宇文护若接道:“萧无庆和周焱正在为大昭卖命,我们只不过说两句话罢了,怎么能说是越界?”
三省堂里,响亮的掌声终于暴发一般地响起,凌霜和楚澄等人纷纷附和,“说得好!”
面对众人的认可,连离的笑颜如夏河绽莲,但那清冷的眼神在众人面孔上扫过,依然锐利万分。大家渐渐都不说话了,也不笑了,他们都明白,连离眼中的警示意味着什么。连离坐回自己的位子,没有再问,但这不代表他忘记了。
皇太孙,一直就在众人之中,不出面,不说话,不动作,还要等着大家费心费力地把他从中揪出来。但皇太孙他有他的难处,这些,在座的列位学生都懂。从前,他们更多地是为自己,为自己的宗族着想。试问谁没有在夜里祈祷过自己千万不要是皇太孙?谁没有为自己的家族捏一把汗?但如今,随着他们的年纪渐长,随着大昭的国力日益衰败,他们越来越能看清宣统帝作为一朝天子的不适宜。
姬轲公说,天子危社稷,则变置。
如今,他们也不是当年那个刚进白龙太府的小孩子了,也都知道自己根正苗红,压根儿就不是什么皇太孙了。同理,如果他们能够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不是皇太孙,那么皇太孙也必然清楚他自己的身份。
所以,他是知道的。
白龙太府的学生,都出生于仕宦之家,时局平稳是他们最在意的。因为动则生变,不变,高升,才是他们想要的。但现在宣统帝治理的天下,已经不再平稳了。宣统帝已经无法为仕宦大族提供一个平稳的环境,那么他们就不再需要他了。他们要的,是一个强盛的大昭,是一个万邦来朝的大昭,是一个会诞生出“天可汗”的大昭。只有大昭强盛,尊崇,他们的地位才会扶摇直上,否则沦落成如今这般,还要看几个异域小邦的脸色,与他们厮杀、和谈,平起平坐,这样的位子,坐起来还有什么意思?
然而更因为他们是白龙太府的学生,不仅仅只限于仕宦子弟的身份,所以他们更要大昭强盛。他们年少轻狂,他们意气风发,他们是天之骄子,他们掌握着整个帝国最好的资源,所以他们相信自己可以为大昭做些什么,他们也愿意为大昭做些什么,哪怕抛头颅,洒热血。就因为如此,他们需要一个好皇帝。可若等他们拜官入仕了,面对的是像宣统帝这样一个国君,那么他们这辈子就只能像他们的父辈一样窝囊了。所以他们需要一个好皇帝。宣统帝不行,经江州起义一事后,他们深刻认识到,指望殷澜成也是不行的了。
那么,皇太孙呢?
现在,白龙太府的学生们希望皇太孙出现了。他们希望皇太孙可以执掌总舵,将大昭这条即将触礁的大船驶回正途。但是他们为什么相信皇太孙一定会成为他们心中的好皇帝呢?因为,他们的未来一定会有所作为,他们一定会出将入相,名垂青史。所以,他们推选出来的皇太孙,一定会是个好皇帝。
他必须是个好皇帝。他们相信他,相信他们同窗多年,一起奋战的好友,正如他们相信他们自己一样。
不知何时起,他们开始期盼皇太孙出现了。虽然他现在还没出现,但他们知道他的苦衷,也清楚时机未到。可是总有一日,总有一日,皇太孙会衣带蹁跹地从人群中走出来,告诉他们他是一个好皇帝,他会将他们从厮杀倒地中扶起,安抚他们,帮助他们,并与他们并肩作战。
他们等着,总有那么一天。而那一天,不会太远了。
连离低着头,翻书,他挑起了一池涟漪,却挥挥衣袖翩然离去,不与半点外界的窃窃私语或心思深沉沾染。
沈玉晟,他的好友,曾评价过他,对人爽朗大方,看似不带头脑,其实内里剖开是墨黑墨黑的。他说他外面看着像一只宫廷狮子犬,优雅高贵,聪颖活泼,常与人亲密玩闹,揭开皮看却是一只狐狸,颜色虽鲜亮,但诡魅狡猾且诡计多端,再剥开一层看去,原来竟是一只枭狼,野性难驯,手段毒辣。
这是他吗?呃……好吧这是他。
但那又如何?诡计是多端,手段是毒辣,但只要用的人心思纯正,利人利己,就没有任何问题。
纤薄细白的纸页上,正是《九歌》的一章。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
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兮愁苦?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荷衣兮蕙带,儵而来兮忽而逝。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
与女沐兮咸池,晞女发兮阳之阿。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浩歌。
孔盖兮翠旍,登九天兮抚彗星。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白皙修长的手指抚摸着一笔笔端正清瘦的蝇孑小楷,书文上的伤辞哀曲又一点点印上心头,两个魂魄的压抑与呼喊在体内交缠浮动,连离不是第一次读这篇,却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人的存在。
少司命。
生育之神,入春则万物被泽,入秋则果实丰藏。神祗寻出那处玄机,给灾乱的天地以庇佑,给枯朽的天地以生机。
作为大昭的太学生,作为大昭的臣子,他也有他的江山社稷要守护。如今这片江山的花眼看着就要凋亡了,他必须要找到可以救活它的人。那处救活的玄机,该是皇太孙。谁教他不阴不阳地装死,这一桶醍醐,灌的就是他。第二处玄机,该是太学生,一群养尊处优的傻子,泼他们一身酸臭汤糜,不酸不足以醒脾,不臭不足以醒脑。
因道,罗生堂下,秋兰芳菲。满堂美人,忽独与余。
雪龙古刹香烟袅袅,善男信女提篮拈香,跪地磕拜。他们双眼阖闭,不闻外事,信的是心诚则灵的道理。
大雄宝殿中,巍峨高仪的释迦牟尼佛金身像矗立在菩提香台上,一双九曲凤目仁慈而无情地凝视着在滚滚红尘中颠簸的,无数缥缈灵魂。香台之下,黄色蒲团上,一名年轻女子在虔诚祈愿。
若有似无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每一步都似乎踏在了她的心上。
庄采歌缓缓睁眼,忽而才发现,整个大雄宝殿的人不知何时都离开了,偌大的地方只剩下他们两人,显得空旷而凄异。
“你来了。”从庄采歌的话语中听不出任何的悲喜。
寒曦月没有说话,只在大殿中央静静站着,两眼望着高耸壮大的金身佛像。那佛像似乎要用自己柔软强大的躯体把整个人间都包裹住,但人间到底还是一团糟了,战火纷乱,旱涝不断,奸佞弄权,民生疾苦。
“你没有什么要与我说的吗?”庄采歌顿了片刻,轻声道,“我以为,你必然恨我。”
寒曦月摇了摇头,道:“庄小姐误会了,寒某并没有恨庄小姐。”
“我们毕竟曾经是师徒,朝夕相处三年。你如今却自称寒某,唤我庄小姐,如此生分,还说没有恨我。”庄采歌依然跪在佛前,但她的心思却不在佛上,只是借着拜佛的名头,掩去自己真实的内心。
“庄小姐此话从何说起?庄小姐早已不是白龙太府的学生,寒某也不再是你的先生。既如此,寒某又怎可直呼小姐名讳?自然也不能托大自称‘文卿’。”寒曦月了解庄采歌,知道像庄采歌这样的人满心都是计较,说得再多她也听不进去。是故就算再有什么要说的,他也不会说。
庄采歌却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气氛,更受不了这样与寒曦月说话。她是庄太尉的女儿,庄家的大小姐,何曾受过这种连说话都说不顺气的委屈。她索性也不憋着了,直接起身走到寒曦月面前,“寒曦月,你不必如此阴阳怪气地与我说话,我知道你恨我。”
“所以庄小姐今日把寒某叫到此处,就是为了告诉寒某,我恨你吗?”寒曦月看了看天色,“时辰不早了,白龙太府又地僻路遥,庄小姐要是再不说什么事,寒某可是要回去了。”说着,他甩袖便要离开。
眼见着寒曦月就要踏出殿门,庄采歌一把扯住寒曦月的衣袖,“你不准走!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寒曦月冷眼看着庄采歌。他来了她什么都不说,他要走她又不许。庄采歌这样的性子,教人想忍受也难。
庄采歌看到寒曦月的眼神,也知道自己逾举了,她慢慢放下了手。“我……我很想你,即使明知你恨我,我也很想再看一看你。云冬光……云冬光她根本就不爱你,为了救她的父母,她可以把你拱手让人。难道这样你还看不清吗?”
“庄小姐,”寒曦月垂眸看向庄采歌,“冬光纵有万般不是,也由不得你来说。因为今日的一切,都是你造成的。这个天下现在还姓殷不姓庄,不是庄小姐想做什么都行的。当然,庄太尉位高权重,庄小姐胡闹得起,但这不代表寒某就一定要奉陪。既然庄小姐说想见寒某,如今也见到了,寒某可以走了吧?”
见寒曦月又要走,庄采歌急恼之下口不择言,“你以为只凭我爹,他真能做到如此地步吗?我告诉你,是皇上要对付白龙太府。他已经查出了皇太孙到底是谁了!”
寒曦月原本已踏出门槛,闻言不由得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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