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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曲连环环扣环,万象森罗罗织罗
宣统帝在秋狝的最后一日,于大帐中召见了白龙太府的学生。太学生并点龙簿和数名文卿,直身垂手,整整齐齐地站在帐子中央听宣统帝讲话。
“看到你们,朕仿佛都年轻了十几岁啊。”宣统帝的年纪其实并没有多大,然而国事繁忙,常年的内忧外患教他日以继夜地劳碌,兼之思虑过重,情绪时常不稳,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竟有些老态龙钟。他眼窝凹陷,面颊上的皱纹如川如溪纵横排布,鬓角上的须发也早早地染了霜白,似乎也失去了大部分的活力与朝气。
眼珠也许因为年岁的缘故而混浊了,但宣统帝的眼睛依然精光发亮,在每一位太学生的面庞上缓慢地,精准地,一一巡视而过。同时间,他劝慰众学子要用功读书,不仅要明白文章,懂得人事,更要钻研圣人之道,修身立性,如此将来才能更好地为朝廷做事,为百姓谋福祉。
临走前,他又着身边人给每位学子各发了一卷御用文房四宝,像个寻常人家的长辈一样将学习的紧要事又叮嘱了一遍。
学子们行了礼,陆续从大帐内退出。就在此时,一道略微尖细带着惊恐的叫声在他们中间响起。这叫声马上就被刻意压制在喉咙里了。随之而来的,是墨砚摔到地上的声音。
砚块从中间断裂,狼狈地躺在地上。
皇帝用的墨砚,墨的颜色和质量一定是最好的,但砚却因为工艺的问题而十分不耐摔。毕竟,砚这东西造出来也不是用来摔的,何况这是进献给皇帝的砚,谁敢摔?
看着地上的碎砚,南容静的脸色刷地一白。他惶恐地抬头,正好对上东拂朝他看去的眼神。那双素日里冷漠镇静的眼睛,此时也有了丝不安的波动。
青空用手指偷偷地戳了戳正在发怔的南容静的脊梁骨。
南容静这才反应过来。他转身朝宣统帝跪下,神色里不知有多少惶恐,“南容静知罪。”
宣统帝沉默地看着南容静,眼神郁郁。
江宁和在场的寒曦月、宋玉瑱三人也立即上前,跪在南容静前,向皇帝请罪。太学生们随他三人之后也全部跪了下来。
只听江宁道:“皇上,请念在此乃无心之失,莫与学生计较。此系微臣失职,看管不力,微臣告罪,愿替学生受罚。”
裘太傅裘嵩却不理会,只苛责道:“江宁,你好大的胆子!圣上还没说什么,你竟敢贸然替他辩护!何谓‘计较’?他摔了御赐宝砚,此举无异于冒犯圣颜,惊扰圣驾。他既然斗胆挑战皇室威严,圣上难道还不能降罪于他,施以小惩吗?”
裘嵩是皇帝身边的信臣,此次秋狝一直随侍皇帝身侧,对皇帝忠心耿耿,马首是瞻,一向看不惯白龙太府游离于朝廷之外的状态,因此借题发挥,大有不饶人之势。
裘嵩说这些话时宣统帝没有阻止,江宁再是木讷也明白了皇帝的心意。但无论如何,皇帝也不至于因此事而开罪白龙太府,只要揣摩圣意顺势而下,或许可解当前之局。江宁最不喜欢这样,然而无可奈何,帝王之术罢了。
江宁作出委委屈屈的模样,替南容静辩解了几句,又与裘太傅争辩了几句,眼看事态渐往胶着之势发展,皇帝及时地开了口。无非是一些安抚之辞或展示帝王宽广大义之语等等,兼又在温文的词句里间杂点暗藏机锋的字眼,却不说破,只点到即止,好教底下人自己揣摩。这又是帝王之术了。江宁对此头疼,却也只能曲意逢迎,将感谢皇上圣明之言如背论语一般地背了一遍,方才罢休。
这大帐是终于走了出来,整个过程如打仗一般,逼得每个人背后都冷汗涟涟。
宋玉瑱拽拽寒曦月的袖子,“老寒,你摸摸我的手,冰凉。刚才真是吓坏我了。”
寒曦月自然不肯摸他的手,眼神只担忧地落在前方女子的后背上。谁知云冬光竟似有所感,轻将头转过来向他看去,眸中似有千言万语要叮嘱,然而不得开口,只得悻悻作罢。
平芜当时在大帐里简直害怕极了,都说伴君如伴虎,果然不错。还有那个什么裘太傅,等她回去定然要向大当家的告状,告诉他他们被人欺负了。自从秋狝以后大当家一直随侍圣驾,她几乎未曾再见到过他。
黎明轻拍着南容静的肩背安慰他,脸色也很不好。
陈九悄无声息地挤到南容静身边,问他怎么会把那御赐之物摔了。
南容静抬起红红的眼眶望着陈九,欲言又止的样子,似有难言之隐。
“是因为它吗?”
南容静感到自己的手被另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握起来。她的手掌被翻开,手指上有一道嫣红的血口子。
“是不是很疼?”东拂当然知道南容静疼,但是不这么问他心里不好受。
南容静委屈地点点头。两包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跟东拂和陈九说,当时有一条蚯蚓那么大的小蛇突然从纸卷里钻出来,咬了他的手指一口,所以他才没挺住把东西扔到地上去的。
一身白衣出现,宁凝子从袖子里掏出一小罐药膏,递给东拂,道:“这是道家的玉雪清肌膏,你帮他抹上,可以化瘀止痛,清热祛毒。”
东拂道了谢,从宁凝子手上接过药膏,小心地替南容静在伤处抹上。
听到南容静的解释,陈九现下对此事的理解便更通透了。看来皇帝是想借此事敲打白龙太府,敲打大当家,敲打他们这些太学生。他果然早就起了调查先太子遗腹子的念头。
回到白龙山庄后,陈九把这件事与李娇细说了。二人详谈半晌,方才作罢。
太学生们又进入了紧张的学习状态中。毕竟还有三个月不到的时间就要郡考了。如同府考是按府地划分,郡考便是按照郡地划分。
郡考之后,考上的学子将正式进入士大夫阶层,他们这类人被称为“生员”,有见七品以下官员不跪,免除徭役,减免刑戒、递贴面官等特权。生员一共分三等,成绩最好的一批称“禀生”,由公家按月发给粮食;其次称“增生”,不供给粮食;最后称“附生”,即成绩才上线的附学生员。
他们这一批太学生也因此会成为完全不同的两拨人,一拨是“生员”,另一拨是“太学生”,更不消说中间还有“禀生”“增生”“附生”这样的分类。
说起来,他们已经是太学生了,起点比他们的同龄人实在是高太多了,即使考试不中,他们也已是地位很高的人,之后动用关系举荐为官亦未为不可。只是,这样终是落人之后了。这群眼高于顶的天之骄子,哪个肯落人后?
无法,既然不想落榜,不想重考,那就只得加倍努力用功了。
被算术搞得一个头有两个大的青空半瘫在桌上装死,宁凝子往他桌子上放了一颗清心玉露丸,然后又给所有学生每人发了一颗,仿佛一个卖药的。“提神醒脑,疏肝理气。”
钟三川把清心玉露丸朝半空一抛然后张口接住,跟宁凝子道了声谢。
南容静有很多算术题都做不出来,急得一把抓过同桌黎明的本子,“快给我看一下。”
其实黎明的算术也就一般,但是远远比南容静好多了,南容静的算术说是所有人中的倒数都可以。
东拂暗暗看了南容静一眼,叹了口气,照这样子下去,他的郡考会很难过啊。
千代和沈玉晟的算术很好,不过也会遇到两三道做不出来的难题。每当这个时候,他们或者与萧无庆讨论,或者请教陈九,反正绝对不会与对方说话就是了。两个仍然在为“到底谁是统考第一”而据理力争,分毫不让的人啊。
屋子里有不耐烦的学生玩起了飞本子的游戏,飞着飞着,那本子不知怎么就落到了阮清远脚边。
阮清远捡起本子,就看到谢晚走到了她面前。“你的?”她问道。
谢晚对阮清远笑笑,拿过了她手里的本子。
阮清远不是爱管闲事的性格,但看到是谢晚后,却不由自主地开了口。“怎么有这么多基础的题目空着不写?这都是文卿讲过很多遍的。”
“不会。”谢晚不以为意地答道。
“怎么可以不会?”阮清远板着一张严肃的小脸,道,“这些都不会,你郡考以后就直接可以打道回府了。”
闻言,谢晚突然半蹲下来,把下巴搁在手臂上,两只眼睛因为位置的关系而睁得特别大地望着阮清远,“你舍不得我走?”
阮清远垂了眸,把一张演算稿纸直接贴到谢晚光滑挺直的鼻梁上,“滚吧你。”
一旁的平芜听到阮清远居然说了“滚吧你”三个字,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这还是她那个长安第一美丽优雅,聪慧贤淑的阮姐姐吗?
谢晚把稿纸从脸上拿下来,只瞄了一眼就知道阮清远在做的是哪道题。那道题只算了一半,后面的过程都空着。“你不会?”
阮清远把稿纸从谢晚的手中拿回来,回答道:“嗯,我不会,我和采歌算了半天也没得出答案来。”
“这道题其实不难,是你们的思路不对。”谢晚拾起阮清远桌上的毛笔,着了墨汁,在稿纸上演算起来。
庄采歌原本以为谢晚只是在逗她们玩,并没有当真,却无意间发现谢晚写在纸上的解题过程十分流畅,简洁明了,而且推理得字字在理,才惊觉谢晚原来是真的会。
平芜也看清了形势,连忙把自己的本子拿来誊抄上去,感觉自己真是机灵到爆炸。
看到谢晚落在纸上最后的答案,阮清远不用检查就知道是对的。她显然有些搞不清楚目前的状况,只敛了神色问道:“这道题目如此之难,你尚且轻易解出答案,为何那么简单的题目反而不肯用心做呢?若是肯多用功一点,完全不至于考出这么差的成绩。”
听到阮清远的话,谢晚却突然笑了。“你知道我的算术成绩?哦,我知道了,上次的算术小验是你帮程文卿批的卷子。”
阮清远点点头,那时候整个三省堂也只有她和采歌两个人在教室里复习功课,就被来抓人帮忙批改卷子的程文卿指使走了。不似寒文卿和宋文卿,教算术的程文卿是个四十多岁的半老头,山羊胡子,佝偻着背,有些糊涂还有些偷懒,不过人很好说话,时常会帮犯点小错误的学生打掩护。
宋玉瑱就总是被这样的程文卿整得没办法。有时候被逼得急了,直接跟寒曦月告状,“老寒,你管不管?”然后寒曦月就会端着小杯子躲到一边喝茶去,每每如此。
再说回阮清远和谢晚两人,一个怒其不争,一个嬉皮笑脸,仿佛一对活宝。
钟三川转回头,用手哈着嘴在楚澄耳边戏谑道:“看,你的女神要被别人抢走了。”
“抢个屁,”楚澄不耐烦地推开钟三川,嘀咕道,“谢晚儿子都有了。”凭阮清远的性格,又不可能与那雍州女子一起做谢晚的平妻,更不需要说做妾了。他们两个人,怎么想都不可能。
“轰隆隆!”一声炸雷,在暮霭沉沉的昏暗天空中响起,把云冬光手里的毛笔都吓掉了。
幸好浅草四枫院赶在雷响的一刹那眼疾手快地把浅草樱庭的双耳捂住了,没有让她受到惊吓。
“哥哥。”浅草樱庭把头埋进浅草四枫院的胸膛里,她害怕打雷,从小就怕。
又是几声雷响,跟随着划破长空的银色闪电,然后是稀里哗啦的瓢泼大雨,很快就将整个世界浸泡进水里。
晶莹盛大的冰珠雨帘沿着雕花飞檐直流而下,嵌在墙里的四四方方的大窗大开着,硕大的雨滴从窗外飞溅进来,溅到了几个学生身上。冷冷的风呼呼地号着,把屋外的藤树吹得枝丫乱颤,翠绿的涟漪一波又一波地荡开,衬着黑瓦灰墙,喧嚣而寂静。
学生们被这盛大的雨景震撼了,沈玉晟甚至想吟诗一首,还好他及时控制住了自己……
“谁有伞?”青空忽然在大堂里喊了一声。这雨分明一时三刻停不了,没有伞,他们怎么回寝舍啊?
“我有,”钟三川从桌下面的竹篓里拿出一把油纸伞,对青空道,“你跟我和楚澄一起回去吧。”
“谢嘞,兄弟。”青空愉快地钻进钟三川的伞下。
楚澄也从自己的桌下掏出一把伞,丢给前两日刚把自己伞丢了的宇文护若。“你和其他人也拼一拼吧,没伞的人应该挺多的。”
宇文护若点点头,跟楚澄道了声谢。
南容静和黎明本就是同进同出,现在他们两个人都带了伞,也想着捐出一把来。“喂,东拂,”南容静朝东拂道,“你缺伞吗?”
“不缺。”东拂一副很懒得理南容静的样子,头也不抬地回答他。
“不缺~”南容静模仿东拂冷冰冰的表情和语气学他说话,然后把手中的伞丢到他桌上,“不缺个屁。我自己的伞早弄丢了,这把伞就是我上次从你这儿顺来的。”
说完,南容静就借着黎明的伞两人一起走进了雨幕。
默然地望着两人依偎离去的背影,东拂的面色与外面的天色一般昏暗而阴沉。
此时,混元九癸的继承人罗起斋从自己的桌下也拿出了一把伞,脸上含着笑,慈祥得像尊菩萨,“我早就算到了。”
而道门世家的少公子也毫不谦让地拿出自己的青竹伞,温雅道:“我也是。”
最后走的是陈九和千代,两人并肩在一把伞下。
“你好像长高了。”千代盯着两人的肩膀高低,道。
陈九顺着千代的目光比了比,笑道:“是有点儿。”
“最近白龙太府有些不太平。”
“嗯。”
“你怎么看?”千代问陈九。
陈九想到这件事就头疼,只听他长叹口气,道:“狐狸和猎狗玩游戏,最后才发现,这是猎人的陷阱。”
“陷阱?你觉得是有心人要害我们?”千代问道。
陈九摇头,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朝上指了指,“是上面那位的意思。他的目标只有一个,与我们无关。此事的关窍是,所谓的‘东皇太一’,到底是谁?”
“应该也是学生之一吧,就同我们一样。”千代说道。
然而陈九却觉得未必,“少司命出现了,是因为受到大司命的指引,大司命出现了,是因为受到湘夫人的指引,层层递进,所有的一切都有迹可循。唯独东皇太一,他又是受到了谁的指引呢?”
仔细想一想,这问题其实很恐怖。
然而在这么严肃的时候,千代却起了开玩笑的心思,“灵均先生吧。”他说。
陈九也被千代的话逗乐了,瞪了他一眼,“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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