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安

　　过了许久时间，姜晔期悠然醒转，然而四肢百骸的痛楚却在隐隐的提醒着什么，她揉了揉昏胀欲裂的头部，皱眉眨了眨眼睛，灰黑的一片，古怪异常。
　　是到了夜晚么，自己居然昏迷如此之久。姜晔期自然而然地想着，她撑起身体勉力想要坐起，却是徒劳，颤动的手臂暴露了此时身体虚弱无力的状况。手心在地面一抹，有种滑腻冰凉的触感，如同玉石一般。
　　她艰难的喘了口气喃喃自语道：“奇怪，我怎么在这儿？”姜晔期平素头脑记忆就不太灵光，意识乍然苏醒之时前一段的记忆差不多就如过眼云烟散到脑后了，紧接着倘若想要记起，就要在放空的脑海中拼命搜索有效信息。
　　姜晔期闭了闭眼睛，有点头痛的想回去以后真的需要看一看心理医生了，云菲说的没错，健忘症是病，有病就得治。
　　思及此处，似乎某根弦扣上了，彼时云菲的尖叫与翊熙徽雨的惊呼声真真切切的回响在耳畔，遇险！姜晔期瞬间惊出一身冷汗，霍然站立，然而终因体力疲乏和重心不稳而跌倒在地。
　　当时分筋错骨的痛楚还历历在目，那时她迷迷糊糊地想，真痛，就连子弹打入体内再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取出也不及其十之一二，好像魂魄都被撕裂烧灼，想来传说的地下十狱之境的酷刑亦不过如此。
　　千里迢迢从南京赶赴云南玉溪，希冀从冯山能够发现金石书，届时得到七星塔的线索。TRS是如何搭上云菲而又如何透露冯山的消息的？几年以来，罗刹姜的声名在外，道上的人都知道姜晔期在寻找七星塔的下落，这次行程如此顺利却又波折丛生，难保不会是有人故意设计，等着她走进圈套。
　　如今云菲等人下落不明，而自己现下精力未复，难道真的栽倒这里了么？
　　姜晔期站了起来。这样的情况，若是云菲，或许就是有死无生的境地。可她不能放弃，心里某个角落里仿佛有朵闪烁的火苗不断燃烧，她的字典里就没有一个“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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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某个不为人知的隐密洞穴中，没有光，也没有风，于无声处，暗淡阒寂间有人闭目静坐。此人周身掩藏在宽大的布袍里，看不见面容，只双手交织叠成复杂神秘的法印。
　　淡银色的月华自洞口倾泻进来，洞穴之下潭水幽幽，深不可测，更有奇形怪状的枯松古木斜矗崖壁之上，这洞穴竟是凭空而生，下面就是万丈深渊！
　　随着洞中人双手所结法印生出变化，他的周身竟随即笼罩起淡蓝的飘渺光晕，而他身下所坐尺寸之地亦同时衍生出圆形的法阵，呈现诡异的银红色。
　　原来这人身份非同一般，可以催动上古秘术，这样的能力，举世也找不到五个出来。
　　眼见法阵结成，不知他又动用了什么手段，一座小巧玲珑的小塔凭空浮现，凝滞在身前上空。塔身通体妖异的朱红，表面笼罩在薄薄的幽蓝雾气当中，然而精雕细琢的小塔里面似乎是方有形的空间，有酷似火焰的某种光芒不停跃动。
　　那光芒不是别的什么东西，正是从人身生生剥离的魂魄，不过事情出了些岔子，塔中禁锢的魂魄只有两人的。
　　这塔决非凡物，名唤玄方塔，是从上古时期传承而来，具有非凡神力，内蕴真火，可以烧灼魂魄以起到禁锢之效。
　　那人自身气息似与天地自然融为一体，在山洞的漫长光景里不发一言，不露一笑，始终面无表情，便是外面野兽嚎叫亦不能让他有所触动。
　　以塔内真火烧灼魂魄，并非是出于折磨摧残的私心，而是另有考量。这真火引自自然元气，平素他本人便是凭借此火增长修为、锤炼筋骨，那魂魄只消吸纳哪怕一丝灵气，也可以让魂魄更好的融合宿体。
　　施用移魂之术，烧灼宿主的魂魄是必不可少的一步。
　　但凡魂魄经过烧灼炙炼，其骨肉身躯亦会同时吸纳灵气，耳目聪慧，尤其玄窍哪怕沁入一丝，也能在修为上进境神速。
　　法印在虚无的静空中凝实，勾勒出十分复杂的图案，犹如一个个古朴的上古鱼蛇文字，又似气势恢宏的鸾凤翔天，丝丝缕缕的光痕闪烁其形，转眼间又幻化成夜幕下的星辰月色，交织如梦。
　　玄方塔内淡红的火焰不停雀跃灼烧，原本此塔形体就极是小巧玲珑，衬得其中火苗自然更加微弱，而且这火颜色虽呈现明亮的橘红色，可自塔心散发而出的却是幽凉的气息，似是以天下至阴之物凝成。
　　玄方塔看起来不起眼，可塔内却是另外一番天地。
　　传说上古时期天下有九界六境，每层空间都自成一体别有洞天，而与自然衍生的天下相对应，修为达到极致的人亦能以自身力量开辟出一片新的天地，叫做“域”。
　　以人力幻生的域是一方独立于外界而又封闭的空间，有的是永无止境的黑暗，有的则像是仙府洞天，各种生命无不存在。
　　像武林之首天宗本山紫霄峰上宗主所居的造化峰中有一秘境，唤作“碧落天”，是当世除却巫人族地重华山外最是灵气郁结的所在，那条为造化峰滋养灵气的灵脉随天地之始，至今已存在了数百年之久。凭借其散在竹林溪泉之间的微弱灵气而衍生出的“紫霄流岚”都被誉为疗伤圣品，更遑论那中心的泉眼之所在。
　　据闻那碧落天被天宗视为禁地，只有天宗宗主本人才有权进入，数百年来，几乎没有谁能够一窥其堂奥，外人进入的情况更是闻所未闻。碧落天是依托天地玄奇灵气而生的秘境，自然云雾缭绕，非凡脱俗。
　　然而玄方塔中的景象却和传闻中的碧落天相去甚远，甚至可以说是迥然相异。蒙昧无光的偌大空间无边无际，缺失日月星辰的照耀，没有花鸟鱼虫的声动，毫无温度，阴冷孤寂，然而亘古不变的是那漆黑的夜，犹如在天际有巨大的影子张开黑色的翼紧紧笼罩下来。
　　有两团小小的影子游走飘荡，如同画卷之上写意的朦胧烟墨，似动似静，若沉若浮，看其形态虚中有实，半死不生，显然就是脱离宿体无处依附的魂魄了。
　　这两团魂魄在这方空间中已游荡了不知几许时辰，外界弹指瞬息的工夫对于他们来说却十分漫长，若非意识出于封闭的状态，可能感觉数万年的光景也是有的。
　　这地方是浑然天成的空间，四下没有半点遮挡，视野所见无所阻碍，因而当漫无目的地游荡了如此之久所“视”所见却还是同样光景的时候，度日如年倒也无可厚非。
　　两团魂魄继续重复方才的行为，试图达成所期待的目的，虽然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在期待什么。然而他们殊不知身下忽然凭空出现一点绯红色的光芒，将周边尺寸之地照得清清楚楚，原来他们居然是浮在半空之中，黑暗只因是浓浓的灰白雾障团团将他们包裹了起来。
　　当他们醒悟过来之时，那点米粒大小的红色光芒已经迅速扩散，幻化成一株轮盘大的绯色莲花，他们甚至来不及反应，莲蕊霍然散发出一股夺目的白光，随后就有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将他们的躯体朝着莲蕊的中心拖拽而去。
　　他们毫无反抗之力，很轻易地就被禁锢在莲蕊的中心，此时他们极为默契，脑海中不约而同地闪现出一个念头：好生厉害的巫术！
　　一点点朦胧的意识觉醒，出乎意料的情况似乎让他们手足无措无从应对，可是方才除了莲蕊爆发那束光将他们囚禁于此以外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应该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其中一个魂魄简单地想。
　　可事情哪有那么简单。
　　一簇五彩的火苗从莲蕊中心霍然绽开，那幽幽火焰犹如之前的莲花凭空出现，流动着明丽的光泽，在杳无边际的虚空中便成了最明亮的存在。
　　魂魄被禁锢在莲蕊上动弹不得，五彩火焰浮在魂魄之上，若近若远的距离，一束淡白色的光从火焰下方投射而下，笼罩着魂魄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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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塔内塔外的光阴流逝并不相同，待得塔内那朵绯色红莲收合莲瓣、两团无处依存的魂魄被裹在莲瓣中饱受五彩明炎焦灼荼毒之苦时，夜晚已经过去大半，月影渐渐淡了，有山石间的清露以及松柏之属的芳香。
　　枯瘦的指尖轻动，算来已近天亮，那人斗篷下面容隐约一变，虚托着玄方塔的手做了个攥握的动作，绯红色的小塔内部有光芒一闪即逝，忽然化作一颗青色的珠子消失在他掌心。
　　他整理了一下齐整的衣袍，悠然踱步向前，只眨眼的转瞬，整个身体就已落在十数丈以外，凝目而视，只能看见残影而已。
　　他栖身的洞穴所处乃是一仞崖壁的中腰，向上是不知几多丈数的山壁径直朝云霄伸延，向下则是曼妙浮动不停的云海雾山，隐有翠绿色的松枝在漫山云雾中探出。
　　不必说，脚下定是万丈深渊，只要从山洞里面掉落，必定粉身碎骨无疑。
　　然而这样的地方，没有半条道路通向外处，天知道这人是怎么能进来的。
　　前面无路，那人面上并不惊慌，衣袖轻描淡写地一拂，脚下居然云消雾散，露出古朴斑驳的索桥。
　　漫天星辰，瘦削的身影踏上索桥，消失在白云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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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耳边有水流潺潺的声音，清越动听，姜晔期茫然地侧了侧头，手抚在石壁表面凸起的坚硬岩石上，仿佛方才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如同走神时候的时间静止。
　　艰难地移动自己浑身酸痛的身体，下意识地沿着山洞深邃的通道向前走去。
　　她并不知道，自己竟从黑夜走到中午才走完大半的路程。
　　越往前走，她越发听到水流声渐渐大了起来，刚开始时，只是像小溪流动的声音，到最后，那水声哗哗竟有振聋发聩的力量。
　　又湿润又清凉的水汽扑面而来，与此同时，山鸟的啼鸣声也流窜到耳畔。她顺着石壁的走向转了个弯，刹那间，白色的阳光照在脸上，她用手挡住眼睛，唇角微微一弯。
　　喷溅的水滴沾湿了衣与发，她听见心里面有个声音在激动的呐喊：“是瀑布！”难道自己竟是在摆渡人所言的冯山之后的瀑布上么？
　　明灿的阳光照耀在瀑布的水流之上，喷溅在岩石上的水滴晶莹可见，姜晔期站在石台上，不禁被眼前壮丽的景象震慑住。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湍急的水流从至高处陡然降落，银白色的浪潮无穷无尽，浅浅的水烟氤氲缠绵，“哗哗”的瀑布汇入到潺潺的山泉，一时间有澹澹的水声和清脆的鸟鸣声相互交织，奏出世间最美妙动听的乐曲。
　　远处与近处的苍翠绿色绵延重叠，陡峭嵯峨的山峦之中枝干虬结的高大松柏拔地而起，暗绿色的树冠散发着古朴自然的气息。
　　姜晔期喜出望外，竭力远视的目光收回到近处，清新的淡淡雾气沁人肺腑，不经意向下一瞟，发现脚下云雾翻腾，团团白气踊跃喷薄，甚至可以将下半身体给淹没。
　　这云海，才算名副其实，比之黄山也不为过。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雾气照在脸上，她唇角罕见地弯出优美恰当的弧度，身子也不禁放松下来。阳光有些刺眼，直到这时，姜晔期才意识到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
　　彼时山洞中云菲等人的尖叫声还犹言在耳，那惨绝的、猝不及防的声音，那里面有慌张，还有惊诧，也许是因为她看到了什么，所以才失踪。
　　竞争对手也好，敌人也罢，无论如何，一定要先找到他们。
　　姜晔期定了定心神，还是要先下山才是。对面的山腰会有下行的栈道，现在也只有顺着索桥走到对面再下去了，然后找人搜山。她理所当然的想着，没有考虑到漏掉了什么事情。
　　恰好有风将脚下的雾气吹散了一点点，露出斑驳的岩石平台，姜晔期笑了笑，果然没有料错，凭借从前的经验，正对洞口的地方必定会有人工修凿的栈道或者索桥，果然如此。
　　出于谨慎，她朝石台向外延伸的方向踏了一步，确然还是坚硬的石板，这使得她更加放心了。没有走错，姜晔期向前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姜晔期下意识地默数自己的步数，然而走得越远，心里的慌张就越发增多了，她安慰自己，毕竟是几百座楼摞起来的高度，紧张一些没有什么。
　　到了第一百零一步的时候，忽然间脚下莫名踩空，她身子一歪，已经没有办法维持身体的平衡，直直下坠！
　　姜晔期心里默然骂了一声，可她肢体极为灵活，在如此紧急的关头竟能一只手在后面把住山崖的边缘，随即身体一扭，生生转了个向。
　　姜晔期整个身体半悬在空中，只有一只手勉强艰难固定在山崖的一角，她想起方才的霍然一瞥，洞口的外面立着块仆碑，上面用刀刻着：“百步崖”。
　　原来这石台只能走一百步，可她从山洞走出，又有云雾遮掩，怎么可以看到那几个字。她说不清此时心里是什么情绪，好像有波涛在翻涌不休，被老天戏弄的滋味，再一次。
　　她笑了笑，却是一半森冷一半嘲弄。
　　仅以一只手的力气来支撑整个身体，纵然是擅长攀缘的人也坚持不了几刻钟，何况还是这样虚弱无力的自己。
　　她觉得自己的手快要断了。长时间维持同样的姿势，下面是不知深有几多的深渊，一旦掉下去，必然粉身碎骨。可是要想上去，也难如登天，这样人烟断绝的地方怎么会有救她的人？
　　她仿佛醒悟了什么。
　　然而被姜晔期抓住的一角山岩其实并不牢固，下面是混合了砾石与沙土的风化岩层，由于承受不住姜晔期下坠的重量，沙砾泥土正扑簌簌地不断掉落。
　　这一次是真的要死了。
　　一个念头忽然闪过，隐约曾经自己也是遭遇相同的境况，被吊挂在柔软纤细的树藤上，摇摇欲坠。
　　耳边有人说：“与其束手待毙，不如和天赌一赌！”
　　或许情况没那么糟糕，试一试会有出路。之前的无数次比这更危险的情况到经历了，之前可以化险为夷，这一次也一样能！
　　她仰头看了看头顶的崖壁，眼神一闪，做下决定，手一松，身体沉沉坠落下去。白色的云雾不断进入口鼻之中，淡淡的香气引人困倦。
　　而就在此时，山洞中缓缓走出条人影，瞟了眼碑石上刻着的“百步崖”三个字，漫步行至崖头，下望深深云雾，眼中露出一抹讥诮的神色。
　　他在崖头站定，云雾缭绕中浮现出青莲色的衣角，富贵罗锦，上绣孤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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