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晚

　　这是一间两层阁楼的普通民居，门口竖有一块“胡记米店”的绿色招牌，楼下摆了些油盐酱醋、米面点心，大堂的地上已经倒下了一个年近五旬的女人，紧靠着她左边的是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婴，但她却没能护住自己的孙女，因为她的一只左膀连同小半边左腰都被劈开了，那个女婴也被斜劈成两爿；女人右手的手指刚够得上一个三岁的小男孩，而那小男孩的脑袋已被砍下了大半，仅一点皮肉与脖子相连；方才叫喊的那个男子胸腹已被捅成了血窟窿，正倒在地上抽搐，眼见是活不成了。
　　只有一个年约二十许的女子，正被一个鞑子兵骑在身下，用自己柔弱的手指拼命地撕扯挠抓，她的衣衫已被撕开了大半。另外三四个兵丁一旁兴奋地猥笑着，见到她露出雪白的胸脯，更是尖声怪叫起来。
　　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转眼之间就被这些畜生给毁了！武峻岚怒从心头起，倏地拔出紫金剑，紫电划过之处，那几个兵丁依然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只是他们的头已飞起，一双眼睛犹能看到自己的身体慢慢地倒下，竟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那个正欺负女子的兵丁早已将自家的盔甲和武器扔在一边，惊见骤变，已然翻身坐起，正要去寻长撄，一剑已从后心穿入，前胸穿出，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这就是欺凌弱女的下场！”
　　那女子深深一福，道：“多谢少侠仗义相救，小女只有来世结草衔环以报！”
　　“夫人不必客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是我辈中人的本分。何况鞑子丧心病狂，无论是谁都不会坐视不管的。”武峻岚才看清她鹅蛋型脸儿，左腮上一颗小黑痣，虽是云鬓散杂，玉钗横斜，却掩不住秀色。
　　武峻岚眼见满地的尸首和鲜血，明知一个弱女子会难以处理，但听到外面杀声连天，却也无法兼顾，只得向这女子拱手道：“在下还要赶着去杀鞑子，逝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夫人请善自珍重！”
　　女子凄然一笑，算是答谢：“少侠请自便。”那女子说罢转身离去，柳峻岚猜她必然是进屋想办法拖尸首、扫血迹去了，便放心地冲向街道，看哪里还有鞑子在行凶。
　　哪知他一脚刚踏上街，却听那胡记米店的后院中传来一个沉闷的“扑通”声，令人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不好！”武峻岚飞步赶去，却迟了一步，后院中的那口井中，人已沉得不见影儿了，只有细碎的波纹还在一圈圈地荡漾。
　　武峻岚跌足叹息，他分不清这个女子究竟是柔弱还是刚强：她是见一家人全被杀害，没有了生存的勇气；还是感到被人非礼，要殉节以表示品行高洁？他只是深深地自责，做好人就要做到底，不是把她救下来就完事了，也许还要给她生存的勇气和信心。
　　这都是鞑子造成的！武峻岚一时杀红了眼，见到鞑子作恶便一个一剑。到后来他砍得腰也酸了，手也麻了，变成了一个只会杀人的僵尸，他的脸上、手上和青衫上溅满了紫黑色的血迹，衬得他分外恐怖，仿佛从地狱中蹿出来的恶魔。幸而他手中的是一柄削金断玉的宝剑，否则刃上早就起了卷儿。
　　奇怪的是，鞑子好像越来越少了，武峻岚不及细想，因为他听到一间民宅中有什么东西摔在地上的闷响。他跨进屋去，却是一个鞑子正在翻箱倒柜地搜寻财物。武峻岚手起剑落，将那个兵丁连头盔带脑袋都劈成了两爿，对方只来得及看清他的容貌，他也累得靠在柜台边直喘粗气。
　　“武师弟，你原来在这儿，教我好找！”武峻岚疲倦地抬起眼皮一望，却是郭峻岩手提青锋来了。武峻岚三言两语概括了自己此来的过程，提起胡记米店的惨案，依然感慨不已。
　　武峻岚对于壮士帮与官府之间的交战，从王心慧撞剑身亡之后便不知道了。郭峻岩告诉他，王心慧自刎未遂，在官府那边伤养。韩大人答应，只要他去城外请来救兵，将鞑子击退，就会无条件释放洪义祥和王心慧。在壮士帮与官兵对垒之时，济尔哈朗率军将杭城东南撕开了一道裂口，那裂口现已被填上，进入城内的几百个鞑子兵丁也已被斩尽杀绝。
　　“韩大人正命全城军民死守城池，我想今夜就潜出杭城，搬请救兵，你看如何？”郭峻岩道。
　　“嗯……什么？”武峻岚听得王心慧未亡，心中不由一喜，又忆起王心慧的音容笑貌，脸上也不觉带了一丝笑意，其他的话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莫非武师弟有什么心事？”郭峻岩心中微微有点不快，只得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武峻岚方回过神来：“小弟想跟郭师兄一道出城。郭师兄旧伤未愈，武功大打折扣，万一路上遇到危险，相互间也有个照应。”
　　“我也未尝没有料到这个问题，只是……此去前路多艰，凶险难测，你是帮主的遗孤，肩上还有报仇雪恨和光复本帮的重任，岂能轻易涉境！”郭峻岩面带忧色。
　　武峻岚叹道：“郭师兄真正是迂腐之见！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若不能及时搬来救兵，鞑子攻破城池之日，便是满城百姓绝命之时，即便你我能仗一点微末技艺逃出去，也未必能全身而退，况且王姑娘还在韩大人手中，于公于私，我们都要全力解救城池之危！”武峻岚之所以不称“王侄女”，而是称“王姑娘”，恐怕内心也不愿意她比自己低一辈吧！
　　郭峻岩却未注意这一点小小的细节，见武峻岚意志坚决，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他本想与武峻岚一道回铁铺，准备次日突围事宜，只是还有一事放心不下，却又不想让人知道，便对武峻岚说道：“师弟暂且回铁铺中等候，我还有一事，去去就来。”
　　郭峻岩故意绕过一条街，才急匆匆地来到明千雪居所的楼下。大门敞开，黑色的门板上有被刀砍和枪搠过的裂痕，屋子里静悄悄的，地上却一片狼籍。
　　“殷夫人，你在哪里？”郭峻岩再也顾不得许多，忍不住连喊数声，却始终无人应答。她一个弱女子，自顾尚且不暇，还要照顾一个瘫痪之人，在兵荒马乱之时，也许已经遭了劫难吧？想起她对自己一片深情，端着豆腐脑送给他时轻轻浅浅的一笑，有谁知道她那轻语浅笑的背后藏着多少哀愁？而他只能对她冷冰冰的，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早知如此，他当初就不应该对她那么铁石心肠……
　　郭峻岩嘶哑着嗓子，疯狂地冲到楼上去，他想仔细检查屋子里每一个角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郭峻刚到楼上便怔住了，只见床上躺着一个年过三旬的男子，正微闭着眼卧在床榻上，仿佛还是跟平常一样。只是他的嘴唇抿得很紧，成一道弧线；两道剑眉紧锁；一副债主脸，总像是别人欠了他三百大洋的。郭峻岩猜想，此人就是明千雪的丈夫殷木了，令他想不到的是那人眉目竟颇为俊秀。明千雪坐在床沿边上小心地替他捶背，他们神态安祥，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倒是郭峻岩，显得慌张而又冒失。
　　殷木见有人来，双目半开，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仿佛他想图谋不轨似的。郭峻岩感觉他的目中似含有毒箭，随时想将来人射个对穿，一张紫棠色的脸倏地变得血红。他发觉自己就像光着身子在大街上奔跑一样滑稽可笑，她有什么困难，自有她丈夫来操心，他是她的什么人啊！明千雪则低头不语，她虽是感激他对自己的关切，因有丈夫在身侧，却也不便多言，只是眼中闪现出一丝甜蜜。
　　郭峻岩讷讷地向殷木解释道：“这位想必就是殷大官人了？在下是前街的王铁匠，担心二位被鞑子骚扰，特地赶来看看，或许有用得着在下之处。”
　　“哦，殷某早就听内子提到过王师傅，看来王师傅对我这个瘫子倒挺关心的，殷某实在是感激不尽！”殷木虽口称感激，但眼神和语气分明冷如腊月寒风，咄咄逼人。
　　明千雪甚是过意不去，圆场道：“妾身见外面杀声震天，便与我家相公躲在床底下，方才听到王师傅的喊声才出来，情知是没事儿了。”
　　“臭贱人，男人们说话少插嘴！”殷木似乎成心想扫郭峻岩的面子，对明千雪呵来吼去，“在这里呆坐着干什么？王师傅来此是客，还不快去沏盏茶来，连待客之道都不懂！”
　　郭峻岩心中一叹，岂料这次好心倒是办了坏事，也许殷木误会更深，对明千雪的折磨更多。他想在此多留无益，遂将双手一拱：“殷兄家里既然无事，在下也就先行告退了。”
　　“王师傅不多坐会儿么？”殷木略略客套一句，便任他去了。
　　明千雪正从楼下端茶上去，恰与下楼的郭峻岩擦肩而过。她畏惧地望了一眼楼上，那盏茶端在手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郭峻岩轻声道：“殷夫人保重！”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刚出门，便听得一个粗野的声音喝道：“臭贱人，快给我上楼！”片刻之后，那屋中便传来粗野的辱骂声、家具的摔打之声，还夹杂着凄厉的哭喊声……郭峻岩不忍再听，逃也似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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