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十声之四:连理

作者:goodnight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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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酒坛自郎老大手中砰然落下,倾侧在地,坛底余沥汩汩流出,遇到火堆,轰一声窜起一尺多高的火头,却谁也没顾得上将它扶起。当客栈门外那一男一女进门的时候。
      郎家三兄弟——那三名关东猎户不约而同地张大了嘴,目光像蜗涎一般,就此牢牢粘在那女人的身上,再也移不开来。
      他们那副模样,全然是三个色中饿鬼。不过这也不奇怪,从那对男女进门,无名老店楼下整座厅堂里的男人无一例外,全都直瞪瞪地瞅着那女人,就连穿梭于火堆之间送酒送肉的二牛也站定脚步,擎着托盘,少年人木讷羞涩的脸上也不免呈现出迷醉神情。
      锦衣虬髯男子一身缎面皮袍,玄色底子上布满大朵明黄团花,夺人眼目。这过分斑斓的颜色若寻常男人穿了定然像个戏子,穿在他身上却没半点突兀,但见他气宇轩昂,身躯犹如半截铁塔相似,在门口这么一站连背后的昏黄风沙也显得茫茫壮大,天地雄浑。灿烂锦袍越衬出他睥睨傲岸,一股龙行虎步的王者气势,咄咄逼人。
      “他妈的,这小子倒有艳福。”郎老三呆了半晌,捞起羊腿猛撕一口,边嚼边狠狠说道,“若能和这小娘们睡上一晚,老子死了也甘心。”
      锦袍客大步进店,对突然安静下来的众人不看一眼,昂然直至柜台前,向老掌柜道:“店东,还有空房没有?某家要两间上房。”
      “客官爷,这时节来往的客多,小店上房只剩一间了。”老掌柜躬腰曲背,仿佛无限抱歉,觑眼瞧了瞧锦袍客身后两个随从模样的人,赔着小心,“我这就命儿妇收拾出来,一准干干净净,请客官和宝眷安歇。这二位爷嘛……如不嫌弃,小店还有寻常客房空着,要是爷不见怪……”
      “没有上房,你不会叫人腾一间出来么?房钱按三倍算好了。”锦袍客拂袖道。
      背后一个脸极狭长、面上疙疙瘩瘩凹凸不平的随从上前一步,低声禀道:“回爷的话,小的和柳兄弟住客房便是,天色不好,恐有风雪,莫要错过宿头,只怕……只怕夫人禁受不起。”
      “哼!”锦袍客怒哼,还要找茬,他臂弯里那名美妇听了这话,早娇嗔起来。
      “人家跟着你风餐露宿的,早就累得不行了!都是你,这冬寒十月的,偏要到这么个荒地里来,如今好容易碰上家客栈,你还不住,莫非想要活活累死我么!人家跟你,难不成是受罪来的,瞧你那嘴脸,只顾自家争甚闲气,你……你还不及焦六知道心疼我!”
      她紧蹙蛾眉,满脸怨气,拉住男人的胳膊摇晃,好一场发作。不怒自威的锦袍客听了这番毫不留面子的埋怨,却无半分不快神色,反而搂紧女人哈哈笑起来。
      “夫人责备得是,咳,都怪我不懂怜香惜玉,惹夫人生气了。咱们这就住下,就住这家!啊!夫人千万原谅某家这一次,莫气坏了身子。店家,快快带我们去上房,夫人累了,马上要休息!”
      全身裹在一袭雪白貂裘里的美妇听了这话怒气方平,在他怀中慢回娇波,半喜半嗔地把男人掠了一眼。昭君套上的风毛簇簇疏离,似一些不会融化的晶莹雪挂半遮住她的侧脸,更衬得一张嫩脸滴粉搓酥,颊上胭脂麦芽糖一般如欲饧化。她整个人像一汪包裹在层层细细酥脆冰皮内的甜馅儿,甜得要融了,那香味是桂花还是芙蓉?
      “好好,客官,儿妇已上楼收拾去了,马上就好,马上就好。”老掌柜道。
      美妇忙道:“铺盖要新的——我可不要睡旁人睡过的被窝,脏死了!”
      “是,夫人,这就把箱底的新铺盖为两位送上去,夫人尽管放心,那是儿妇亲手新做得的,新布新棉絮,还没用过一遭哩。”老掌柜无奈,只得应承,随即翻开簿子,询问客官尊姓大名。
      锦袍客道:“某家姓白,白君啸,她是我的夫人,那两个是焦六柳二。”
      “原来是白爷。快到年底了,不知白爷这是走亲眷去还是发财哇?”老掌柜在簿上书写,随口拉话。
      白君啸竖起眉毛:“难道某家住个店还要受你盘查不成?你开的是客栈还是衙门!”
      “不敢,不敢!老儿多话了,白爷莫怪!”
      郎老大咬了一口面饼,哼道:“好大的架子!敢情这野店里来了什么王公贵人了!都是道上奔波的劳碌鬼,他娘的摆这个谱给谁看!”
      郎家兄弟的座儿在我身侧几尺开外,隔着两个火堆。自从那日话不投机,他们便没再与我共坐过。他声音虽然不大,但此刻满厅寂静,火光筚篥中还是听得清清楚楚。锦袍客白君啸闻言登时大怒,转身喝道:“哪位朋友放话来着?既有胆说话,就站出来大大方方地当面对姓白的讲,缩头乌龟算什么本事!”
      “是老子说的,怎么样?挑三拣四,老子就是看不惯那副狂样子,还真当自个儿是个人物了!”郎老大豁然直起,习惯地伸手想向头上去抓狗皮暖帽,却忘了在室内暖帽早已取下,一抓抓了个空,气呼呼地搔着头,不肯示弱。身边两个兄弟使劲拉他,他也不管。
      “你肯认就好。”白君啸阴沉着脸,缓缓往这边走了两步,焦六柳二面无表情,跟随主人也踏步上前。厅中各人忙低头专心烤火,一时气氛十分紧张,两条大汉你瞪我我瞪你,眼看混战一触即发,那美妇却忽把男人扯了扯。
      “人家早都说了支持不住了嘛!一路上也没口热汤热水,冷也冷死了。你还要跟人争斗,还不放我上去歇息,你这冤家,真要把我累死,你就甘心了是不是?”
      一行数落着,她抬手抹下昭君套,露出一头乌油浓发,宝髻高耸,明珰翠珥,十分华贵。髻上一只五凤挂珠钗,珠串轻轻缀在额前,宝光氤氲使得这宽大的厅堂顿时显得逼仄了许多。众人都看傻了眼,白夫人视若无睹,使性子一顿足,背过脸去把男人推开,泫然欲泣。
      “反正我是没人疼的,说什么待我始终如一,早知你这冤家先前花言巧语都是哄我,我……我还不如死了干净!”
      “夫人……我不是那个意思……”白君啸虽然强横霸道,却当不得美人三言两语,一见夫人哭泣,早把怒气抛到九霄云外,“夫人莫哭,莫哭!我这就陪你上楼歇息,焦六柳二!快跟我送夫人上楼,夫人……”
      白夫人把袖子掩了面,只顾饮泣,睬也不睬。终禁不住他低声下气地再三赔礼,仍遮着脸,委委屈屈地被他半推半拥,一行人自顾上楼去了。郎老大瞪眼瞅着,拿不准该当继续挑衅还是就此罢休,厅中其他客人却都吁了一口气,三三两两,又开始对饮交谈起来。
      上了几级木梯,白夫人却忽然回头,貂袖后露出半张玉容:“几位大哥,外子的脾气是这样的,看在我的面上,几位大哥莫要见怪。”
      狐媚的眼睛弯起来,嫣然一笑,珠串晃荡,映着火光微微一闪,早闪去他三魂。郎老大唯有目瞪口呆,像根木桩一般戳在当地,骨头也酥了,哪还想得起适才为什么发怒。夫人依偎在白君啸怀里,絮絮跟他说着什么,娇弱不胜地径直上楼去了。
      郎老二道:“大哥,人早上去啦,你也坐下吧,再看也是看不见的了。”郎老大面上一红,坐回原处,忙抄起大块肉把嘴塞满,装作专心咀嚼。
      “若能和她睡一晚,老子这辈子也不冤了。”郎老三喃喃地重复道。我笑了笑,不再看他三兄弟色迷心窍的傻相,低下头注视跳动的火舌,暗自思忖。
      “啧啧,这才叫女人呐——”
      木梯口传来一个熟悉的油滑声音。龙修负着手,悠闲地慢慢踱下来。方才他与白君啸一行人擦肩而过,这会儿眉花眼笑,兀自扭头回望,意犹未尽。我偏过头,不愿与这轻薄小子多言。
      谁知他装模作样地在楼下慢兜一圈,仍朝我走来,站定了脚,躬身轻轻一揖,作个斯文样子:“姑娘,我们真是有缘,今天晚膳时分又见面了。姑娘,既然有缘,不如共进一餐吧,在下请客。”
      这岂不是废话?住在此店的客人哪天吃饭不都得下楼共聚一堂。我不理他,仍然注视火舌,右手轻按在腰间。
      龙修自说自话地挨着我坐下,向火上去烤手,口中故意嘶嘶吸着气:“刚才那位夫人真是美!若非贵家宝眷,必是一方花魁!我龙修走南闯北,似这等佳人还不多见——”偷偷瞄我一眼,“当然啦,不是我当面吹捧,姑娘你若是打扮起来大抵也有这么美,可惜你不听在下良言相劝。我不明白,明明是个花容月貌的大姑娘,干么偏要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不是,英姿……飒爽的,咳,完全像个男人,这有什么乐趣。上天既造你一副美貌色相出来,你便不该辜负才是啊,你瞧你,笑也不笑一下,脸板得跟上了冻似的。”
      见我仍是不理,龙修也觉得无趣,想了想,又挪近几寸,笑道:“不但辜负了老天一番造化,也辜负了在下送给姑娘的玫瑰胭脂不是?”
      我瞧他一眼:“那是你送给我的么?原来送人东西是要拿三十两银子来换的,我倒不知道。”
      “姑娘这话就太见外了!”龙修大声叫道,见众人望来,忙又压低嗓门,做出推心置腹状,“那日我不就跟你说了?三十两是我姓龙的看在跟姑娘朋友一场的份上,已经是压了又压了!我进货也不止这个价呐,旁人来买,最少五十两不出手!倘若卖与那些大宅的小姐太太们,我还要她们百两雪花银哩!朋友归朋友,姑娘难得看上我的货,姓龙的吃点亏也就罢了,无奈本小利薄,姑娘总得让我赚点辛苦钱罢?”
      “你既如此说,倒多谢你一番美意,让你‘吃亏’了。”我讥刺道。
      “好说好说,一场交情,在下虽是逐利之徒,可也不能从朋友身上钻油水啊,这点小亏我还担待得起。”龙修慷慨地一摆手,接着滔滔不绝,对白夫人评头品足,先赞容貌身段,然后议论衣物首饰,倒像是比女人还内行的样子。烤火的众人不由都停了说话,纷纷向这边瞧来,静听他高谈阔论。
      “没出息的公子哥儿,这辈子怕是就在女人堆里打滚,瞧他那娘娘腔的德行!”郎老三嗤笑,“还出来做什么买卖!快快回家找你大妹子去吧!”
      龙修恍若不闻,见众人留神听他说话,越发兴致勃勃,眉飞色舞,讲到白夫人的娇容,极口称赞一番明眸皓齿,随即微微摇头,若有憾焉:“人材不用说是一等一的美女了,只可惜这般美人,用的却是二三流的庸脂俗粉,可叹,可恨!正是却嫌脂粉污颜色啊!倘若那位夫人早遇到在下,用了我的货色,我敢说她一进门在座的少说得有一大半当场忘了自己姓啥,您还真别不信!——就连这位姑娘,瞧见了吧,这等不让须眉的人儿,见了在下箧中胭脂也禁不住慷慨解囊,破费五十两纹银买上一盒呐。姑娘,那盒腻兰阁的上品呢?你既买了,何不用上一些也教他们开眼见见什么叫绰约仙姿!若是姑娘没使过脂粉,这容易,那是色鲜绝艳的好货,只须挑这么一点儿,用水化了,就可以使用。喏,你就搽在嘴唇上,还有这里,这里……”
      他说得兴起,竟伸手唐突,指尖触到我面颊,冰凉而光滑的男子手指不但碰到我的脸,还趁机自颧至颏滑过,轻轻一捏。厅堂中顿时爆发大笑之声。
      ——“啊哟!”龙修陡然大叫,声音痛楚。我将放在腰间的右手猛向后一错,手肘重重撞在他胸口,直把他撞得向后跌坐,连翻两滚。笑声更加响亮,其中犹以郎家兄弟幸灾乐祸,连声称妙。龙修险些被邻座的火烧了屁股,狼狈地手脚并用爬离火堆,抬头望着我正想说几句抱怨话,忽然咽住声音。我微微转头,从眼角扫他一下,第一次,在这永远无所谓的轻佻男子脸上发现了恐惧。
      我知道那一刻我的目光中一定充满杀气与寒意。但龙修不知道,这不仅是因为他大胆的轻薄之举。
      我的右手重新扶回腰间。在那儿,青衣之下的狭长皮鞘,自从锦袍客白君啸四人出现的那刻起,鱼肠一直在鞘中吼吼震动。它发出龙吟般的歌声,那歌声旁人不觉,唯我听见。
      这是我熟悉的声音。从它还是师父的佩剑时起,鱼肠便以这样的方式表达它的愤怒与急切。剑仙的剑是有灵性的。我的手按于鞘外,心中感觉到鱼肠的杀机。
      剑决青空,剑裂金石,神光截玉,欲拂佞首。我知道鱼肠很渴,要饮妖物颈血。这是平常的事。
      但为什么,当龙修触及我身体的时候,鞘中剑陡然剧颤,龙吟转为无比凄厉的长歌,那声刺入耳中,通心搅肺般疼痛。
      我从没听过鱼肠发出这样的歌吟。不,那不是歌。
      我的剑分明在哭泣。凄烈如秋坟鬼哭。那样的长号。

      鱼肠剑,当年专诸曾刺王僚。那刺客擘鱼拔剑,直贯铁甲,一击成功,山河易主。这等的迷离古话,凶险激越,教星月无光。传闻鱼肠乃欧冶子为越王铸,用的是赤堇之锡若耶之铜,五剑出世,天地震动。纯钧、湛卢、胜邪、巨阙,与它并列的是这些至今凛然的名,铮铮寒光照耀在前尘后事中。然其他四柄神剑皆不曾如鱼肠一般,于炼成之初便为相剑士薛烛断言不祥。
      此剑逆理不顺,不可服也,臣以杀君,子以杀父。
      薛烛见此剑后,无奈地叹道。纵有通□□眼又如何,剑已出世,悲光上烛霄汉,逆理弑篡的宿命已不可更改。若世间无此鱼肠,还会否发生后来的吴国覆楚、越国灭吴,这一连串史书中血腥而壮阔的巨变。世事从来难料,但已发生了的就是过去,那只无形播弄的巨手,谁也无法逆转它半个手势。
      手势就此定格。苍凉而坚决。万千死者永远无法复生,他们都化作史书中平淡冷静的白纸黑字,一行一行,面无表情地述说。
      青蘋在半石山的草庐里告诉我这些。我们的鱼肠,跟那柄剑有关系么?
      不。半点关系也没有。她说,不过是名字偶然相同,不过是个巧合。
      世事,究竟有多少沧桑,只不过,是个巧合。
      漫不经心,轮回重来的笑话。
      如同我的名字。荒谬可笑地重叠着魏文帝那个心爱的美人,丹霞夹明月,华星出云间,上天垂光彩,五色一何鲜,芙蓉池的诗句中翩翩浮起她风流身影,由常山入都陪侍文帝的薛灵芸,传说她到达洛阳时,三十丈烛台辉夜如昼,非云非雨,非朝非暮,故得文帝赐名夜来。
      那是帝恩尽占的无双妃子,传说她娇弱得明珠翠羽尚嫌其重。为帝绣服不用灯烛,宫中称为针神。那是流香池里,田田莲叶托出的江南玉人,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娇。
      遥远不着边际的古艳异。洛阳的繁华,云里雾里,像段迷梦般徜恍而不真实。梦魇的含毒的鲜艳,朱紫纷披,烂银蚀金。洛阳,洛阳。
      为什么偏偏是洛阳?我此生从未到过那地方。
      洛阳……传说那儿有姚黄魏紫,谷雨时节,牡丹满城。
      我闭上眼睛。我从来没见过满城的牡丹花,盛放成疯,成魔。半石山上,只有萧萧蔓草,流云是鸽灰色的,白鸟贴天飞去。
      我名夜来,只是因为,师父拣到我的时候是在子时,墨般浓黑的盲夜。除了剑,我一无所有。
      我是这样贫穷的人。可是剑仙的生命里,除了剑,也没有别的。
      我是青蘋唯一的弟子。

      传说夜来既别父母,终日饮泣,随从以玉唾壶承泪,及至洛阳,壶中泪凝如血。后世诗词文章中,美人红泪由此而来。
      我抬手抹抹脸颊。那儿空无一物,冰凉干燥。
      我想我是没有眼泪的。
      哭泣的,是鱼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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