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长夜里的光

作者: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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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



      路歌在床上发了两天烧,顿悟出’病来如山倒’真是一句至理名言。
      昨天她在网上预约了市立医院的门诊。
      今天吊完两瓶水之后,她去窗口取药,然后准备回家。

      经过外科门诊的时候,她想起身体里那块性质不明的肺结节。

      路歌自认不是个只贪财不怕死的人,之所以不听利南培的劝,是因为他目的性明确,劝她也是怕她身体出点岔子,影响他赚钱。
      今天既然来了医院,路歌还是顺便去挂了胸外科的号。

      拍CT,排号,拍片,取片,再等医生门诊,就这样时间到了下午。

      这次是个中年医生,看完她的片子,跟当初那个年轻的医生说的话几乎一致:“建议做个微创手术,切下来做病理看一看。”
      “这玩意有变化吗?这半年来我好像没什么感觉。”
      医生戴着眼镜低低地瞥她一眼:“路小姐,病在身上,等你有感觉就迟了。”
      说着,他拿起笔开了张住院单,边写边交代道:“你自己安排下时间,现在病床也缺得紧,你最好先去办个入院手续。”
      “不不,等一下。”

      路歌顿时觉得脑子疼,这种疼不是生理问题,纯粹是被人催着下决定而产生的心理反应。她并没有任何迫切感,毕竟今天也是顺便做了检查,自然没有做手术的心理准备。
      “能不能缓一缓啊?”
      “哦,对,你还在发烧,过几天吧。”医生拿起笔,修改了住院单,把日期推到下周,“回去吃了药烧退了再过来住院。”
      中年医生果断干脆,根本没给她犹豫的时间,紧接着叫号下一位病人进来。
      如此,路歌便出了诊疗室。

      她烦躁得很,包里没烟,附近又没有便利店,眼看接英姐的时间也快到了,她正想去站台看下去看守所的公交车,包里的电话便在这时响了。

      下午日头毒,晒了一会儿有点头晕目眩,她躲到阴凉树底下,望着手机发怔。
      有点意外。
      至少在她的预想里,这通电话应该是她先打给他才对。

      路歌托着手机,任由铃声震动了一阵子。
      即将停止时,她马上按下接听键。
      “喂。”
      那端停顿片刻,淡淡的语调问她:“知道我是谁吗?”
      路歌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她很想说不知道,可又偏偏管不住嘴。
      “张凛。”
      “嗯。”

      他似乎挺满意的,话筒里传来和她同步的吐息声。不过,他是在抽烟。
      路歌没有问他有什么事,她甚至希望这个电话是源于无聊,或者只是在这一刻,他想到了她。

      张凛说: “怎么没来拿衣服?”
      路歌靠在树干上,背后贴着粗粝的树皮,垂下在一侧的手指摸着皲裂的纹路,脑子里瞬间浮现出他那张脸。
      “不急,我晚几天去拿。”
      “哦,你现在在哪儿呢?”
      张凛的语气听起来懒懒散散,路歌顿时产生了一种“他确实无聊”的错觉。
      “路边。”为了显出自己的回答很有诚意,路歌又补充一句:“我在等车,你呢,今天没上班?”
      “休假。”
      路歌很会举一反三,“你每个周日都休息?”
      “不一定,看排班情况定。”
      “这样啊。”路歌手指合紧扇着风,“你一般休息都做什么?”
      “闲着。”
      毫无营养的回答,但路歌还是忍不住笑了。

      抬头看看太阳,感觉身体的温度又烧起来了,皮肤发烫,像烤箱里刚端出来的面包,每一个毛孔都是热气腾腾的,越来越燥。

      此时,路边停下一辆6H路公交车,许多人拥挤着冲过去,从外面看,车厢内乌泱泱挤满了乘客。
      路歌刚才看过站牌,那辆车半小时一趟。
      从南到北,穿梭大半个城市,终点站是梅林看守所。

      她站着没动,看着车子缓缓离开。

      张凛说:“你怎么有气无力的,生病了?”
      “没有。”路歌打起精神,“天热而已。”
      “哦。”张凛这次不接话了,过了一会儿,说:“你小心中暑。”

      路歌确实感觉口渴了。
      看到十米外树荫下有个报刊亭,路歌转身走了过去。
      “我要一瓶水。”她抬眸望去,见老板身后的货架上摆满了烟盒,又说:“一包玉溪,嗯……还有万宝路。”

      路歌听到电话那端低沉醇厚的一声笑。
      买烟而已,她不清楚他在笑什么。
      老板问:“要装塑料袋吗?”
      路歌连忙摆手:“不用。”
      “五十四块。”
      路歌付完钱把烟装进挎包里。

      这头,张凛的电话里发出嘟嘟声,有一个电话进来了,是龙惠。
      他起身往门诊走去,大厅内传来挂号咨询的噪杂声。
      他停在门口,说:“先这样,我再打给你。”
      路歌:“你这就要挂电话了?”
      “……”张凛说:“我这边有点事。”
      路歌看看时间,离下一班车还有二十五分钟。
      她叹了口气,“你下次要把时间赔给我。”
      张凛疑惑地问:“什么时间?”
      “通话时间。”路歌用肩头夹着手机,一边翻包里的打火机。

      与此同时,龙惠经过门诊一楼,正要去坐电梯,碰巧看见了张凛,她远远地拿着手机冲他招了招手。
      张凛整理了下表情,跟她点头示意,随后,他低头对电话里的女人说:“好,赔你。”
      路歌很满意:“再见。”
      张凛轻轻“嗯”了一声,挂了电话。

      两人一起上到三楼,穿过拥挤的过道,龙惠打开十一诊室的门:“不好意思啊,刚有个病人突然出了点急事,久等了。”
      张凛一边走着,一边不知在想什么,恍然回神,“没事,等一等挺好的。”
      龙惠不明所以,笑笑问:“你爸身体怎么样?”
      “挺好的,您费心了。”张凛说:“他最近还是会头疼。”
      “老毛病了,先开点药吃,下次复查我再帮他拍片看一下。”
      龙惠开了单子递给他,张凛拿了就站起来准备去交钱取药。

      龙惠见他直接要走,忙问他,“你今天有空吗?要不晚上一起吃个饭吧。”
      张凛已经开了一半门,诊疗室门外排着下一个病人,他不想多耽误时间,点头说:“行,这段时间您帮了不少忙,我还没正式道个谢。”
      “长辈们都是老朋友了,我这点忙不算什么。”龙惠说,“我今天五点下班,晚点联系你。”
      “好。”

      路歌乘车直接去了拘留所。

      梅林环境清幽,空气里负离子含量高,草木花香怡人,附近几个密集的居民区全是新建的楼盘,而拘留所的位置偏僻,靠山而建,车辆行人都极少。

      树荫尽头,三米高的石墙圈起一片宽阔的空地,里面植被茂密。
      从大门口往里,隐约可见几栋低矮的楼房,朱砂红的铁门,两旁是石砌的方形柱台。
      站岗的警卫像根柱子,一动不动。
      右边方柱竖牌上赫然几个黑字,市区第一拘留所。

      路歌虽是第一次来,但对市内几个拘留所的情况有所耳闻。
      据说这里羁押的都是交通肇事,走私较轻的人,而那些情节严重的被关在第二拘留所。
      至于第三个……
      那是经济案件或者涉外走私的关押地,一旦进去,不是三年五载就能重见天日的。

      路歌没有靠近,只是远远站在一棵榕树下等着。
      这个城市里有两个地方路歌不喜欢去,一个是医院,另一个就是拘留所。
      今天来齐了。

      二十分钟后,英姐从里面出来。
      两周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路歌特意买了两包万宝路,给她解解瘾。
      结果英姐出来后,头也没抬直接停在了大门口。
      远远看去,她背过身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片刻,英姐夹着烟往这边走,看见路歌,有点意外,她仰起头吞云吐雾,打趣说:“哟,你还真来了?”
      “嗯。”路歌递给她一包万宝路:“你手上是哪弄来的?”
      “我衣服里的,这不刚换回来嘛。”

      英姐眼皮浮肿,下面挂着两个黑眼圈,电卷的头发像鸡窝似的,身上穿着一套丝质印花的长衣长裤,按今天的气温来说有点热了。

      路歌一边走一边说了近况,“阿宝那小子够乖的,两个星期没见你也不哭不闹。”
      英姐哼了一声,“儿子都是小白眼儿狼,没妈唠叨,他不知道多自在呢。”
      “你可别这么说他,这次我跟利南培统一过口径,说你是回老家办事去了,他虽然白天在学校还好,但我听阿姨说,晚上这孩子躲被窝哭过呢,估计是想你了,却从没跟我们提给你打电话这样的要求,还是挺懂事的。”
      “男孩就得磨练,这点事哭个什么劲。”
      路歌摇摇头,笑着没再多说。

      两人到路边站了没多久,一辆刚好经过的出租车,车轮碾过满地的凤凰花瓣,停了下来。
      上车后,英姐搂着路歌,“我跟你说,那里面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厕所那个味啊,绝了,饭夹生,菜没油水,再待两天我就快不行了。”
      “在里面没认识几个小姐妹?”
      “老娘们那倒是有。”英姐咂嘴,“夜里不睡觉,几个人聊他妈的青春,你说是不是有毛病?”
      路歌忍不住笑起来。
      英姐说,“我随便编几个故事,把一帮女的感动得眼泪又是鼻涕,说什么同是天涯沦落人,走的时候还留了电话,说等出来了去我麻将馆打牌。”
      路歌问,“麻将馆今年生意不错的,你干嘛又去带货?”
      “这不是碰巧一个外地姐妹找我顺手买点东西,多大点事啊。说来说去,水客这行我是真干不了。”英姐捏捏路歌的下巴,又爱又恨地说,“不像你,人聪明,运气也好。”
      “那是。”
      “瞧给你得瑟的。”英姐上下打量她,“你这段时间没什么事吧?”

      路歌脸上的笑意收敛,眉眼间盛满思绪。
      坦白说,她认为确实发生了点事,不过英姐问的当然不会是指她的生活,因为在旁人看来,她全部的生活,除了吃喝睡就是走货。
      路歌说:“还算顺利,能过自然春天咯。”

      当初英姐把她带进这行,虽有担保人,但利南培的货值钱,人又心思奸猾,一开始并不敢用她,为了给英姐个面子,利南培就把路歌介绍给了一个叫华仔的人。
      那人是做电子产品的水客,路歌是个干干净净的白底新手,头一次往身上绑货,穿着蓬松的裙子,学着如何收敛脸上的表情,练习着怎样轻快自然的走路。

      第一次过关顺利,两人走出关口的那一刻,华仔张开手臂让路歌跟他一起喊“春天了!”
      水客常说过了关就是春天。
      因为春天二字,本身就是个好彩头。

      路歌靠着座椅背,问英姐:“你那天在关口到底怎么回事?”
      提起这个,英姐那张半个月没好好保养的脸,瞬间灰暗。
      还有她那双眉,因为是找麻将馆附近相熟的美容院纹的,便宜,眉色重,所以皱起来时显得煞气十足。
      “倒霉呗。”英姐说:“过关时一切正常,我刚松口气,又他妈的被一个海关叫回去。”

      后半段几乎跟老高说的一样,被查到箱子里全是的大牌衣服,件件价格不菲,刚开始英姐好商好量,想跟值班的海关套近乎,交个税把东西拿回来。
      结果那查货的海关说了句:“我今天如果轻罚你,明天你继续夹带私货,这没完没了,我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英姐提起这话就恼火。
      但路歌认为说得很有道理啊,她完全可想象出张凛那副冷峻坚毅的表情。

      英姐说:“我一冲动就上手打了他一巴掌。”
      “你打他脸了?”
      “个太高,没够着,好像扇他脖子上了。”
      是下巴。
      路歌在心里又纠正道,也不是扇,是挠。
      那几道指甲印还在呢……
      路歌短暂的分神并没有影响英姐继续说下去,她回忆道:“当时也就撕了五分钟,警卫就来了,他们竟然说我殴打公职人员,真他妈可笑,关口每天不知道有多少水客惹是生非,他们怎么不全都抓起来?”
      发泄完,英姐点点路歌的胳膊,小声提醒她:“你以后过关可要小心着点,别栽到那人手里。”

      路歌转头望向车窗,玻璃上映着繁茂树冠,绿叶晃动,天空像一块湖蓝色的布,藏不住任何尘埃,只容得下干净的云。
      她心里一半是叹息,一半是无畏。
      谁栽谁手里还不一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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