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野]静水

　　零玖-芥川龙之介
　　他醒过来是在一个平平常常的下午。

　　入眼是医疗部的装修风格。满目洁白。窗户半打开。很轻的风吹着。白色的窗帘也一浮一浮。垂落下来的时候发出轻柔的声音。银坐在旁边的板凳上。怀里抱着摊开的书。她垂着头，以一个别扭的姿势睡着了。她睡着了也还是微微皱着眉。就像梦里还有什么烦心的事。长长的额发勾在颊上。也跟着风缓慢浮动着。隔着白色窗帘还是漏进些许余光铎在她身上。披散下来的长发上的光影也温柔。

　　他怔然看着。摆在床上的手指无意识的抽动。他觉得自己沉睡了太长的时间。再看到熟悉的人就像过去了好多年。过去了一辈子。短暂的一辈子。

　　芥川银有感应似的一低头惊醒了。她茫然疲累的视线和芥川安静的眼神对上。她也怔愣了许久。然后勾出一个平缓安静的笑。“你醒啦。”她说。语调也平静。就像他只是睡了普通的一觉。像这么些天她没有在害怕他醒不过来。

　　于是他也应的很平静。他说，“嗯。”除了太久没开口嗓音嘶哑外一切完美。平淡如每个日常。

　　然后芥川银通知了其他人。病房里霎时热闹起来。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等消息的樋口一叶收到通知明明要比上司晚，却抢在干部之前就挤了进来。进来便是喜极而泣的抹眼泪，说前辈你吓死我了呜呜呜呜；尾崎红叶把过于吵闹的人轰出去，按着流程询问他还有哪里不适，顺便带来首领的慰问；广津柳浪立原道造一群人秉着职场精神也来了，自己也还有工作，看一看上司的状态就走；中原中也从外面赶回来，到的比较晚，看到病房里已经一堆人，再进去就太吵太拥挤。他也就只靠着病房的门框瞧着里头，芥川在人群的缝隙中瞧见他，他也就露出个安抚欣慰的笑来。

　　之后其他人都散去，银也跟着医疗部的人去问之后的调理事宜。中原中也才进来。又确认了一遍一切都安好，除了躺太久有些虚弱。他说自己把罪魁祸首抓回来了。就关在红叶姐的拷问室。对方嘴硬得很，还问不出来什么。但是不知道首领对这件事已经知道了多少。反正，“你要报复的话随时可以去。他就在那里。”他没有提昏迷的芥川是太宰治通知黑蜥蜴去接的。也没有提凶手是在太宰治的屋子里逮到的。他清楚的情况还太少。下意识的就略去了这部分不叫芥川知道。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中原中也好笑的发现芥川约莫是刚醒，整个人都有些懵。说话回应总要慢个八拍。动不动就神游天外。他索性也不再讲话，在床头柜上不知道谁送的果篮里随便挑了个苹果，帮忙削起来。苹果皮削到一半。医疗部的人接到通知，让芥川去面见首领。中原中也一皱眉又很快松开，问芥川，“你可以吗？”

　　芥川也平静的回，“在下觉得并无大碍。”

　　中原中也就简略的一点头说那你去吧。“我就待在这里。暂时应该不会外出。”

　　芥川走着神应了。他还穿着病服，到里面的更衣室替换了银带来的衣服。穿在身上感觉比之前还要空落一分。他心事重重的下楼、出楼、进楼、上楼。回神的时候他正俯身行礼，森鸥外在问他有没有什么不适？

　　“在下似乎觉醒了第二个异能力。”他这么回答，“应该是精神异能......可大概不起什么作用。”

　　森鸥外不置可否的挑挑眉，问他，怎么说？

　　“......在下似乎只能对特定的人使用能力。”他茫然地回，“这能力好像只能对在下自己和......给在下能力的那个人起作用。效果——也不好说。”

　　森鸥外问他这能力叫什么名字？

　　“......[尾生抱柱]，大概。”首领直属游击队的队长很少在给上司汇报时使用这么多不确定的词汇。可是现在他站在这里。整个人都透露出一种大病初愈之人特有的茫然失落感。森鸥外当然也看得出这位劳模又瘦了一大圈。穿着往常的黑色大衣，包裹严实，看上去还是接近形销骨立。森鸥外原本还有些不满。因为芥川是因为自己的私事负伤而并非为了公务拼命。但所幸没有造成什么太坏的影响。他还借着这次机会又把周边大小势力敲打了一遍。于是他也难得有了点恻隐，告诉芥川说，你的老朋友在拷问室等你。

　　他暗示芥川可以随意处置对方。各国异能政府相关高层在暗地里流传的[造物主]之名他也有所耳闻。但那能力太不可控。他在港口Mafia森鸥外不会让他发挥作用。因为森鸥外只上有把握的赌桌。从来不指望某个未知的几率。可是把他交换出去可能造成的未知危害又远超过能获取的利益。又一个织田作之助。森鸥外叹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他倒是也想最好能在未来某种情况下再把对方的作用发挥到最大化。但目前也看不出有没有用到的机会。打听消息的人多了，一直关押着也说不好还会有什么变数。素性把选择权交给当事人手里。由芥川选择怎么使用对方。

　　森鸥外也给出了提议。他说，“你可以试试你的新能力。”

　　*
　　芥川也就到拷问室去。尾崎红叶跟着，观察记录他的异能效果。顺便她也知道森鸥外是好奇芥川的态度。对方会不会让芥川产生动摇。

　　两个人的相见其实很平静。背叛者没有愧疚；受害人也不怨恨。他们平静地聊了会儿天。无名无姓的人问他，“你觉醒了什么能力？”

　　芥川就告诉他是尾生抱柱。他听到还有些惊讶，愉快的说我倒没想过原来还能有一模一样的异能力。

　　芥川问他，你对自己用过吗？他很坦诚地说用过。还用过好多次。只是这能力似乎杀不死自己。

　　[尾生抱柱]是他在潜逃时期想要给不知他能力、仅仅只是受命追捕他的人留下死亡的印象、所以对自己的太阳穴开了一枪。他那时已经很有些绝望了。索性把性命交给上帝。要么这子弹没效果他被当场爆头；要么他能够用自己的新能力大杀四方。没想到他当场昏死。做了一个长之又长的、无意义的梦。再醒过来时追兵真的都散了。可这能力也没办法用来大杀四方。只在他想自杀时有点乐趣。

　　芥川问他你有等到过她吗？他失笑反问，你不是也经历了结局吗？

　　他到底是个三流作家，落魄文人。要不是两手还被锁在电椅上他应该要点上一支烟。他说，我们这样的人是等不到的。这辈子都等不到的。我们连我们在等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从你也做了这样的梦开始，就注定了你等到的只有茫然的结局。

　　芥川沉静很久。然后问他，你想试试吗？

　　他懂芥川的意思。他笑着说来吧。

　　尾崎红叶看到他闭上眼睛。起初他是平静的。然后他的双手像溺水的人那样想要用力抓握，却被镣铐所束缚住。他的呼吸急促。鼻腔和喉咙里发出水流倒灌的咕噜声。他的面容呈现出不受控制的生理性的紫胀与痛苦。可是最后那刻到来时他又突兀的平静下来。流露出安宁祥和的神色。尾崎红叶上前去检查他的状态。发现他在没有水的地方就这么溺死了。

　　*
　　芥川最后一次搭乘电车前往那个地方。这次他是空手去的。

　　镇子上的人看到他流露出某种畏惧的神色，避开他后又在背后窃窃私语。他想大概是黑蜥蜴来搬运他时闹出的动静太大了。他正要往田地里孤独的小路走去。居酒屋的小姑娘犹犹豫豫的叫住他。“作家先生和那个沙色风衣的人走了。现在还没回来。”她看着他。懵懂的光亮的眼里透着点儿怯意。

　　他动动嘴唇。最后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便继续向前走了。田地里的风景和他上次来时并没有什么大的不同。大概是季节到了。野草长的很茂盛。全黑的鸟鬼祟地在草叶间探出头来看他。嘎的吓他一下。很快的飞走了。

　　芥川当然没有被吓到。他站在那已经无人居住的房屋前。黑蜥蜴在这周为了可能遗留的线索来了不止一两次。正门本就大敞。上锁房间的房门被暴力破开。所有闭合的柜门抽屉都维持着打开的状态。文件纸稿散落一地。洁白的纸张上印满凌乱的泥土的脚印。他走进去。一周前的葡萄和香蕉尸体涂抹在地上。泼洒的酒精已经干涸。房间里发酵出甜蜜与恶臭交织的气味。他走进被破坏的最为彻底的书房。没盖盖子的水笔就躺在书桌底下。他俯身捡起来。没找到笔盖。

　　他在屋子里翻找出一个被主人遗忘的小拉杆箱。把还能看的、没有沾染脏污的稿子捡起来，收拾收拾，装进箱子里。最后他空手而来满载而归。走的时候他记得关上了门。

　　归途时他一直在思索。无名之鬼的梦里出现的是他出逃时经过的那个河塘。他在那里没有等到被抛下的萨娜。萨娜还活着。她学了绘画。她根据自己的印象画出了他的模样。政府军就根据这幅画像到处搜寻他的踪迹。他不怪她。他不怨恨。先抛下她的是他。杀死她弟弟的也是他。他是怯懦的。他害怕被抛弃于是选择先一步抛弃。害怕被背叛于是先一步背叛。他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自己会捡到芥川只是意外。所有与他亲近试图展露好意的人都像是有所图谋。他根本没相信芥川龙之介只是试着跟他交朋友。他四处躲藏的这么多年每天都像在坐牢。他的生活除了不必再无休止的开枪和过去其实也没什么差别。他的囚牢一直都是跟着他在走。他受够了无期。他想要死刑。

　　他只有在尾生的梦境里能够获得片刻的安宁。这安宁也仅有短暂的七日。与望不到头的生命相比转瞬即逝。

　　芥川思虑的不是这可怜人的一生。他在想他梦里的景象。石桥，沙洲，芦苇荡。平静的河流。这是什么地方呢？他在那里等过什么人呢？

　　列车到站。他提着小行李箱下了车。漫无目的的游荡。他的脚步带着他自发的往某个地方去了。他站在河岸上看到远处的石桥和石桥下的沙洲。现在也是黄昏可是景色看起来和梦里是这么不一样。夕阳看上去很暖。风其实也不太凉。天际有叫不出名字的飞鸟的影子。破碎的芦花浮在水面上。他隐约明白了曾经太宰治为什么总是投河。换成他也愿意选择这个地方。来作为一切的终焉之地。

　　他鬼使神差地往河里慢慢走。河水没过裤脚。皮鞋陷进淤泥里。他低头看见被自己的步伐搅浑的水底。他想不行。行李箱还在手里。那些无人愿读的小说会丢失。他茫然又遗憾地注视着重新平静的水面。

　　他转身上了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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