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倾城

作者:繁华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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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离之子


      突然有人推门进来,一时间太监们一动也不敢动,他蹲下身查看我淬出去的碎渣,屋外是一样的黑,我看不清他是谁,只听太监们尊他为:“大长秋。”

      他身后的太监掌了灯进来,看上去他已过不惑的年纪,鬓角微微花白,身上全无伺候人的奴才气,他说:“解开公主。”

      “这……”徐常侍抬起头,话还没出口,就噎了回去,低眉顺眼地来给我解绳子。出于对大长秋的好奇,我连杀徐常侍的心思都消了一半,冷冷笑道:“大长秋,你不怕死吗?”

      “你们都出去吧。”他不理会我的挑衅,关上了门后,他将新食盒取了出来,摆在小桌上。

      “殿下不像是会寻死的人,多少用一些。”他摆好椅子,躬身请我,形容举止一点破绽都没有。我甚至怀疑,他不是个太监,断了子孙根的玩意儿多少都是有些变态的,被压制的欲望通常都会扭曲,不是作贱人就是被人作贱。我多少识一些人,萧子行贵重正统,所以秦玹妍身世的事自然可以托他去办,若是让他做些肮脏的勾当,那是杀了他也不肯。可这个人身上什么都看不出,看不出他的情感,欲望,竟似个死人。

      我走过去坐下,方才胸中太过激烈,竟没有察觉划伤了舌头,这会子才疼起来,将丝丝绵绵的血腥味从喉头咽下去,我问他:“她让你来的?”

      “若是指皇后娘娘,是也不是。”大长秋盛了碗稀粥给我,还是温温的,我接过白瓷碗后,他继续说:“若是没有娘娘首肯,这道门谁也进不来,可此事全是奴才一人自作主张,又与娘娘无关。”

      他的声音厚重,竟让我十足的安心。但听见那声奴才,没有来得有火要发,于是将碗重重一磕:“那你为什么要见我?”

      “因为故人。”

      “什么故人,我和你之间应该有故人吗?”

      他抬起头,我看着那张嘴一开一合,只有三个字:“寒夫人。”

      自大长秋走后,我拿勺子搅弄着这一碗寡淡的白粥,搅出了翻江倒海的气势,直到碗里的粥也不剩些了。草草在塌上安置,我将身子蜷起来,只望着那一灯如豆,想必油灯也撑不了多久,焦黑的灯芯上窜起一条黑烟。

      我又做了噩梦,梦中人自知是梦,但却怎么也醒不过来。我只能静待着梦境延展,其实也不过是一次又一次重现。那不是一件惨烈的事,也不是一件值得记住的事,我只记得有次病后康复,寒夜一改往常心血来潮要教我茶道,她从不是这样细的人,除去读书写字习武,我和她平日里连话也不说。更何况她喝茶全然和喝酒一般,没有仪态,无关风雅,这样的人怎么会教我茶道?但那个时候正是我怕极了她,小时候被她打的次数太多,以至于那段时间一见到她就下意识想躲起来。后来发觉她终究不能打死我,便也不怕了。所以当时我还是曲意顺着她,她要我举着杯子不要动,将一壶新砌的茶水从壶嘴里倾下来,水满则溢,烫得我手指通红,钻心得痛。不知是在心里暗暗和她较劲,还是怕她又用这个借口打我,总之我是死也不放手了。

      “咦,和书上说得不一样。”她放下茶壶,看着我烫伤的手,叹了口气:“真是个痴人。”

      从此在我所有的噩梦里,她都是带着这种无奈的语气出现,对着我叹一口气:“真是个痴人。”我想她当年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是想告诉我什么吧,可是她没有说出口,我也从没有问过。

      而这个梦最可怕的是醒来的时候,因为我总是有泪流。

      接连几天,大长秋日日都来奉膳。纵使我不想与他说话,难免还是要说两句。我于禁足之中,无甚事好做,闲言问他两句,白日屋外喧嚣嘈杂,连我这一处都被搅了僻静,想必有什么大事。遂得知前方大军得胜,不日就要拔营。

      大长秋将碗碟菜肴一一摆出来,然后问我:“娘娘问您睡得好不好?”

      自他进门我已经嗅到了香味,我喜食荤腥,见其中一道“花酿驴蒸”肉做得极烂,汤汁浓郁,喜笑颜开,听了这话正好笑他:“这必不是她问的。”

      “殿下圣明。”大长秋将筷子递给我,我撕下一块肉,反复沾了肉汤,放入口中,唇齿无不满意。见大长秋还侍立在侧,便放下筷子:“坐吧,我一个人也用不了这么多,她是个节俭的人,得知我这样浪费,本就看我不顺眼,再传个杖来,消受不起。。”

      大长秋也不推辞,便取出另一副筷子来坐了。我昨日不小心看到了两双筷子,猜到了这一层心思,想来他日日看我用膳着实辛苦,体恤臣下实是君上优良的品德。

      我一边用膳,一边含糊不清地问他:“在宫中怎么从未见过你?”

      “我不管宫中的事,自然也不管宫外的事,殿下太忙我太闲,注定是见不着的。”

      大长秋用小勺将汤舀了送进口中,我一时想不到用什么词来形容,优雅似是不妥,说得他像高门夫人一般。他这几日与我日日相见,穿衣打扮总是一丝不苟,竟也十分慈祥。我不禁想,他若是不进宫,该是个什么模样?耐不住好奇,终将多日来的困惑和盘托出。寒夜这块我一直未除的心病与他到底有何干系?他从不在宫里主事,却忝居大长秋之位,又是为何?

      可他避而不答,反而告诉我,张将军前几日得胜归来,战利品中有一件极好的楸木棋盘,问我愿不愿意对弈一局。

      “若是我赢了……”

      “那我就和盘托出,绝不欺瞒殿下。”

      我不知他这样郑重是为那般,却像是得到了什么预兆似的,心中忽有震动,竟忘却了强颜欢笑的姿态和阶下之囚的困顿与悲苦。我沉默了半晌,猛地抬头,防备地盯着他:“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来见我,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奉得是谁的旨意,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摆上棋局,殿下就什么都明白了。”

      午后我盘膝而坐,执黑后手正要落子,却注意到棋盘周身镌了字,在我这边的正是两句,“父子有亲,君臣有义”。我心中多想,抬头看了他一眼,却也没有说什么,只揽住袖口与他将座子摆好。

      他小飞挂角后,忽然问我:“天下棋路千变万化,有规矩方正的棋路,有奇诡惊绝的棋路,不知道殿下是哪一种?”

      我按照定式应对,因有定规定法,不需思考即可落子,与他相谈也甚是方便。“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赢,哪怕暂处劣势也不要紧,其中拼杀的快感,压制对手的乐趣,胜负的执念已经够动人的了。”

      “殿下颇通此道也。”

      随后他不再言语,我亦无言。

      下至中局,处处险象环生,我眼睛盯着右角一部,筹谋死活之时,忽注意到全局的势,略算下来,已然落了极大的下风。难免有遗憾和失望之处,回看几处搏杀应对,都没有落什么下风,怎么局势竟沦落到这样的地步?

      “我输了。说吧,楸枰一局想告诉我什么?”我心里念着那两对四字之语,自以为他定要作腐儒之语,心中已是万般不屑。

      “既然殿下输了,暂时就不能告诉殿下了。”

      一连半个月,我从未在大长秋手下赢过一局。我对他和寒夜的往事已经不再感兴趣,在棋子间的拼杀中苦苦挣扎,让我已有溺水窒息之感。这连日的失败让我已经生出憎恨和愤怒来,这与对母后的愤怒是不一样的,后者所谓愤怒只是出于某种道,某种义而摆出谴责的姿态。而前者,却是切切实实的源于自己的无能。

      在这一局惨败之后,大长秋忽然问了我一个问题。

      “殿下输过吗?”

      我胸中郁结,也不答,亦不再做摔砸这样丢人又极不体面的事。我给自己斟了杯茶,只用掌心去握它,源源热力灼痛不已,用疼痛来纪念耻辱。背着身,刻薄冷言道:“你棋艺这么精湛,何不去做棋待诏,非得哫訾栗斯、喔咿儒儿,以事妇人?”

      他不理睬我的嘲讽,只继续说:“我曾听说过殿下的事,入朝即能熟稔朝务,抚军亦能统领三军,六军帐前再找不出一位殿下这样的人物。我想殿下天赋异禀,大概鲜有敌手。”

      他这样恭维我,着实让我不适应,方才从忿懑中将将走出。他其实猜得对,我自小学文治武功,未尝有输于人手。引气入体,他人半生的耗费,于我只是一日的功夫。正是我事事皆强于人,未尝有过败绩,如今输给个阉人才让我如此不甘。

      “敌手不正是你们吗?大长秋何必过谦。”

      这话说得我无味,像是又想和他争个胜负出来,一出口便又落入沉默。我拨弄着残局上的棋子,轻而易举的摧毁了每颗子的所在。

      “棋局之内,唯有黑白输赢,而棋局之外,却不是非黑即白。只见输赢,不见输赢之外的天地,只是将自己困在局中,不得解脱。”

      输给他这么多日,我自是深有体会,只是我与他这种人到底不同,于是我说:“局中有局中的喜怒哀乐,局外有局外的自在洒脱。所谓选择,没有高低。我想棋艺,我终是输你一手,围棋一方天地虽然狭小,却脱离人世纷争,沉浸其中,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而我是注定不能解脱的人,你不必点化我,我亦不想承教。”

      二人对坐默默无言,我眼中的这几局棋,注定与旁人不同。棋局有失事小,个人荣辱胜败,亦是小,我胸中绸缪的不该是这些。我终究该感谢他,虽不是他点化了我,我还是很感念这份陪伴的恩情,让这段艰难的日子稍稍好过些。只是,他人救不了我,我只能自救。孤独无奈也好,可怜不幸也罢,这便是我的命了。

      眼见黑白混沌纠缠在一起,我沉吟良久,终于对他说:“我想出去了。”

      他说:“这很好,殿下打算怎么做呢。”

      我说:“告诉她,我怀孕了。”

      后来,我也不曾问过大长秋那些前朝往事,我只知道,我要向前走。

      当人们听到有喜两个字的时候,举止或多或少都有些疯狂。我想象不到母后听到这个消息时的表情,单从她没派太医来,就已经或多或少泄露了她的焦躁。

      “谁的孩子?”

      面对着母后的质问,我看了她一眼,从床上站起来,向她走近了。不知我们谁的心更虚?

      “母后认为是谁的,便是谁的。”

      “你骗本宫?”母后又蹙起了双眉,她惯是这样暴躁易怒,不知我和她皆是这般,是不是乾元真气的缘法。

      “你不肯见我,又不肯杀我,母后,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见到你。”我走到她面前跪下,她的面色软了下来,只道:“本宫只是没想好,该如何面对你。”

      “儿臣知道,姐姐亦是母后的骨血,儿臣没有害她的心思。儿臣知道母后定有难言的苦衷,父王也好,男宠也罢,只是不堪回首的旧事。儿臣不想,不想为此离隙母女之情。”我簌簌落下泪来,掩面跪在地上,只作悲声:“儿臣只知母后不喜儿臣,而不知缘由,儿臣心里如何不苦。以寻常人情看来,离愁别恨,儿臣如何不怨……”

      虽然泪眼所见辨不清她的面色,我料到她的手足无措。我这母亲脸硬心软最好敷衍,外宽内忌的那种才难相与。这一番谋算,彻底断了我曾经的那份无知痴念,谁知这世间的求全之法,背后有多少无奈,几多挣扎?便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也有几多可落泪的地方。

      我想起了楸枰上所镌刻的“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如此五伦被儒生奉为圭臬的真言,竟是满篇的谎话。父子相疏,君臣相忌,夫妇各自有各自的谋算,长幼相嫉,而朋友也未必都是一腔子的真心。那些我从书中读来的慈孝忠义,我所追寻,所固执之物,在我回宫的这一年里,皆化泡影,只恨它们苦苦骗了我这么多年。我还妄图报偿我的爱恨,真是这般可笑。又能说什么呢,只能说一句,天地君亲师,天生之,地载之,君食之,亲生之,师教之,我皆丧矣。

      我终于背叛了我的爱恨,这是太子,寒夜,大长秋,他们一直想让我做到的事。我从这见方之地走出来,已经服过解药,解封了气脉。正是晌午,天地煌煌,印在雪上的白光晔晔夺人眼目。许久未见天光,泪水又在双目的痛楚中夺眶而出。我在这片惶惶然中看见了秦玹妍虚伪的笑靥,看见了众将士整肃的神情,看见了仆从畏惧的目光,看见了茫茫天地中,绵亘不变的无奈悲哀。这一张世间的大网,将我们困在其中不得解脱。或是期慕将来,或是沉溺往事,或是汲汲荣宠,或是戚戚屈辱,或是耽于华侈,或是耻于贫贱。总是有所待,亦有所恃,大长秋所谓的解脱,又怎么可能实现?

      嬷嬷见状,赶忙扶住我已经略有些消瘦的身子,向着人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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