沦陷在你掌心

　　01.
　　2016年，法兰克福。
　　美因河穿过了这座夜景如画的城市，天亮后是万顷蓝天，白色的城墙围着古堡与错落的宫殿，尖尖的高塔是鳞次栉比的风景线。钻透云层，阳光给沿岸建筑添上了几分历史厚重的尘埃，不是光线刺目的白，那会叫人睁不开眼来，这里的建筑透着沉淀的灰白，古朴悠久。

　　湖面清阔，游艇接连划过，水面荡开的波纹朝两岸拍去，激起细小的浮沫。岸边是一片广阔的绿地，树木丛林，游人不绝如缕，或拍摄、或在河畔边写生作画，宁静的初夏。

　　一辆莹白的Riva游艇从上游呼啸而来，瞬间攫取了沿途众人的眼球，宽广的河面撒着金色的粼粼波光，被船尾喷出的白浪搅翻，像一条拖着巨尾摆动的鲸。

　　游艇三层，下层甲板上摆着两张聚会用的水晶圆桌，七八张沙发藤椅，如同别墅里雅致的露台。四个身姿曼妙的金发美女穿着性.感的比基尼，躺在甲板上晒太阳，修长的大腿交叠，优雅漂亮。

　　圆桌边的男人们穿着笔挺华丽的西装，翘着二郎腿，西裤在阳光下泛着缎面的柔光，这群人拿着红酒杯说笑。

　　而在二层则是主甲板，人头不多，三男两女，穿着打扮皆不落俗，比楼下的至少高了两个档次。他们走动和靠在栏杆边欣赏美因河两岸风景时却都是围绕着同一个中心人物，并没有离开主场太远。

　　在一群外国人里，发色黑亮的年轻男人显得格外惹眼，是个非常年轻的亚裔，感觉才十八.九岁，准确点说是一名中国人。
　　他躺在藤椅里，双腿极长，刀刻般凌厉的下颚连接着优美的脖颈，收拢于一件黑色衬衫之中，同色的西裤，黑袜，黑皮鞋，而他本人生的十分白皙，和这群德国年轻人混在一起，他的肌肤更像是冬日的一场雪。
　　典型的冷白皮，会在阳光照射下显得通透而凉薄。

　　旁边拢着金色碎钻石披肩的女人走过来跟他搭讪，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想在他旁边的位置坐下。

　　男人掀开嘴角，晃着香槟杯跟女人碰了一个，然后便用流利地道的德语将她请开。

　　游艇突然减速，在美因河上缓缓前行。

　　方嘉逸撩了一把头发，过足了开船的瘾，从机舱出来，潇洒上楼，拿脚踢了踢男人的腿，操着一口德语：“多好的天气啊，我们繁哥是不是玩累了？”

　　纪繁瞥了眼在旁边藤椅躺下的高个子大男孩，懒懒的回了句中文：“记着，回朔州也是用这副腔调跟你家老爷子说话。”

　　一提朔州，方嘉逸脸上笑容僵住，旋即又笑的跟太阳似的，说话时的神情规矩了不少。
　　“我有这狗胆还用得着在国外躲这些年？”

　　纪繁轻嗤了声后不答，望着河面更远处。
　　年轻俊美的面孔能看出他年纪不大，眉宇间透着几分少年应有的清秀锋芒，而当纪繁掀开纤长的睫毛时，落出的那双眼里并没流露出丝毫情感。
　　像一颗漂亮的黑曜石，没有温度，极其漠然。

　　先前披着金色丝巾的女人来头并不小，是多特蒙德副市长的小女儿莎莉。
　　她曼步摇曳着走到方嘉逸身边聊天。

　　方嘉逸顺势握住她漂亮的手指，虔诚的亲吻莎莉手背的同时直接将人带到怀里，就着她手中的酒杯，饮了一口。

　　两个人十分聊得来，黏在一张藤椅上，逗笑打趣不断。

　　纪繁对发小来者不拒的行径是见多不怪了，是他不想去理解的行为。
　　他能准确迅速的解算出再复杂的难题，却无法弄清楚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感情，对于这个年纪的自己，爱情是一门费时不讨好的学问。

　　片刻功夫，空气中的嬉闹暧昧的声盖过了河面水花声。

　　方嘉逸脸上印着亮彩的口红印，抱着身材饱满的莎莉捏了把。
　　逗玩美女时，他还不忘朝纪繁喊了句，“繁哥，你那朋友人呢？还没来啊。”

　　纪繁在思索更深远的东西，沉默不言。

　　方嘉逸最怕这小子不吭声，声音也故意大了起来，尽说些有的没的，试图打破对方周身的沉默。
　　“别怪臭弟弟没提醒你，女人这种生物，繁哥把握不住。再说了，人都没见着你就被迷得不要不要的，小心脱不了身。”

　　纪繁躺着没动，抬手从旁边桌上拿了墨镜，戴上后继续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

　　莎莉趴在方嘉逸怀里，轻喘着气儿，声音娇软：“纪，怎么了？”

　　当兄弟的自然不会说纪繁有病，方嘉逸笑笑不说话，将莎莉裹身上的纱巾扯下，随手抛到了海里。

　　莎莉吓得花容失色，捂住风光无限的胸口，又怒又气地咬了方嘉逸一口。

　　方嘉逸不恼，宠溺的抱着她，在女人耳边吐了口气，“古语有云，非礼勿视，繁哥是文明人。”

　　游艇上早就热闹开了，这些人要么是纪繁的同学，要么是资本圈里的新秀，在音乐声里高谈阔论，拥吻自由。

　　纪繁全程没什么表情，也没人去招惹他。

　　沿途景色很快朝后退去，直到眼底浮现出遥远不真切的轮廓，一点一点的横跨在水面上空，简单的线条勾勒。

　　他看到了一个中国姑娘。

　　在他眼中的潦草构图，随着时间而逐渐清晰丰富了起来。阳光灿烂，充足的光线穿过桥上的铁架，错落有致的印在她身上。

　　她穿着一条红色的吊带长裙，裙摆被风吹成大片的玫瑰色。

　　在挂满锁的爱塞尔纳铁桥上，这个中国姑娘靠着栏杆，手里拿着一只纸折的飞机，漫不经心地望着桥下的美因河，直到那艘华丽惹眼的游艇靠近。

　　桥上的行人也早早地看见了莹白华丽的船只，还有船上搭载的俊男靓女。
　　他们驻足，满是惊艳羡慕的看朝这里驶来的游艇，也有人吹起口哨与船上的人打招呼。
　　桥道中间过道的乐队，也换了一只应景的轻快民谣。

　　中国姑娘也注视着那艘游艇，用大拇指和食指举起纸飞机，细瘦纤长的胳膊在风中摆动，模拟飞行的状态，却不松手。

　　直到爱塞尔纳铁桥不再是简单是线条勾勒，它雄伟壮阔，横架两岸，如此清晰。

　　纪繁这才站起身来，摘下了墨镜，一眼望去便看见了那位中国姑娘，还有她手里的纸飞机。

　　显然，红裙子小姑娘在凝视着自己。

　　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

　　她站在桥上，朝已经来到桥下的游艇掷飞了手中的纸飞机。

　　而船上淡漠寡言的年轻人抬起下巴，伸出手。

　　纸飞机穿越了强劲的风和气流，如同一场暴风雨打湿了机翼，最后顽强地落在了纪繁指骨细长的指间。
　　被接住了。

　　这一举动，瞬间引来桥上和游艇上众人的惊叹和欢呼，纷纷震惊不已，这只轻薄的纸飞机竟然能从桥上飞到游艇上，稳稳落在一只漂亮的大手中。
　　“太不可思议了！”
　　“这一定是魔法！”
　　“在美因河的一次好浪漫的飞行。”
　　……

　　掷出纸飞机的中国姑娘莞尔一笑，转身从容地离开了热闹的欢呼声，迎着逆流拥堵的人群。

　　一抹明艳瑰丽的红色烙在阳光下。

　　纪繁淡着神情，游艇从桥下穿过，暗影打在他轮廓清俊的面孔上，垂下的睫毛纤长浓密，如夜色的剪影。

　　他很清楚，不是魔法。

　　实际上不管自己抬不抬手，那只纸飞机都会来到他身边。
　　他手法熟练地拆下了藏在纸飞机中的芯片和电池，随意放入兜中。

　　游艇从桥底通过，阳光再次落回身上，纪繁侧目回首，望向长桥上的人群，那个中国姑娘送完信息后便潇洒地走远了。

　　后来，他们因为工作又见过数次。
　　开始了牵手，拥抱，亲吻，躺在一张床上。
　　占有她的灵魂和所有。

　　在法兰克福边上的梅斯珀布伦城堡为她办的音乐会。
　　在古老庄严的大教堂里见证旁人隆重真挚的婚礼。
　　在莱茵河畔的小镇里数遍了星光。
　　在一片色彩斑斓的老房子前等她下楼。

　　他们度过了很多个夜晚，一个又一个清晨还未来临的长夜中。
　　孤独因为陪伴，显得尤为短暂。
　　恰如这场迤逦的美梦，醒来后只有他还活着。
　　而中国姑娘裙摆散开的红，如初见的那天。
　　是桥上离别的夕阳。

　　纪繁平静地从睡梦中惊醒，和过往一样，他会在醒来后长时间维持睡觉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盯着一室漆黑，直到确定自己在哪里。

　　天还未亮，凌晨三点。

　　他又梦到了那个红裙子小姑娘，Stella。

　　已经五年了。

　　每次梦见她，情绪便会陷入偏执的状态。

　　—

　　纪繁掀开被子下床，细瘦干练的脚踝与修长的小腿之间连成一段力量的曲线，赤脚踏在冰凉的地板上。

　　从卧室出来，廊道亮着暗黄的灯，男人高大笔挺的身躯裹在一席黑色的袍子里。

　　背影看上去尤为清瘦，后背凸显的骨骼如同刀笔雕刻出的凌厉与孤绝。他沉默地走着一条长长的路，抵达走廊尽头的书房。

　　在抽屉里找出了白色小瓶，摇了摇，药片撞击瓶子发出稀疏的声音。
　　不多了。
　　他吃了两片。

　　纪繁一个人站在书房的落地窗前，手缓缓地撑住了玻璃。

　　直到心跳渐渐正常，呼吸平稳了，混乱的思绪又躲过了一场疾风暴雨。

　　淡薄暗蓝的天空浮现出一丝亮色，天光未至。

　　他看着城市尽头遥远不可及的亮色，成了眼里唯一的光点。

　　天亮后，他记得是老爷子的七十大寿，不仅仅是纪家的大事，更是朔州的事，不能出乱子。

　　—

　　沈眠星早早的来到纪明洲所在的高档花园小区，手上拎了两份早餐，眼中带有点点笑意。

　　她进了电梯，按了22楼。

　　电梯中没有其他人，一面是光洁明亮的镜子。

　　沈眠星看向镜中的自己，淡淡的妆容，碧绿色的长裙，珍珠耳坠和手链，一切都很完美。

　　“叮咚——”

　　电梯门开，整个22楼就只有一间住户，她交往两年的男友——纪明洲。

　　她刚抬手准备按门铃，大门就被人从里打开了。

　　一个身着酒红色鱼尾裙的妇人站在屋中，身材曼妙，眉目风情，脸上涂脂抹粉的仿佛剥了壳的鸡蛋，看得出是一个保养极好的美人，眼角只有两根鱼尾纹。

　　沈眠星礼貌问好：“纪阿姨早上好。”

　　柳婷芝上挑眼帘扫了眼门外清汤寡水的女人，也不知道自己的儿子看上她哪一点了，这两年来自己没少想拆散他二人，偏生儿子被这狐狸精迷住了。

　　沈眠星被打量的有些不自在，拎了拎手中飘香的早点，“我带了早餐，阿姨和明洲都还没吃吧？”

　　柳婷芝轻哼了声，“这都八点半了，知不知道今天要去哪？”

　　说完，柳婷芝便不再看沈眠星一眼，径直朝电梯方向走去，还不用尖锐的嗓音补上一句，“你别磨磨蹭蹭，耽误了时间。”

　　沈眠星皱眉，昨天不是说好，让她今早过来时带上早餐的吗？

　　好在这时一道修长的人影从屋中走出，男人俊美斯文，脸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看见沈眠星时候露出温柔和煦的笑容。
　　“星星来了。”

　　沈眠星脸上笑意淡了许多，勉强点了点头，手指用力捏紧了早点袋子。

　　纪明州接过她手里的早点，放在鼻尖一嗅，“铜锣巷子的小馄饨？好香。”

　　沈眠星眼中恢复了笑意，语调难免带着几分委屈，轻声道：“你要是和我说了，我就不买了。”
　　不然吃不完，丢掉多浪费呀。

　　纪明州牵着她往电梯方向走去，一边道：“你也知道今天要回老宅，我一时忘跟你说了，你真吃不下就丢了。”

　　他说的理所当然，沈眠星却轻轻摇头，“没事，我能吃完。”
　　她明明已经吃过早餐，这两份是特地带给他和纪阿姨的。

　　纪明洲摸了摸她的脑袋，“乖。”

　　柳婷芝鼻尖朝天，眼神下瞥，扫了眼在她眼中显得小家子气的沈眠星。

　　妇人挺直了腰肢，转头满是得意的看向儿子，“别怪我没提醒，今天给你爸贺寿的都是朔州有头有脸的人物，上头的赵书记，刘厅，何总，陈总全都要到。”

　　纪明洲微一点头，看了眼腕表时间后，才抽工夫打量沈眠星今天的着装，粗看不觉得有什么，但一近看，他忍不住皱了眉头。

　　明明已经跟她说过的，穿好看一点的。
　　却还是赝品花瓶一个，再漂亮也透着一股子廉价味。

　　沈眠星哪里想到这些，她只心疼手上的早餐。

　　等上车后，她打开车窗自顾自的吃了起来，一时间美食的香味飘的车厢里都是。

　　柳婷芝忍不住喷了喷香水，才忍住将这个女人赶下车的念头，狠狠地瞪了眼不听话的儿子。

　　纪明洲心里也不高兴，可他身边确实找不到比沈眠星漂亮的女伴，所以才勉为其难的带她出门。

　　实际上，他这次回去筹划了十几年了。
　　纪明洲是纪老爷子和柳婷芝的私生子。

　　这二十八年来，纪家从来没有承认过他的身份，哪怕纪老爷子和李氏唯一的儿子在十年前去世，他作为纪老爷子唯一的儿子也没被认回。

　　纪明洲一直蛰伏暗处，故意不与朔州大家族走近，不暴露野心，不出现在纪老爷子眼皮子下，一副与世无争的姿态。
　　是因为他知道柳婷芝不会消停，不会甘愿被纪老爷子忘记，到这个年纪了，还做着母凭子贵挤进豪门的美梦。
　　直到三年前，纪老爷子的原配李氏病逝，柳婷芝终于熬到头了！

　　纪明洲便在等一个能名正言顺的回到纪家的机会。

　　这不巧了么。
　　纪老七十大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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