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门之下

　　尸体倒栽葱般浸在水中，脚踝被粗麻绳捆住，倒吊着拖向湖岸。

　　不多时，船行至岸边，渐渐停了下来。杨跛子放下竹篙踏上青岸，从船上抱来一张草席，在稍微平坦的草地上铺平整。

　　他的右腿比左腿短一些，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叫人一眼就能看出不同。但云绰不想显得唐突，只看了他两眼就不看了。

　　杨跛子自顾自地做着活计，目光不曾从尸体上挪开，像是压根没看到云绰和卫庄一样。又或许他早就看到了，只是并不在意。

　　这位年迈的捞尸人背脊弯曲，形容枯槁，衣着比乞丐还要邋遢，但他周身半丈萦绕着雨雾般的阴气，令人不敢直视，更不敢接近，从而无法像对待一个街头乞丐一样对待他。

　　因此，云绰和卫庄都没有贸然动作。

　　铺好草席后，杨跛子解开系在尸体脚上的绳子，拽住死者的衣领把尸体拖到岸上来。斗笠不小心掉在地上，几绺白发散落下来，如柳絮般在风中无力地飘动。

　　云绰看到一张几乎不能称作“脸”的脸。最中央是因鼻翼残缺而无处依傍的孔洞，紧接着是粘黏的皮肉和狰狞的伤疤，粉白相间的肉条瘢痕连着下巴和脖颈，颜色不一的斑驳色块争先恐后铺满半边脸庞。

　　相比单纯丑陋的右脸，这左半面简直是一塌糊涂，就像一锅无人看管的粟米粥，已然被大火烧到糊作一团，分不清什么是什么。

　　在云绰直勾勾的注视下，杨跛子右脸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整张脸顿时变得更加阴森可怖。

　　云绰意识到自己太过冒犯，忙走过去捡起斗笠，递到杨跛子面前。

　　“老伯，你的斗笠。”

　　杨跛子接过斗笠戴上，第一次给了她一个正眼。

　　“来认尸的？”他问，嗓音像腐朽的木合叶在与木轴拉锯摩擦。

　　“不是。”云绰说，“老伯，我们想同你打听两个人。”

　　杨跛子冷漠地回过头去：“不是来认尸就赶紧走。”

　　云绰说：“老伯，我就想问几个问题，不会多打扰你的。”

　　“我说了，不是来认尸……”杨跛子说得费力，声音比方才更沙哑。

　　他突然咳了起来，气流在胸腔里激撞爆破，迸发出撕裂的哮鸣之声。嫣红的鲜血从鼻孔中流出，成串滴落下来。

　　云绰惊呼：“老伯，你流鼻血了！”

　　杨跛子抬手去摸，果然是一手温热。他背过身去把血迹擦干，压抑着喘促的气息给绳索打结，将尸体扛到拉板车上放好，尔后就要离开。

　　“老伯且慢！”云绰追上他。

　　杨跛子头也不回加快脚步，本就不灵便的左脚跛得更厉害了。云绰见此也不敢再追。

　　杨跛子咳咳喘喘地跛行着，背影仓皇凄苦。很快，这位龙钟老人没入繁茂林间，身影再看不见。

　　云绰满眼担忧。她随何不为学医多年，也不是没见过患有喘鸣的病人，可从来没有人像杨跛子这样，咳得骨头都要散架了。

　　他病得很重，再不及时医治，恐有性命之忧。

　　只是这人明显在躲着他们，无论他是单纯厌恶生人还是知道什么内因，一时半会儿都难以接近。

　　二人回到码头。喜胖仍躺在榻上不省人事，云绰叫他半天都没反应，足见卫庄下手之重。

　　真是个倒霉蛋。云绰摇摇头，踱步走到通铺右侧。

　　木柜的门半开着，里面架子上空荡荡的，只有两三个包袱，想来里面装的也不会是什么贵重东西。

　　云绰随意扫过一眼，没什么特殊发现，便又踱步走开了。

　　“阿娘……”

　　阿络低喃着，两手扑棱个不停，把压在身上的被子推开。

　　“当啷”，一道清脆的落地声响起。一块玉佩落在地上。

　　云绰俯身捡起，只觉这玉软滑细腻，像是要流出油脂一样。

　　捡起一看，是块墨玉，整体呈柱形，有食指长短，配同色丝绸长绦；颜色漆黑如墨，色重质腻；再看玉质，光滑透彻，莹润厚重。

　　是块顶好的墨玉，极品中的极品。

　　云绰仔细端详。玉佩上是一条绕柱三圈的龙，口中衔日，威武霸气，简直栩栩如生。花纹极致繁华，生动逼真，定是出自名家之手。

　　这个玉质，这个雕工，说是价值连城一点也不过分。这种宝物怎么会出现在码头？

　　云绰无意识地摩挲着，指尖触及龙腹，忽的有了意外发现。

　　“咦？这龙怎的没有脚？”

　　云绰摸了又摸，龙腹下光溜溜的，一只脚都没有。

　　真奇怪，说是蛇，它头上又有角，可要说是龙，却又独独缺了脚。

　　云绰想不明白，于是将玉佩归还原位。被子下面是个蓝布包袱，当中躺着一个熟悉的白瓷瓶。

　　云绰拿起瓷瓶，瓶口有淡淡药味飘来。松香，黄蜡，麝香……应当是包金疮药，可味道不太对劲，似是多了什么，又少了什么。

　　云绰再闻，当真是少了一味血竭，多了生灰和白石。

　　“这是我师父炼的药。”她立马下了结论。

　　“哦？”卫庄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好奇。

　　金疮药的方子很常见，所用药材也并不珍稀，所以市面上的金疮药大同小异，她如何肯定这瓶药出自何不为之手？

　　云绰对他说：“这瓶药里有生灰和白石屑。这二者兼具消肿止血之效，炮制得当可增加药效，可生灰多杂质，提炼费时费力；白石十分坚硬，只有用玄铁药碾才能碾磨成屑。没有药师愿意用这两味药，只是前段时间有一次血竭用完了，师父才以生灰和白石屑替代。”

　　原来如此。所以这瓶药里才会缺少血竭，而多了生灰和白石屑这两味药。

　　这样说来，这个包袱的主人很有可能就是谭家两兄弟。

　　卫庄用剑把包袱挑开。包袱里装着两三件男人的衣物，胡乱裹作一团，皱皱巴巴的。

　　衣物底下是一个没上锁的木匣。云绰打开，一眼看到一把铜锁，锁上还插着钥匙。

　　匣子里装的是一些钱币、一根丝质发带和一枚碧玉扳指，观其样式，都是男子所用，发带蓝底云纹、花纹精致，那扳指的玉质粗略看去也非凡品。

　　此外还有一张卷好的字条，用紫色的细绳束好，纸上有淡淡的幽香。

　　卫庄展开字条，两行娟秀的墨字慢慢展露。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云绰念道，“是秦地的歌谣——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听起来是首情歌。卫庄眉头微蹙，心中好奇她是从何听来的。

　　“啊——！！！”

　　二人正分析着，身后响起一声尖利喊叫。

　　云绰一激灵，手里的玉佩差点掉地上。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阿络直勾勾盯着前方，口中喃喃个不停。

　　“阿络？”云绰小心地唤他。

　　阿络涣散的目光落到她身上，霎时白了脸，发出一声惨叫。

　　云绰忙退开几步，阿络不叫了，呆愣愣看她许久，直把她看得浑身不自在。

　　“啊嗯！”阿络发出闷哼，表情痛苦极了。脑袋跟针扎一样，马上就要炸裂。

　　他使劲敲打自己的脑袋，眼前浮现出一个男人的影子。男人浑身湿透，一脸阴霾乌漆漆的眼睛沉得像夜。

　　男人向他走来，阴鸷的眼神使这张熟悉的面容在此刻变得很陌生。

　　阿洛忽然哭了出来，大叫：“业哥！别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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