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色

　　第二天书澜起了个大早，让月明摘了院中新开的腊梅，准备做点梅花酥给书轶送过去，看昨天书轶好像不是很喜欢吃辣，今天改变策略，做些甜口的小食试试，既能饱腹又不会太过甜腻，用来提神再好不过。书澜手上动作快，幸亏前世的自己喜欢琢磨这些甜点菜品，也不会太过生疏。没一会儿，一颗颗饱满嫩黄的腊梅就散落在洁白的盘子里。

　　“月明，来尝尝。”

　　“哇，主子，又香又脆。”刚炸好的梅花酥黄澄澄的，好看极了。月明吃的像只小仓鼠，脸颊鼓鼓。

　　“那就好。”书澜有些放心地笑了。

　　“主子，别担心，宫主一定会喜欢您做的点心的，让月明去送吧。”

　　“不了，这次我自己去，醒来这么久，还没出过这曳云阁。”

　　“可……”

　　“别担心，我让琉越跟着我，琉越，你在的吧。”

　　书澜话音刚落，身穿暗色劲服的少年在院中显现，琉越是书轶留下的暗卫，似乎是因为书澜这具身体天生羸弱，修不了真气，才让琉越负责保护书澜的安全。

　　月明的小脸上还有些纠结。

　　“好月明，别担心，我一会就回来，再说还有琉越呢。”书澜摸摸眼前小姑娘的头。

　　“主子，天冷，您披上披风再走。琉越，一定要照顾好主子。”月明稚嫩的小脸上严肃认真。

　　琉越点了点头，隐去了身形。

　　等到出了曳云阁，书澜才发现这外面别有一番天地，曳云阁位于凤梧山的东面，书轶的琴鹤阁在西面，书澜本来没什么远近概念，等到真正自己走了之后，才觉得书轶想必厌极了这个姐姐，光这距离都令人望而却步，更别谈时常探望了。不过幸好沿途风景秀美，倒也不算太过折磨，就是路上霖庭宫的弟子们都心惊胆战地盯着自己叫书澜有些不自在。直到第五个弟子吓得打翻了水，书澜叹了一口气，拐去了路径偏僻的腊梅林。

　　腊梅林书澜曾经听月明说过，这相当于曳云阁和琴鹤阁之间的小路，因为距离偏远，很少弟子来这里，书澜也乐得清闲。

　　走的累了，书澜摸摸食盒的底部还是温热的，想着去前面的亭子中休息一会。没想到亭子中已经有人先一步了。那人是侧坐着的，鸦青的长发仅用一根红绳松松束着，身上是火红炽烈的雀翎大氅，羽睫轻垂，掩住了琉璃般的瞳孔，修长白皙的手指执了一枚墨玉棋子，像是在对弈。雪白、朱红，组成一幅极其艳丽的画。细雪未融，星罗棋布的洒满大地，世界陷入沉睡。书澜站的手脚有些冰凉，觉得眼前的人美的似妖似魅，像是地狱摄魂的艳鬼，让人本能的心生恐惧。

　　天上开始飘雪。

　　“过来。”亭中的人没有看她，自顾自的执子下棋，更像是自言自语。

　　眼前的人绝不是什么等闲之辈，书澜不动声色地听了听四周，安静的有些诡异，像是有人故意为之，与周围隔断联系。仅能耳闻的是细雪落在绯红梅花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如此异常的情况琉越却不现踪迹，想必是被什么纠缠上了，而麻烦的源头极有可能就是眼前的人。

　　书澜稍作打算，缓步走了过去。

　　离那人越近，书澜就感觉越冷，那是一种能浸入人灵魂深处的冷，比凛冽的风雪更胜，她不自禁地颤栗了一下，但没有止步，直到与他隔了两三步的距离才停下。见他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书澜反倒松了一口气，一边暗自回暖冻僵的手，一边想着如何脱困。

　　“书轶的姐姐么？”那人一局终了，才仿佛突然想起她似的，打了个哈欠，琥珀色的眼睛眯着，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缓缓的问。

　　“是。”书澜被冻得有些晕眩，手上暗暗使了劲，掐了自己手臂的嫩肉保持清醒。

　　“有意思，你可知我是谁？”那人有些懒散地笑了，只是笑意未达眼底，显得寒意更甚，像是在看一个死物。书澜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再答错一句，接下来的一定是无间地狱。

　　“若是阿澜没猜错的话，想必阁下就是镜渊魔君了。”

　　镜渊魔君盛覆雪，云翳魔宫的主人，号令三千阴兵魔将的首领。传闻他样貌极美艳绝天下，性格却残酷狠戾阴晴不定，江湖人士闻之色变。书澜知晓盛覆雪还是某次闲来无事听月明说起的江湖传言，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

　　书澜眼角冻得发红，雪白的大氅衬的小脸更加莹白，整个人看起来纤细又柔弱。

　　“你不怕我？”盛覆雪看着眼前脸色苍白但丝毫不显惧色的女子，颇有兴趣地问。以往的人听了这个名号要么吓得涕泗横流，要么跪下哀求嘶吼，唯独没有像眼前人这么安静的。

　　“魔君盛名已久，阿澜自然是怕的。”书澜语气轻柔，轻低臻首，不再看他。

　　那人扔了手上的墨玉棋子，站了起来，缓步走到了书澜面前。

　　书澜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靛青瑞兽纹靴，之后感觉自己的下巴一凉，视线随之上移，她水色瞳孔中映出的是眼前人美艳的不可方物的脸。书澜呼吸一滞，看着那人似海棠般绯红的薄唇离自己越来越近。

　　“阿澜的表情可不是这么说。”耳边的语气懒散，又绕了些邪气。

　　两人挨得太近，红白相融，远远看去竟生出了一种诡异的亲密来。

　　“咻--”

　　青色真气破空而来，狭着雷霆万钧之势，猛地击在盛覆雪身上。眼前人化作赤色火焰的瞬间，书澜锁骨一疼。再眨眼之间，再无踪迹可寻。

　　先前之人原来是傀儡。

　　书轶快步走来，冰凉的眉眼中罕见的带了点着急。

　　“阿姐，可有事？”

　　书澜这才回过神来，缓了缓说道：“阿轶，我无事。”

　　书轶似松了一口气，“既无事，便回吧，今日之事阿姐不必担心，不会再发生。”

　　书澜看着眼前语气郑重的青年，咽下嘴边的疑问，点了点头。

　　书轶将书澜送回曳云阁，用了晚饭才回，月明高兴坏了，以为自家主子和宫主加深了姐弟情谊，忙前忙后直到夜深。

　　晚上月明要服侍书澜沐浴，书澜拒绝了，等到月明走后，书澜拉下衣领，看到白皙细腻的锁骨上赫然映着一簇火红的火焰，又想起那人消失之前无声的话语，书澜不禁打了一个冷战，觉得灵魂深处漫上的冷无法停止。她轻轻抚过那艳红的火焰，想起盛覆雪如妖似幻的脸，叹了一口气，看来是在那时两人挨得极近被下的蛊。书澜曾在书中读到过这种蛊毒，是一种失传已久的禁术，而此蛊的解药就是下蛊者的鲜血，如若没有在中蛊一月后饮下解药，被下蛊者就会筋脉寸断而死。因为此蛊过于霸道，已经失传许久，没想到竟是在自己身上见识到了，虽然这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书澜拢拢衣襟，缓步走到窗前，推开窗子，看到明月高悬，夜色静谧。

　　还有一月，吗？
　　......

　　霖庭宫琴鹤阁

　　“属下失职。”琉越低头。

　　“不怪你，盛覆雪不是你能对付的了的。”书轶语气冰凉。只是，盛覆雪不惜打破霖庭宫结界究竟是为了什么？书轶有些在意。

　　“……曳云阁近日可有何动静？”

　　“小姐或是在屋中阅读，或是在膳房研制糕点。”琉越语气平板。

　　“今日她是想来给我送糕点？”

　　“是。”

　　“……下去吧。”

　　书轶有些疑惑，想到书澜近来的反常，她究竟在谋划着些什么？书轶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内心除了疑惑之外还燃起的小小的期待，对亲情的期待。

　　其实在书轶很小的时候，书澜对自己还是很好的，只是从爹娘死后，书澜就变了，她不在对自己微笑，也再不会给自己拥抱，与自己相似的眸中是浓浓的厌恶，书轶曾无数次在睡梦中醒来，伴随着冰凉的泪痕。时间长了，他不再奢望，和书澜也越来越疏远，而在他接任霖庭宫之后，更有意让自己沉浸于宫中建设，要不是书澜摔破了头，书轶甚至有生之年不会踏入曳云阁。却没想到书澜变了，变得彻底，那些被书轶刻意忽略的渴望的在叫嚣，难以忽视。

　　书澜昨晚睡得不好，便起来有些迟了，打开门发现书轶竟是在自己院子里喝着温好的梅子酒，有些诧异。

　　“主子，宫主很早就来了，一直没打扰您休息。”月明小声说。

　　书澜纳闷，难道自己中蛊的事被发现了？

　　“阿轶，天气凉，怎么就在外面坐着？”书澜说着，下意识去牵书轶的手，入手是温热的，书澜放了心。

　　站在书轶旁的景丰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自家宫主这也太乖了好吗？这还是那个有洁癖冷酷无情的宫主吗？

　　其实书轶也愣住了，没想到书澜会去牵自己的手，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他低咳了一声，表情有些不自然，却没抽出手。

　　书澜自己可没想这么多，完全就是把书轶当成了小孩子，一心只想对他好。

　　“是阿轶来的太早了，不想打扰阿姐休息。”书轶语气平常，可书澜不知怎的，就听出了其中隐藏的那么一点委屈来。书澜心疼坏了，拉着书轶的手没松开，就把人拉进屋里去了，自然没发现书轶嘴边一闪而过的弧度。旁边景丰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觉得眼前的宫主像被掉包了。这个人是谁啊？他觉得大概知晓了宫主的秘密，景丰开始担心自己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进屋之后扑面而来的是温暖的馨香，两人在软塌上落座。书澜沏了茶，木桌上是她自己做的点心。

　　“阿轶，这么早来找阿姐可是有什么事”书澜表情认真，秀美的眉头轻蹙。

　　“只是怕阿姐受到惊吓，来看看阿姐。”书轶拿起点心尝了，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吃饭了。入口的糕点精致小巧，味道极好。他没忍住又吃了一块。还是觉得饿却不再吃了。

　　书澜看着眼前如松竹般挺拔清瘦的青年，有些心疼。轻柔地说，“阿轶，今日陪阿姐早点用午膳好不好？”

　　“既然是阿姐所愿，便叨扰阿姐了。”眼前人语气正经，面色如常。

　　书澜偷偷观察面前人，不出意外发现了被墨发隐藏的粉红的耳尖。

　　“那阿轶先在这等等我，一会儿就好。”

　　书轶点点头，拿起书澜桌上看了一半的书，翻了起来。

　　书澜想了想，阿轶不爱吃重口的菜，决定做些清淡鲜美的。有月明打下手，也不是太累。没过一会就做好了，等端到屋子里，书轶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面前的点心又少了两块，书澜想笑，真真是饿坏他了。

　　“阿轶，来用膳吧。”

　　“好。”

　　书澜看着他快速去净手，就乖乖坐在桌子旁，等着自己，有些乖巧的样子。书澜给他盛了饭，自己也坐了下来。

　　书轶吃饭速度快，姿势却不难看，反倒有些赏心悦目，书澜饭量小，吃完就边喝汤边看着他吃，对于做饭的人来说，把做好的菜肴全都吃完便是对她最好的夸奖。书澜喝完最后一口汤，他也正放下筷子，小厮迅速收拾了桌子。窗外阳光正好，腊梅盛放，天气不是太冷，两人就挪到院子里赏花，正好也散步消消食。

　　姐弟俩聊了好一会，书澜发现书轶像是突然对自己这个姐姐感兴趣了一样，大到身体情况，小到各种日常。像是有问不完的问题，他神色出奇的认真，仿佛这不是些日常小事，而是什么极其重要的大事一样。书澜疑惑，还是一一温柔的说了。对着书轶，她总是从心底生出怜爱，有用不完的耐性，刚开始是这具身体遗留的本能，后来书澜自己也分不清了，只是把书轶当做亲弟弟这样疼着，理所当然。

　　“阿姐，你会……一直这样吗？”书轶看着眼前温柔笑着的女子，薄唇轻启，喃喃道，脸上是一种从未见过的脆弱。是了，其实书轶也应该是被人宠爱的孩子而已，只是因为一直一个人，被迫着冷漠，被迫着承担，多了就习惯了，就像一个人在黑暗中踽踽前行，时间一长，会忘记光明的样子。书澜突然有些喘不过气，她垫脚抱住眼前表情脆弱的青年。

　　“阿轶，抱歉让你等了太久，阿姐回来了。”

　　书澜感觉自己先是被试探性的抱住了，轻柔的力量，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紧的拥抱，然后是低低的哭泣，是书轶的。

　　那哭声很低，被主人刻意压抑了，书澜却感觉无比的心疼，与前世身体的痛苦不同，这是内心深处被触动，比身体的痛更甚。

　　书澜抱了他好一会，书轶像是突然害羞了似的，放开了她，手却攥着她的衣袖不放，眼瞳清澈透明，被泪水湮的有些红，鼻头也是红红的。

　　书澜拿出帕子替他擦了擦眼睛，摸摸他的头，轻声道：“阿轶，外面冷，我们回去吧，好不好？”

　　书轶盯着她，像是怕她不见，点点头，手却执拗地拉着。

　　书澜笑笑，牵起自家弟弟的手，再没有放开。

　　雪也变得温柔，二人的步履在雪地上留下了两串脚印，格外温馨。

　　往后的日子里，宫中大大小小的弟子们都发觉了宫主对书澜的不一般，由原来的漠不关心到天天探望，有时事务不忙，书轶还会宿在曳云阁的偏殿里。渐渐地大家由原来的震惊到习以为常。与此同时对书澜的负面评价也少了许多。因为他们发现宫主的姐姐变了，不再可怕吓人，暴虐无度，而是每天温柔微笑，甚至会做好吃的点心分给他们，而自家宫主也不在摆着冷冰冰的脸色，霖庭宫上下都多了很多欢声笑语，大家都很喜欢现在的霖庭宫。

　　转眼已经过去大半个月。月明发现自家主子最近变得嗜睡，有时还一脸苍白满头大汗的醒来，月明被吓坏了，主子却微笑着摇摇头，说自己没事，还让自己不要告诉宫主，月明拗不过她，只得答应。

　　主子今天也睡了好久，月明想。

　　再看书澜，书澜现在正处于极度痛苦之中，正承受着断骨分筋之痛，她面色苍白，细密的汗水布满额头，淡色的唇上齿痕深深。终于到极限了吗？书澜缓过这股劲，深吸一口气，走到书案前，缓缓提笔写信。

　　终于打理好一切，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想了想拿出首饰盒里书轶上次送她的匕首，仔细放在身上，这才推门出去。

　　“主子，您终于醒了，您怎么了，怎的脸色如此难看？”月明的表情从欢喜到担忧，大大的杏眼中都是不放心。

　　“月明，我没事，我是睡久了，想出去走走。”书澜心中一暖，轻柔地说。

　　“让月明陪您吧。”

　　“不了，我就一个人散散心，今天累了，换月明给我做吃的，可好？”书澜揉揉面前小丫头的头。

　　“那好吧，主子要快些回来，月明做饭可快了。”

　　“好，我会很快回来。”书澜低声说。

　　“琉越。”

　　黑衣少年应声而现。

　　“琉越和月明一样，乖乖在家等我知道吗？”

　　琉越有些不解的看着面前温柔笑着的女子，缓缓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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