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空庭春欲晚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不知何处。
　　“小姐，外面风大，进屋吧，仔细着凉。”椅子上的人歪了一个下午，一动不动，明香见状便走过来，轻声说道。
　　“啊，没事，我再歇一会儿。取件披挂来给我就好了。”
　　如月坐了起来，两腿蜷至胸前，用双手紧紧环住，下巴搁置在膝盖上，落寞的眼神里夹杂着晚霞色的期待。
　　明香顺着如月的眼光看过去，发现院儿里的梨树已然开花，落了满地的白，那是泛着黄昏光影的白。
　　“小姐可是想贺公子了？”
　　“明香，你说，他是不是不会再来了，是不是……这辈子……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如月侧过头，霞光似乎要从她的眼眶中倾泻而出，化作雨水，滴进人的心头。
　　“怎么会呢，贺公子说不定就在路上了——”明香突然顿住了，她觉得贺公子再出现的可能性太小了。
　　黄昏，那是人的影子被无限拉长，倾斜在地面上的时刻，那样的时刻，贺公子总是带着笑容前来，轻声唤她“如月”。
　　如月，如月。

　　五年前。
　　那天，他出现在一个百无聊赖的黄昏，银白发冠上的红色长绳随风飘舞，一袭白衣似乎不染尘世，腰间的圆形玉佩在阳光下越发明亮。
　　“咳——咳咳”，如月鬼使神差地走向那男子，清了清嗓，开口：“这是我的梨树，你靠在上面经过我的允许了吗？”
　　白衣男子闻言，扭头看向手执团扇，身着碧色丝裙的姑娘。只见她双眉微蹙，凶煞人的眼神背后却还有一层不可明言的东西，饶是再镇定的表情也遮盖不了她脸上的红晕。
　　啊，这是爱上我了。男子心下笑道，接着便欠身说道：“抱歉，是在下唐突了，我并不知这梨树原来是有主人的。”
　　“你当然不知道了，这梨树可是我家老爷早些年种的，梨树梨花梨子都是小姐的。”明香紧跟如月的步伐跑过来，话语如断线的珠子哒哒哒急速落到地上。
　　“明香，你去帮我把那只凤凰绣了。”
　　“诶……绣……凤凰？”明香一愣，小姐怎么突然让她去刺绣？
　　“就是我前两天开始绣的那只凤凰，搁在床边那架子上，你去帮我绣一下。”如月面不改色地说道。
　　“噢，好……”明香摸摸脑袋，转身向房门走去。嗯？小姐这么突然是为什么？
　　明香不禁转回头一看，瞥见了梨树旁的两个人，那成双的身影在落日余晖下格外明显，小姐更是一动不动盯着那男子看。
　　明香恍然大悟般将手往脑袋上一拍，唉，我怎么没有立刻发现呢？亏我还从小就伺候小姐呢。这样想着，明香便跑进了屋子。
　　“所以，姑娘你这么盯着我，是要我赔你一棵梨树？还是说——”贺煜看着如月漆黑的眸子，怕她感到窘迫，便打消了直言喜欢的念头，开口说道：“还是说，是在下长得好看，姑娘要多看几眼？”
　　“那……那自然是……”如月迅速移开目光，然后马上又看向贺煜，说道：“谁盯着你了？”
　　贺煜笑，低头整理了一下表情，重新看着如月，“是，姑娘没有盯着我。”
　　贺煜看着如月细微的表情变化，心下自生欢喜。便接着说道：“我既然碰了你的梨树，姑娘可否给在下一个补偿的机会？”
　　“你想怎么补偿？”
　　“西山有一个百花谷，谷中多仙草奇葩，据说那是王母娘娘当年撒了些种子，命花仙子掌管，千百年来花开不败。曾经是王母娘娘一人的花园，可后来娘娘兴趣又转到了那天上的蟠桃园，所以如今，我们凡尘百姓也能去百花谷玩耍了。”
　　“没想到，你还信这些。”如月扑哧一笑。
　　“那可不？你信它时它便有，万物都是这个理儿。”贺煜顿了顿，在如月的表情上搜寻着她的心绪，接着道：“不知在下可有幸与姑娘去那百花谷游玩，体会一番王母娘娘的乐趣？也算是——给你和你的梨树赔个不是。”
　　如月听着自己的心跳，仿佛听两军交战前的军鼓齐鸣，砰砰砰砰，又快、又急、又响。若是现下答应他，他会不会觉得我是个轻浮放荡的女子？若是不答应……我又想……嗯，对，我是想去看究竟有什么奇花异草，才不是想和他出门什么的，嗯，对，就是这样！
　　贺煜看着如月纠结的神态，猜想下一秒，她会不会将团扇当成了手绢，咬住它思考问题呢。
　　然而如月只是捏住了右手食指，接着便开口道：“嗯，我白天都可以出门的，只是出门前要知会爹娘，今天我就先和老爷夫人说一下，明天你早点来，到时候我再告诉你我去不去。”
　　如月虽这么说，心里却是铁了心要去的，只是不愿双亲知道，若他们知道了，又怎会允许她同一个陌生男子出门呢？
　　“嗯，也好，那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便来这里，到时候姑娘可不要晾着在下。”贺煜平静地开口。
　　“那你快走吧，我要回屋去了。”话出口时，如月便后悔了，怎么赶他走呢？如果他误以为我讨厌他怎么办？
　　贺煜笑了一声，说道：“如此，姑娘今日便早些歇息，可要为明天的出游养精蓄锐啊。”
　　如月看着他的笑容，忽感一丝窒息，急忙道：“我回去了。”说罢，逃也似地跑进了屋。
　　贺煜看着那抹兔子般飞奔进屋的倩影，自心底流露出一个微笑。

　　翌日，如月梳洗完毕，忽闻屋外箫声阵阵，遂夺门而出，果然在梨树下看到了那潇洒的身影，他沐浴在晨光中，连轮廓都显得十分柔和。如月笑成了一朵花，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与柔和。
　　“你来啦！”
　　“嗯，去吗？”
　　“去的！你等我一下。”说罢便回屋了。
　　贺煜未曾想到，一夜未见，再相逢竟如老夫妻一般，只言片语，对视一眼便觉已拥有了整个世界。
　　“明香，我走啦，这里就交给你啦。”如月跨过门槛，右转走过青石板小路，上台阶推开了房门，对明香说道。
　　“小姐你可一定要早些回来啊，若是被老爷知道了，他非扒了我的皮不可！”明香说道。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欸，别，小姐，我只希望一切都正正常常的，然后你快些回来，也不用事先说不会有事，不知怎的，我听到这样的话就害怕。”明香道。
　　“好，我保证规规矩矩的，明香你不用担心，我走啦。”如月宽慰道。
　　看着如月与贺煜的身影渐渐远去，明香心想，月老大人啊，你若知姻缘晓情事，就一定要保证我家小姐永远幸福，和她的心上人永远不分开。

　　屋外的阳光很好，两人在笑谈间并不知觉时间流逝、路途过半，一会儿便到了那百花谷口，真个是姹紫嫣红开遍，天上人间如许。
　　如月拉住贺煜袖口，贺煜反手一转，握住如月纤纤玉指，指着近旁的一朵花道：“这花不常见，你可知它的名字？”
　　“嗯，我见过梨花，门前的那棵梨树再过一段时间也会开了，桃花菊花兰花也见过，只是这花颜色明艳而又给人温润的感觉，我却是不识。”
　　“真巧，我也不识，但比起这花，我更想知道姑娘芳名。”贺煜扭头，看着如月笑。
　　“如月，公子呢？”
　　“如月，如月，好听。”贺煜笑了笑，接着说，“在下贺煜，并州人，年方……”
　　不等贺煜说完，如月便咯咯咯笑了起来：“想那张生对崔莺莺一见钟情，便一骨碌道出名姓籍贯还有年龄，那是戏曲里的情节，却不想今天还能在你这里听一回。”
　　“噢？那如月你便是那崔家小姐莺莺。”贺煜不恼反笑。
　　如月感觉脸火辣辣地发烫，怕是已经变成个红苹果了。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了眷属，这曲文道出了世间真男女的心愿啊。”贺煜又说。
　　贺煜说完便一阵沉默，贺煜和如月就这么看着彼此，花海、阳光、微风都被抛在了脑后。终于，贺煜捧起如月的脸颊，在她唇上落下深吻。

　　“哎呀，小姐你怎么才回来，都快急死我了，还好老爷今天去陈府了，夫人一直在佛堂念经，要不然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没事，明香，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小姐吃饭了吗？就这么去了一天，担心死我了。”
　　“吃过啦。”
　　“那人有没有欺负你？”
　　“没有，我好好地回来了，没少一块肉，明香别担心了，我和你说，那百花谷的风景可好看了，我们啥时候可以一起去。”
　　“诶——是吗，听你这么说我也有兴趣了，但是——”明香拉长声音，说道：“我还是想知道，那个人怎么样？我昨天看他倒不像个坏人，但是骨子里是什么样的我就不知道了，可千万不能一肚子坏水，莫要伤了小姐才好。”
　　“明香你放心，他不是什么坏人，他叫贺煜。”
　　“贺煜？”
　　“嗯，贺煜”如月轻声说着他的名字，嘴角不自觉勾出一个弧度。
　　“小姐你这个样子，真是迷上他了。”明香叹了一口气，“我去取水，小姐今天一定累了，好好休息一下吧。”
　　贺公子，你要是喜欢我家小姐，就请媒人来聘，然后八抬大轿把小姐娶回去啊！明香边走边想。
　　太阳终于完全落下，月亮的光华洒向屋顶、树梢，远处传来鸟鸣，屋外是木桶碰撞和哗啦啦的水声。

　　那天以后，每当落日俯身亲吻地平线，他便出现在门前的梨树下，有时带着笑，有时满眼悲伤，有时吹着洞箫，还有一次，他竟拿了剑，就着夕阳的光辉起舞。
　　那天以后，他不承诺什么，只是微笑着看着她，变着法儿地在她面前晃悠。
　　他说：“如月要幸福。”

　　后来，他不告而别。
　　后来，听人说，贺家遭遇变故，全府的人都不知去了哪里。
　　后来，如月一路询问一路寻找，看到了人们口中的贺府长满了青苔野草，蜘蛛网挂悠哉地挂于墙角。
　　后来，落日自顾自地金黄，梨花洁白如雪，百花谷只剩她一人。

　　“小姐，还是进屋吧，外面风大。”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