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神招摇

　　乐钰眼中的洛昭瑶，此时笑得极美，弧度很浅很浅，对比从前，克制收敛。

　　隔着流光的结界看着单薄的她，乐钰喉头动了动，却没能及时开口。眼前是熟悉的人，是他心心念念了上千年的明河郡主洛昭瑶，却在此刻陌生得宛若萍水初见。

　　有什么东西，就像这结界一样，横在曾经注定要执手的两个人中间。犹如天堑。

　　乐钰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又知道自己必须说些什么，他满脸焦急，又缄默哑口。思量斟酌许久，终于唤她：“阿瑶...我，”

　　“乐钰，”

　　洛昭瑶却在他话还没说到一半的时候率先开口，眉间一派倦意。

　　——奶奶的，今天到底有完没完。

　　但作为一个曾经的苦主，洛昭瑶深知自己不能摆出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来，叫诚心悔过的人家情无以堪。苦大仇深虽然不必，但起码的伤愁姿态还是要有的，于是她把声音放得很低，有些沙沙哑哑的。

　　“我们..至少今夜，别提那些事了好吗。”洛昭瑶很是矜持地笑了笑,伸出手去再接住一片形状圆圆的，憨态可掬的落叶，道：“故人重逢该是喜事，你看这长夜漫漫，百无聊赖的。”

　　“你如果是有要紧事，或者困了想就寝，就赶紧回府去吧。”

　　虽然言下之意与心下之声是“赶紧给爷滚蛋”，但她心里揣着一份明白，知道除非魔王宫后院起火了，乐钰说什么都不可能离开的，也就只能接受了现实，打算曲线救国，回避这一份迟来了千年的尴尬。

　　于是她将那片掌心的叶子又吹远，打了个呵欠，有些夸张地伸了个懒腰，“你如果看我一个人在这儿可怜，好心留下，不如再发点好心，就同我聊些不打紧的趣事吧。”

　　“我实在是有些累了。”

　　那风却像是听见了她说话，也不去辨真假，便再度柔柔地拂过她的脸颊与发梢，以示安抚，酥酥痒痒的，挠得她有些想发笑，却很舒服。

　　结界外的青衫衣角被晚风扬起又落下，复归于平静，青玉亲王将倾的千万话语，此刻被尽数堵进了喉咙，压得他心头发沉。但便似从前，他从来没有拒绝过她。

　　这次也一样。

　　“好。”

　　洛昭瑶得了他的回应，松了一口气。深夜孤身，有个人陪着说话其实她很求之不得的，虽然这个人吧他不太尽人意，但又赶不走，勉勉强强也只能将就将就。

　　于是她在结界里继续抱膝坐着，乐钰便席地而坐，两人隔着那结界，距离其实有些远，但夜深人静，也刚好能将对方的低语听得清楚。

　　不得不说，虽然已经有千年未曾相见，但乐钰还是很了解她的喜好的，知道她爱听什么，爱做什么，天南海北地同她讲了许许多多。

　　两人从一开始的你一句我一句的尴尬开场，到后面乐钰讲着，她听着。

　　他同她讲魔界千年来的变化，讲魔王宫发生过的大事，讲六界的逸闻，讲她爱看的人间话本子与美人...讲着讲着，听着听着，夜间的时辰便这么匆匆流去。

　　洛昭瑶听着最后一个故事睡着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佛晓的苗头。她枕着自己抱膝的双臂入梦，结界那边的乐钰停止了讲述，侧过头来静静眺望着着她的睡颜，嘴角缓缓晕开温柔的笑意。

　　她长大了，褪去了许多青涩稚气。虽是男相，却明媚夺目，让他移不开眼睛。

　　乐钰将手掌轻轻放在她身影对应的结界上，低低笑着，喃喃自语。

　　“阿瑶，这次我不会再让你离开了。”

　　“从前的事情是我负你，今后我会千倍百倍地补上。石碑上还刻着你我的名字，无论如何，你都是成为我未婚的妻...”

　　“子”字还未吐出，乐钰直觉上感到了危险的逼近，果然在下一刻，凶器携着术法的狠厉自天而降，速度之急，擦着相随而起的飓风花火四溅，直奔他而来。他差点没来得及闪躲，堪堪侥幸避开之后，喘息不已，回过神来，才瞳孔微缩，极度震惊地看向方才遭受攻击指向之处。

　　一把通体雪白，中心殷红的长剑，霎时间,直直钉在了他方才覆手的结界的位置之上，极准极狠，上面附着的力量强悍可怖，叫人心悸。

　　同时，那原先霸道蛮横的月华结界应声而破，像是一盏脆弱的琉璃灯器，瞬息爆发出令人炫目的光彩之后尽数飘散成了云烟，一时白雾缭绕，晌息之后，归于虚无。

　　乐钰第一时间朝着洛昭瑶那个位置慌忙冲了过去，然而他身形闪至，焦急呼喊，却寻人无果，她已经不再原处。

　　惊慌失措之间，恰值云烟散尽，正疯狂四处环顾的青衫的公子却停止了找寻与呼唤，愣住原地。

　　古树之下的树荫边缘，离他不过几十米的地方，六界的尊神，时任六司之长，神司主长渊上神一席白衣绝尘，正静静伫立于即将拂晓的，水墨色的天地间，皎洁如月，清冷得犹如昆仑的玄冰，绝世而临，威严神圣不可逼视。

　　怀中，却抱着一个人。

　　想起她是他侍官的事情，确认了洛昭瑶此刻没有危险后，乐钰皱眉，正下意识准备问礼，长渊只是背着他抬了抬手，并未多看他一眼。

　　怀中那人有了动作。

　　这一番动静其实闹得有些大，洛昭瑶睡得虽沉，却也被声音闹腾得悠悠醒转，她迷迷糊糊睁开很沉很沉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长渊一张风华绝代的脸。

　　她学着他白天的模样，眯着眼睛瞧了他半晌，然后伸出手去——

　　乐钰亲王远远望着，整个人都惊了。

　　洛昭瑶一手拉住那人的领子，将他往下一扯，那人只得微微低头，她自己又上半身凑上去了一些，两人鼻尖短暂触碰，长渊像是被烫着了一般又迅速分离开，却离她的脸庞仍是不远。

　　嗅着长渊身上白槐与松墨的淡淡香味，她又细细将这张绝色的脸品了半天，一阵满足。

　　长渊被她以一种炽热迷离的目光盯了许久，有些想挑眉。

　　但洛昭瑶已经率先学了他的习惯，挑起了左边的眉，笑得痞气满满，又着男相，活生生的一个纨绔小公子的样子。

　　她挑着眉，又伸出手去，不知何时从袖中摸出的扇子已然轻抵在了长渊的下颚。

　　“乖，美人”

　　“给小爷笑一个。”

　　于是长渊当真挑起了眉。

　　乐钰整个人傻了。

　　然而洛昭瑶却丝毫没有觉得不妥，在他怀里待得心安理得的，直勾勾地盯着，仍然如同赏玩珍画一样。

　　她本是醒了，但看见长渊那一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心里咯噔了一下，又发现自己竟然在他怀里，那死活出不去的结界也破了，就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既然是梦中，绝色的美人在侧，如何能白白浪费这一场美梦？

　　于是她手上加了些力道，扇尖硌得长渊微微扬了些头，睨着她。

　　见没有什么回应，她却得得寸进尺，被清冷美人的矜持更激发了兴致。
　　她探出另一只手去——

　　一把掐住了长渊上神的脸。

　　于是她看见，离她不过咫尺的美人，眉毛挑的更高了些。

　　她继续笑着玩笑道：“这位公子好生俊俏一张脸，小爷看着甚是欢喜。”

　　见她醒了，长渊松了松抱着她的力道，淡声道：“醒了么。”

　　洛昭瑶闻言，又感到重心一动，生怕梦里这位美人要把自己扔下去，赶紧把扇子揣回袖子里去，伸出双臂急急环住了对方的肩颈，又蹭了蹭，语气里带了些撒娇的意味。

　　“没有，没有。”

　　她在他怀里像只猫耍赖求饶，嗓音里还有浓浓的困意，却搂紧了许多。长渊抱着她，感受着她的动作。她的手触及他衣物未覆盖完全的颈部，温软潮热。

　　他先是一僵，低首望着她睡眼朦胧的样子，终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尊上为何出现在此地？”

　　乐钰朝他走了过来，目光却一直落在他怀里的人身上，最终停在了他的几步之外，颇有礼数地问道。

　　诚然已经彻底傻眼了，但看着这一幕，乐钰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不自觉握紧了袖中的手。

　　平复一阵心情，乐钰看了一眼那把破了结界之后插在地上，被上神置之不理的上古神剑“尘心”，想起刚刚的场面，心有余悸。

　　长渊扫了他一眼，却并没有兴趣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一句：“亲王该回了。”

　　然后抱着怀里的人，转身准备离去，然而青衫的公子却不动声色拦在了他的方向上。长渊也不急着离开，只是稍微正了目光，平静地看过去，等着对面人开口。

　　“尊上的侍者，是青玉的故人，还请尊上此时行个方便，让青玉与故人叙旧。”乐钰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话虽说得客气，意思却是分毫不让。

　　长渊看他行礼，却似在看草木虫鱼，视若无睹，又低首看看怀中人，将她抱得高了一下。

　　“你既知她是本座的侍者，便是我的人。本座为什么与你行这个方便？”

　　长渊声色虽淡，但却实实在在的是尊神之姿，不怒自威。闻言，乐钰一怔，下意识看向他怀里的人。

　　洛昭瑶也是一怔，正好对上乐钰投来的目光，脑子里面一阵嗡鸣。

　　刚才的那些对话，她虽没有如何听清楚，但这样冷淡疏离威压十足的长渊，她是见识过的，还有拦在面前的乐钰…真切得全然不像是虚幻的人。

　　她掐了自己的脸一把，很疼。

　　然后抬头看了一眼长渊，和他脸上的手指留下的印子刚刚的手感历历在目。

　　“…”

　　“……”

　　从什么时候开始是现实的，从乐钰看见开始？从她掐长渊开始？还是从她调戏长渊开始…还是说从她睁开眼睛开始…

　　“……”

　　这一切，都不是梦！？

　　乐钰看着她骤然的窘迫呆滞，竟然有些隐隐地松口气。他没将那礼数收回去，反倒更加深了行礼的弧度，想继续说些什么。

　　“尊上——”

　　“停！”然而正在那人怀里的洛昭瑶一手捂着面，一手做了个姿势打断他。

　　“乐钰啊，你停一停，哈哈”

　　然后她又掰开两个手指，从缝里看了一眼长渊，被自己捂着的脸上，表情一言难尽。

　　“您，您也停一下，”

　　“两位聊得很投机嘛，哈哈哈，”她虽然笑着，笑声却很干很僵，尴尬至极，“是这样的，你们看这月黑风高夜，杀…把酒言欢时，二位千万不要辜负这良辰美景，哈哈哈。”

　　“……”

　　她感觉到长渊的目光从上方落下，脸上火辣辣的，一颗心跳得像是断弦的串珠落地，那人唇角微动正准备说些什么，她当机立断。

　　“哈哈…”

　　“那小仙就不打扰你们了！”

　　祭出了拿手的幻形术，“砰”的一声，洛昭瑶在凭空生起的烟雾中变成了一只雪白的雀鸟，自长渊怀中扑腾着翅膀，朝着她来时的方向卖力狂飞。

　　师父曾经的谆谆教诲顿时浮现脑海：这世上万般事情，要敢于面对，切不可总想着临阵脱逃，先输了气性。要记得没有什么事，不是一张厚脸皮不能解决的。

　　如果有，就只能怪自己这一途上道行不足。

　　如果刚好倒霉遇上，

　　那么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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