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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雾山与竹林梦
沈怀风站在竹林自然长成的入口望着朱清哲。
他的眼镜上有些雾气,呼吸也不太平稳。沈怀风看不清他的眼神,但毫无疑问的是,他在见到自己的那一刻,害怕了。
一只鸟落在竹枝上,扭动脖子叫了几声,扇翅飞走。竹枝晃动,朱清哲依然没有挪开视线。
沈怀风低头看到他沾到泥的双脚,想起刚才在道边看到放得整齐的皮鞋和脚印,于是缓步过去从长衫里拿出一条白帕递给他:
“泥还没干,擦一擦。”
朱清哲恍惚着接过,停在那再没下个动作。沈怀风抬头环顾四周,沉声道:
“朱先生,想必你也在合同上看到了。”
“我是,这座春雾山的山守。”
“山守,是做什么的?”
找回自己的声音,朱清哲其实想问,为什么我会连着两天梦到这片竹林。
沈怀风扭过头来,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守林子的。”
他脸上似乎有一丝自嘲的笑,只是朱清哲还没来得及确认,那张脸就已经恢复成平常的冷淡模样了。
“那么沈先生,我想问你——”
沈怀风见朱清哲欲言又止,也不催促。犹豫片刻,朱清哲抬手怼上去滑下的眼镜,认真问:
“请问,沈先生今年贵庚?”
这显然不是沈怀风以为自己会听到的问题,表情里便难得带了一丝惊讶。
他以为朱清哲以后总会去找谁打听,或者也许会问自己为什么沈耀会叫五三爷爷,要不然就是干脆什么也不问,避免有什么麻烦。
没想到朱清哲在这里待的第二天就直接了当地向自己开了口。
沈怀风往前一步:
“朱先生,刚才你看到我,是不是害怕了?”
被这走近一步带来的气势所压,朱清哲脱口而出:
“是的。”
不知为何,听到这个答案,沈怀风方才那一点点不愉快消散开来。他现在离朱清哲很近,能看到清他的睫毛。
就一个男人来说,朱清哲的睫毛过于长了。睫毛下那双眼睛,又过于干净清亮。
“朱先生,”
沈怀风微微低头道:
“我已经不大记得自己的年纪了,”
“也许一百多岁,也许两百。”
转身离开前,沈怀风给朱清哲的问题留下了答案。
竹林安静,只剩朱清哲攥着那方白帕无声地站在原地。
****
从山上下来,朱清哲到厨房外的水池边擦鞋洗脚,末了把袜子揉干净拿去菜地旁的晒衣杆晾好。
他看着在菜园里一起摘菜的芬素婆婆和阿盛,耳边是沈怀风方才讲的话。
其实他昨夜看他在月光下,多少也想到一点,只是没想过自己会当面问他。
在这里做的梦太过真实,以至于他觉得那不是梦,而是什么信号。
所以他想弄清楚。
得到了一个答案,那么其他一些事也就都能解释得通了。
“少爷,你回来啦!婆婆说今天早上做烙饼!”
阿盛抱起一篮菜从地里起身,瞧见朱清哲,笑弯眼大声招呼。
芬素婆婆也转身对着朱清哲招手。他大步过去想要进菜畦,芬素婆婆瞟见他的皮鞋连忙摆手:
“我们马上出来,免得鞋脏了。”
阿盛往前一看,便有些得意地说:
“婆婆刚才给了我新的便鞋哩!婆婆说还有少爷的。”
朱清哲看到阿盛脚上的黑色便鞋,有些抱歉道:
“这怎么好意思,我过几日本来也是要同阿盛去镇上买些日用物回来的。”
芬素婆婆露出有些怪他的表情讲:
“先前说了,朱先生你莫要同我讲客气,这鞋子本来我也是闲时做的。阿盛,你把菜拿去放好,把鞋子同朱先生拿过来呀。”
开心地应着,阿盛便抱着菜篮小跑起来。芬素婆婆拉住朱清哲伸过来扶她的手,望着他说:
“朱先生,你也莫要怪我多事,我听小唐讲阿盛是你弟弟,但他又叫你少爷,我觉得奇怪就跟阿盛聊起来,“
见朱清哲目光温和地看着自己并没有责怪的意思,芬素婆婆把他的大手抓紧了一些:
“我晓得你待他比亲弟弟还好,不然这乖孩子也不会老这样开心。朱先生,你说这世上,这年月,见不到亲人的人那样多,所以你们这么互相照顾着,我看着也是真的欢喜……”
话说到后面,芬素婆婆的声音有些哽咽,朱清哲轻轻揽住她的肩膀,安抚道:
”婆婆,我想去试试鞋子,我们一起去好吗?“
”好,好……“
芬素婆婆拍拍他的手,二人便一起走出了菜畦。
早饭桌上,沈怀风和朱清哲碰面时什么也没说,同往常一样吃完,朱清哲正打算和沈怀风讲自己预备到镇上去一趟,就听到大门打开,伴着一阵清脆的车铃铛声和沈耀的大嗓门:
”五三爷爷!朱先生!你们来一下罢!“
原来沈耀和唐恩来了,身边还有一辆自行车。沈耀一见到朱清哲,招手唤他过去:
“朱先生,迟到的见面礼。”
头发一丝不苟的唐恩在旁补充:
“这边没有租赁车行,不能电话约到汽车,镇长想着有自行车,出门多少还是方便一些。”
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上好了车牌,车头也已装了磨电灯,十分神气地停在院子里。只是自行车价格不菲,朱清哲觉得这见面礼是过于重了。于是他欠身道:
“多谢沈镇长的好意,只是我——”
“朱先生应该是会骑的吧?”
“是会骑的。”
沈耀抬手捋捋胡尖,表情严肃:
“那么就不必有什么顾虑。五三爷爷跟您在第二天就签了合同,说明您有真本领的,也证明我沈耀没有看错人,朱先生只管放心收下,若觉得为难,那么,便当作是我提前祝贺编写完成的礼物好了。”
沈怀风看到依旧有些为难的朱清哲,替他发了话:
“这个就留下。沈耀,唐恩,跟到我书房来。”
唐恩把钥匙交给朱清哲,冲他一笑,便紧跟着沈耀进去堂屋。朱清哲看着自行车,觉得自己还未开始做什么就受了许多的照顾,他走去把自行车推到屋檐下停好,看了一会,抬手抚在座垫上,抬头看一眼大门,握着钥匙转身进屋。
****
这一夜,想起竹林的梦,朱清哲有些不愿入睡。但很快睡意还是沉沉袭来。
他甚至知道自己该进入梦中了,转身望去,果然是在春雾山那片竹林空地中。
梦中人早已在那等候。朱清哲抿紧嘴唇,犹豫片刻开口道:
“你,想告诉我什么?”
没有回音。
梦里无风无鸟,只有黯淡的月光。朱清哲脚背绷紧,等在原地。
忽然,那人抬起手来指向前方。朱清哲扭头顺看过去——那里是竹林天然形成的入口。
“……救,”
“什么?”
朱清哲有些听不太清,而那人的手依然直直指向入口。
朱清哲想起那是早上沈怀风站过的地方,于是别过脸想去问那个人。
“救他!”
这句话在耳边炸裂开来,朱清哲猛地睁开了眼睛。
救他。
他起身,眼镜也来不及戴,急急地起床,冲到门边。
等一等。
调整呼吸,朱清哲告诉自己。等一等。
为什么那么肯定,沈怀风现在有事?只是因为这个梦吗?
如果根本是自己多想呢?
如果,
朱清哲的手指有些发颤。
如果,是真的呢……
他在门后深吸一口气,回到床边戴好眼镜,打开房门径直来到那一头沈怀风的房间。沉默了几秒,朱清哲抬手敲门:
“……沈先生,”
没有回音。是了,现在深夜,大家都应该是睡得沉了。朱清哲想笑自己过于神经过敏,但手还是伸出去推了门。
门开了,一片黑,只有书房的布帘后亮着灯。朱清哲进屋,在布帘前停下,又小声唤了一句“沈先生”,还是没有回答。
他撩起布帘,眼前的景象让他呆在原地。
沈怀风倒在地上,长发散乱,嘴边和胸口的白衣都是血,身边有好些被揉皱的纸团,朱清哲回过神,连忙过去跪到地上轻拍沈怀风的脸:
“沈先生,醒一醒,沈先生!”
倒在地上的人没有动静,朱清哲伸手探他的鼻息,暂时放下心来。他把他的衣服领口松开一些,想着该让他先躺到床上,便去扶沈怀风坐起再架住他的双臂,往外慢慢移动。
好不容易把沈怀风安置好,朱清哲背后已经湿透。打开房间的灯,他又取下脸盆架上挂着的毛巾,浸透水再拧干,给沈怀风擦拭脸和脖子上的血迹。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自己不是医生不知该如何处理,惊动芬素婆婆也不好,叫阿盛吗?或者打电话给沈镇长?
就这么办。
做完决定,朱清哲抬眸,惊讶地发现沈怀风已经睁开了眼睛,茫然地望着上方。
“沈先生,你觉得怎么样?那里不舒服吗?我马上去打电话——”
“别去。”
沈怀风开口,声音比平时的要小。朱清哲脸上的笑意停住:
“可是你,”
“朱先生,别去。我没事。”
不容置疑的口吻。朱清哲深深吸气:
“那么,沈先生,你需要吃什么药吗?”
听到这句话,沈怀风敛回视线,慢慢落到朱清哲脸上,良久,他淡淡一笑:
“朱先生,我不需要吃药。”
因为这本就,
——无药可救。
望着朱清哲的眼睛,沈怀风一个字一个字地讲。
朱清哲头一次从这个人眼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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