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门镇百怪歌

　　沈耀十五岁时，母亲的干姐妹一家终于决定搬回沈门镇，因此便不用等年节时才互相走动，姐妹俩因为重聚十分高兴。沈耀也高兴，因为他记得唐姨家那只叫做恩恩的小家伙特别好玩。现在可好，每日想见便能见了。

　　他是家中独子，因此总想要个弟弟，但沈家一直是一脉单传，他始终不能如愿。

　　唐恩那时虽才六岁，但时常露着一副大人的姿态，说话做事全不像个孩子，母亲总感叹说沈耀要是能有恩恩一半乖巧也好。沈耀却全不在乎，时常把在念书习字的唐恩从书桌前抱起来，要带着他去玩。

　　这日也是如此。

　　“沈耀哥，我今日的字还没有练完。”

　　“哥帮你写。”

　　“不要。”

　　“怎么就不要了？”

　　唐恩嘟着小嘴，很是嫌弃：

　　“沈耀哥的字不好看。”

　　“……”

　　因为他讲的是事实，沈耀叹了口气，忽然灵机一动，他蹲下来把唐恩抱起，笑眯眯地道：

　　“哥认识一个字写得很好很好的爷爷，你想不想跟他见见？”

　　唐恩一双眼亮晶晶：

　　“比先生的字还好么？”

　　“那当然。你去不去呀？”

　　重重点头，唐恩在沈耀身上激动地拍起小手：

　　“沈耀哥，快点快点！去找那个爷爷！”

　　沈耀见他这样高兴也跟着开心，于是叫人备了马车，带着唐恩去了小桐庄。

　　初见沈怀风时，唐恩很是好奇，他望望沈怀风又望望沈耀，开口：

　　“这不是个爷爷呀！”

　　“他长得是不像爷爷，但他叫五三爷爷，恩恩，你也要这么叫他。”

　　记得母亲的教导，在外要懂得礼数，唐恩于是上前恭恭敬敬地弯腰低头下去说着“见过五三爷爷，我叫唐——”

　　“恩”字还未出口，小小的人儿就重心不稳要往前栽去，唐恩忍不住闭眼，却发现自己并没有脑袋触地，他好奇地抬头，发现自己被举了起来，扭脸一看，沈耀在他身后笑得灿烂。

　　接着他就被沈耀举到沈怀风跟前：

　　“五三爷爷，你抱抱他。这小家伙抱起来可软乎了。”

　　有些怯怯地偷瞄眼前看起来表情很冷的五三爷爷，唐恩心里有一点儿怕，他本想下来，但没想到沈怀风真的伸出手来把自己稳稳地抱在了怀里。而且比沈耀哥会抱多了。

　　唐恩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个爷爷，觉得他的脸真白真好看，好像比娘和爹都要好看，他忍不住伸出小手去戳一戳那张脸，想看看是不是画里的人跑了出来。

　　沈怀风瞟了他一眼，沈耀忍不住大笑起来，唐恩见沈怀风没有生气，又觉得这个五三爷爷怀里十分舒适，觉得开心，便也就不怕了。

　　他没说要下来，沈怀风也就一直抱着他。一直到芬素拿了点心给他哥俩他也还是被五三爷爷抱在身上，沈耀坐在一旁喂的他。

　　吃完点心不一会就犯了困，也就这么在沈怀风怀里睡了过去。

　　他自然也就不晓得这个冷冰冰的五三爷爷望着他睡着的小脸和嘴角留下的涎水微微笑了。

　　自那以后，唐恩觉得这个五三爷爷怪好的，也就同沈耀一样隔三差五地跑去小桐庄，央求他教自己习字了。

　　这样过了四年。沈耀十九岁时，很疼爱他的祖父去世了。

　　唐恩一直跟在沈耀身后，牵着他的手。他没看到沈耀在大人面前哭，只紧紧抿着嘴，眼眶发红。

　　一日深夜，他迷糊地醒来，想找身边的沈耀床却是空的。于是他揉着眼睛，赤着脚下床，走去推开沈耀房间的门，却看见有个人立在院子里，抬头正望着月亮。

　　唐恩轻轻走过去，不晓得为什么，他觉得现在好像不要讲话的好，只抬手牵了沈耀的手，发现他的手冰凉。

　　他于是又把另一只手握上去。沈耀这时低下头来望着他，唐恩借着月光，瞧见他满脸的泪，于是鼻子一酸，嘴巴一瘪，眼泪跟着上涌，差点要哭出声。

　　沈耀把拉近自己怀里，许久，唐恩听到他讲了一句话：

　　——五三爷爷是不是每次都这么难受的啊……

　　他那时还不明白，只觉得讲这句话的沈耀好像再也不会快活了一般。他很害怕这样，便紧紧抱住了沈耀，终于像个孩子一样地哭出声来。

　　十九岁的沈耀好像一下长大了。他开始认真读书，为将来要做镇长努力准备着。唐恩也一年一年地长大，以做镇长秘书为目标选了大学的专业。

　　他看着沈耀在前的模样，很希望自己亦能不吃力地站在他身侧。

　　当沈耀正式任镇长一职时，他也正式成为了实习秘书。然后花了半年不到的时间经过考核，成为了沈耀的秘书，管理着秘书处。

　　人人都说唐恩年轻有为，是难得的青年才俊。但他晓得，认真起来的沈耀，才是那个把沈门镇治理得井井有条的人。

　　他见过他熬夜处理文件，出差开会，做决策时毫不犹豫雷厉风行的样子。但到了白天，他总带着几分吊儿郎当，对谁都和和气气地，仿佛没有什么脾气。

　　沈门镇的人私下也有过议论，但在沈耀一系列的举措下，沈门镇的确越来越好了。渐渐地，他从受人质疑到得人心，老人们觉得镇长是自家可亲可靠的小辈，年轻人们则被他认真时的模样气度吸引。

　　唐恩一直在他的身边。他忘不了他十九岁时，两个孩子在月夜的院中相拥大哭的那个情景。

　　他跟着他一起长大，也开始有了一个秘密。

　　他顶不痛快的时刻，是替母亲同沈姨为他递去又是哪一家大小姐的相片。这一天整个秘书处都会小心干活，不敢出错。

　　他顶高兴的时候，是沈耀又一次拒绝掉看一眼相片。那么这一天，秘书处的同事便会得到好吃的点心同提前的下班。

　　可是唐恩还是心里不痛快，因为那个沈耀完全不懂自己的心思。可那又有什么办法，他也不愿贸贸然开了口，落得一个被觉得怪异的下场。

　　这一日他们开车要回办公厅时已经有些晚了，唐恩实在有些困了，车子摇摇晃晃中，困意也越来越重，等沈耀瞟眼看他时，他已经歪头睡了过去。

　　将汽车在无人的道路上慢慢停下，沈耀打开车窗，想抽一根烟，瞟了唐恩一眼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望着窗外一片寂静的月夜和点点灯火发起了呆。唐恩在身边睡着，鼻息平稳。沈耀转回头来看他还很年轻的脸庞，抬手轻轻去碰他的脸。末了又把手指挨到他的两瓣唇上。

　　他就这么看着他，看他同小时候一样，睡着时还是会不自觉地稍微嘟起嘴，全然不似在人前那个精明能干的镇长秘书。

　　“我要怎么同你讲才好呢，你始终还是个孩子啊……”

　　喃喃出声，沈耀忍住无数次想要俯身亲吻他的冲动，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哥，”

　　迷迷糊糊地睁眼，唐恩抬手揉了揉眼，直起身子往窗外望去：

　　“到了么？”

　　“还没，你再睡会。”

　　点一点头，唐恩又侧身去睡，沈耀看着他微微笑起来，隔不多会，听到唐恩用懒懒的调子讲：

　　“我就说我去考一个驾驶证，你又不让，要不换着开你也少累点……”

　　伸手过去揉了揉唐恩的头发，被他抬手有些嫌弃地碰开，沈耀道：

　　“你坐车就好，睡吧。待会就到了。等下还想去吃馄炖么？”

　　“……要吃的。”

　　“好，你睡吧，到了喊你。”

　　唐恩便不再出声，闭眼继续睡。

　　沈耀又扭头去看窗外。

　　他晓得自己是有些好笑的——这孩子一年一年地长大，慢慢在他眼前变成一个什么都能自己做，什么都可以不用再依赖自己的成年男子了，所以他希望哪怕只有一件事，他是仍需要自己来为他做的。

　　这么想着，沈耀转回头来，启动了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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