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人很难

　　陆知提起心。

　　几步回去，重新跪下。

　　陆瞻揉了揉眉心，“起来，一事不二罚。”

　　“你去同那林姓姑娘，知会她的住处。再到前边儿知会六房书吏等，就说本府说的，得美人在侧，本府请他们今晚吃酒。”

　　“其他人我不管，庾子温必须在席。”

　　明白公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陆知起身，应一声“是”，便忙下去操办。

　　也难怪，公子非要带回那位姑娘，不为别的，单论行事倒省了想由头。

　　----

　　八字衙门朝南开，有钱无理莫进来。当今的世风，虽不至于如此，但就普通百姓而言，能不进衙门当是最好不过。

　　府衙外面威严高大瞧着令人生惧，不想，后面内宅里的人手却十分清疏。

　　官贵之身，不该爱排场吗？林胭思忖着。

　　后宅共前后三进，从前院进来，尚能瞧见三俩地小厮婢子，进了正院后，除厨院的一位阿婆外，她便再没瞧见他人。

　　她将烧好的滚水，盛舀在木桶，合上盖子。

　　见一直未开口的阿婆对她比划，才知道，此人是原个哑的。

　　她笑着和阿婆抬起木桶出得厨院，恰巧遇上正往这边来的陆知。

　　陆知拦下她们，“阿婆，我已说过许多次了，这些重活，你留着我来就好了。”

　　那阿婆笑着，倒也没与陆知多客气，点过头，就回去了。

　　陆知身上有罚未领，还一堆的事，见着林胭便没挑地方，三两下把陆瞻的吩咐与她说了。

　　将领她到正房里,“林姑娘，你随意看看。我送水去了。”说完，他急急离开。

　　房里的林胭，犹坐在了针毡上。

　　出得赵府，这里，会是另一个狼窝吗？

　　后面的日子望不见、料不到，极像一只迷失在白茫浓雾中的鹿，脚下究竟怎样，丝毫瞧不见。

　　或可能，宽顺平坦。
　　也或可能，万丈深渊。

　　她打量着屋子的陈设。

　　见正房明暗三间，外加两处通连的耳房，西为寝，东次间再往里去，有一处单独用六扇插屏隔出的闲室，两面窗和两扇能推开，通向外面幽径的门。

　　陈设一如院里人手般清疏简洁，一架书橱，上置各色杂集趣志，林胭上前观了观，在角侧竟还发现几套市井话本子。原来，官贵之人也与民同乐，看这些？

　　书橱边并无书案，房中央摆陈着一鼎镂雕云纹三足香炉，两面窗下，一面置茶案，上陈紫砂和青花两色茶具，及数个储茶罐。

　　一面置棋案，黑白棋子正处胶着之势，显是下了一半，还未下完。

　　再一把躺椅搁在棋案的不远处。

　　房里全一水儿的红木。

　　陆知领来霓裳坊最好的裁缝寻来时，她正瞪着棋盘出神。

　　“府台这盘还没下完，林姑娘，你可千万别弄乱了。”待一番量尺，陆知嘱咐一句。他尚摸不准公子对这位存着甚么态度，可公子不喜生人乱动他东西却是真的。

　　林胭虽然还盯着棋盘，却下意识地远离了棋案一步，人在屋檐下，她不想触那个人的霉头。

　　陆知忙着自不多留，转身离去。林胭在脑里，计算着棋势的各种可能与步数，一晃到了中晌，也没察觉。

　　“站着不嫌累？”乍一声响在房里，林胭惊颤一跳。

　　陆瞻站在幽径前的门边，换过一身冬日里极显明亮的蔚蓝衣袍，腰悬墨玉，之前所见的纨绔气，此刻消弭殆尽，只瞧着身形挺拔，气宇轩昂。

　　林胭看过一眼，垂下眸，“大人。”

　　陆瞻上前在棋案旁坐下，“会棋？”林胭摇头，“略懂一点规则而已。”

　　“那便试试。”陆瞻执黑在盘上落下一子。林胭正犹豫，又听陆瞻道：“要本府查你？”

　　林胭心惊蓦地抬头，两人视线交撞在一处，再错开，她已经识趣的上前坐下，执白落子。

　　看来，这人不喜欢她动小心思。

　　几番交手，观着棋盘，林胭搁下手中的白子，“大人棋艺甚精，小人不及。”

　　再下，不过垂死挣扎，无论如何一个‘输’字已定，既输，又何必让自己输得太难堪呢？她贯是如此。

　　“这就认了？”

　　听陆瞻问的温和，林胭一时大胆，回了句：“识时务……不好吗？”

　　“不到最后，你怎料得输赢？”陆瞻这会倒仔细打量起她来，“继续。”

　　林胭掩在棋案下的手一瞬交握，敛了敛眸光，那么……她是可以争一争对吗？

　　重新拾起棋子落下，几轮后，她斟酌着开口：“大人，您答应……猜对了应我一个要求……”

　　“倒还敢提。”陆瞻冷下脸，一子落子，棋盘上瞬间便风云变幻。

　　白子势微，牢牢被黑子围困住了。

　　咽喉尽在他人手，胜负定局，林胭输了个彻底。

　　又怎会不输呢？抛开棋艺，哪般为输，何般为赢，规则从不是她定，从不是她能说了算的。

　　两人目光交撞。当她棋案坐下时，甚至，早在舅母向赵家妥协，她对李氏妥协，穿上那身妾的吉服时，就已无退路，输光了她整个人。

　　林胭沉默着整理棋盘，将黑白子分开一颗颗收回罐里。

　　“说说你要求？”

　　耳边突然传来一句，林胭惊讶。要求，要求自此离开？她不敢想更不敢出口，略沉吟：“小人想回一趟家。”

　　有些事，她得回去见舅一面，鹤鸣楼东家那里，也须要交代。

　　陆瞻：“行，明儿使个人随你一道。”

　　“……我自己可以。”话出得口，林胭便悔了，怕陆瞻多想，越想解释嘴上反磕巴起来：“我、我……”

　　陆瞻看向她。

　　林胭急道：“我没有那个意思。”

　　陆瞻倒疑惑了：“哪个意思？本府话里还有其他意思？”

　　林胭的脸红了红。派人随她一道，难免没有监视之意，但她不能直白道出。

　　等两罐子被整齐的搁摆好，她起身朝男人福身一礼：“是小人失言，多谢大人成全。”

　　“不必。”

　　“别急着谢。机会只有一次，今回便算你对了一半，本府既然应了你要求，你自也该还应我一个要求，如此，两相才算公平。”

　　“……大人直言。”林胭脸色刷地白下。

　　识时务，心思灵活，能忍，偶而也争一下，竟还敢借下棋转着弯儿的探他底线，赵家的这份礼物，着实有些意思。

　　陆瞻心里对人赞赏两分，“且记下吧，今后想着了再论。”

　　----

　　午食后，见陆知忙着取尺，量西间寝房里床榻的尺寸，林胭顿觉待不住，一时顾不得陆瞻还在房里，转身去到外面院子，观了观天色，念及天黑，她通体生寒。

　　心里着急，脚下亦停不住，她不停地来回走着。昨夜幸在没意识，而今天晚上……

　　奈何？
　　她轻叹一息，确实无可奈何。

　　天上有神明，宰着生人的命……这话，从前她嗤之以鼻，经历这遭，却朦胧的信了三分。

　　赵世良，无缘是命。
　　身在这座府衙高墙里，亦是命吧？

　　鹤鸣楼里见着，哪里知道会有今日的牵扯。

　　林胭索性靠着廊柱坐下。

　　廊栏下是一汪水池，里面有几簇残荷杆子，孤立其间，冷风不轻不重的吹皱水面，好些尾成群的红鱼儿，在水中来回的游着。

　　它们显得欢欢快快。

　　冷风吹不着，府衙高墙瞧不见，一方水池，竟似遨游在了大海。

　　林胭心乱如麻，理不出个头来，兀自坐了半晌，来来回回的盯着一尾红鱼看，心想，既然理不出什么头绪，便干脆一刀斩个干净。

　　既来之，则安之。

　　索性蒙了眼睛，当一回红尾鱼儿。
　　……

　　“林姑娘。”陆知寻见人，不由松下一口气。

　　“您——”

　　陆知摆着手：“可当不得。你唤我陆知便成。”

　　“是这样，府台不喜外院的婢子动他东西，除院里洒扫等常事，她们不好入内。以前，房里都是我收拾着，既然你来了，怕是要麻烦你……”陆知说着。

　　林胭点头，“明白。”

　　见她回答的爽利，陆知倒有些不好意思来，“还有个事……后院净房里有府台换下的衣物，今日我实在是忙，你可否……帮着洗洗？”

　　陆知今天忙的脚不沾地，除公子那些吩咐，使下去探情报的，核府县账目、文书的，盯着那位庾经历的，皆有事呈报。

　　这会儿，领过罚，背上棍伤突突跳痛，他才深深觉出，公子是算准了他今个清闲不了，那三十棍可一点没有轻饶之意。

　　林胭又应下。浆洗于她不算难事。

　　陆知感激：“真谢谢了。”

　　林胭轻笑了笑。

　　直去到陆知口中的后院，逡巡一圈，发现院子各处屋子房门皆落着锁，疑惑爬上心间，正犹豫着进退不解时，一声斥责响起。

　　“你做什么？”

　　闻声识人。她转过身，垂眸：“大人，是您身边的陆知，让小人来净房取您换下的衣物，并帮忙浆洗。”

　　“净房不在这里。”

　　“回大人，”林胭提起心，垂眸解释，“是陆知说的后院，小人才……”

　　“随我来。”陆瞻盯着她瞧了好一会才放轻语气，敛去薄怒。

　　“是。”

　　这回林胭只盯住脚下三步远，连头也不抬了。屋门皆落锁的院子？她背脊生寒，担心撞见不该她身份所知的事，前面男人，可不像是能和善了之的。

　　一不留神，连前面的人停了也不晓，她险些撞上。

　　陆瞻眯了眯眼：“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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