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的桐花又开了

　　早上小招来挠门前，果冻先它一步已经倒好猫粮了，陆川不在家。
　　在桐花村已经待了一段时间，她与小招也日渐熟悉起来，小招吃饱喝足，就侧躺在屋檐下，果冻挨着它蹲下去摸小招落地的毛茸茸尾巴，摸一下，小招就翘一下尾巴，等落下了果冻又去顺尾巴毛，一起一落，如此反复,果冻激动的拍了好几个小视频发朋友圈。
　　“请问，这家店的老板是叫陆川嘛？”是一个漂亮的女孩,身材高挑，扎着高马尾，微卷的刘海，小巧玲珑的粉色珍珠耳环，穿着白衬衫绿色图案的百褶裙，裙子的长度不过膝，腿又长又直，整个人白得透亮，是精心打磨过的漂亮。
　　“嗯，是啊，他现在出去了,”果冻看了一下时间，“估摸着马上就回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陆川从石阶的那头转出来，女孩暧昧的打量了一眼果冻，道谢后，就立马迎了上去，就像人民公园里的鸽子一样，欢快、轻盈。
　　“你是……”陆川神情略微迟疑，他退了半步，“找我的？”
　　女孩微微一僵，但很快又重新扬起明亮的笑容。
　　“陆川学长好，我昨天跟您电话联系过的，我是校刊的记者，专程过来采访您的。”女生顿了顿,一字一句的说“我比您小一级，我叫杜秋。”
　　如此明显的咬字，看来，应该是学校的风云人物了，果冻暗忖。
　　看陆川还是一副“不知道你是谁”的表情，杜秋就像在唤醒失忆的人的记忆一样，努力唤起陆川关于两人交集的回忆，“新生接待是您接待我的，我还跟您单独拍过学院宣传海报……还有学院庆典，是我给您颁奖的，校体育会也是我给您献花的……那个，您写的那篇关于姜一一创业的文章，我是负责的编辑……”
　　陆川的大学生活还真是精彩啊……果冻想。
　　“我记得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三点，我现在很忙。”陆川避轻就重。
　　杜秋接二连三的碰了软钉子，她越挫越勇，“是我不好意思提前过来打扰了，我只是希望能更加充分的了解情况，完善对您的采访稿。”
　　“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值得采访的。”
　　果冻觉得，陆川简直就是赶将着又补了致命一刀。
　　“那您就太谦虚了。”
　　果冻猜杜秋说这话大概是咬着后槽牙说的。
　　“请自便吧。”陆川径直走到果冻面前，“要吃早餐吗？”
　　“嗯嗯。”果冻点头。
　　“我已经给洋桔梗剪根了。”陆川给果冻加了一碟酸海带。
　　“好，”果冻点头。
　　那……这个人怎么会忘了给小招倒猫粮……
　　“我也能尝一尝嘛？”杜秋问，她的视线对准的是果冻。
　　“啊……好啊！”果冻下意识的瞥了陆川一眼，没有拒绝。
　　“给你。”陆川拿出了一份菜单，端正的摆放在杜秋面前。
　　“学长的手艺自然是好的，那我……”羊肉粉？大早上的太重口味了吧，牛肉饼……不就是酥油饼嘛，那会不会太油？全麦面包……面包和饼干她一律都是不碰的，早上基本上都是半个鸡蛋、半个牛油果、一小碗新鲜草莓和一杯进口低脂牛奶……
　　果冻看着杜秋的手指在菜单上漂移不定、眉头微挑、嘴角放平的样子，这个姑娘的饮食文化大概是像小说里的成功人士一样的克己文艺吧……相比之下，她还真是活得粗放……
　　“那要一份全麦面包。”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杜秋笑得明媚。
　　“嗯，十块。”
　　“……”
　　果冻明显感受到了杜秋的一瞥，她装作没有看见。
　　“你自己去拿吧。”陆川对杜秋说。
　　两人站到放置全麦面包的橱窗，陆川俯身，像是在给杜秋介绍。
　　而实际上，陆川只是说了一句“她和你不一样。”
　　像是警告，像是陈述。
　　陆川想起昨天中午，他微掀眼皮，看见果冻蹑手蹑脚的把钱塞进了收银机的柜子里，一脸放心了的样子，而他，算术又比一般人要好上一点。
　　等杜秋再坐回原位，她看果冻的眼神，明显多了一分探究的意味。
　　客人渐渐多了起来，桐花村的村民们自然是常客，他们刚刚晨作完，有的泥裤泥鞋、有的扛着锄头镰刀、也有的挑着一筐一筐新鲜刚摘的菜……这和杜秋想象的完全不同，倒也不是说嫌弃什么，只是在她眼里这样的环境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不能上刊，她印象里的陆川，总是一身潮装站在万人瞩目里，挥斥方遒，指点江山，他是他们整个学院的骄傲，甚至是整个学校的骄傲……盛名种种，他更像是漂浮在空中的一颗星星，可见而不可及。而现在，他在一个不大的店里洗手作羹汤，着实接着地气，论起缘由……杜秋将视线转向了正在逗猫的果冻。
　　杜秋拿出相机，不论如何，只拍陆川一个人还是非常上镜的，她挑了一个角度，玻璃折射里男生背影挺拔，他微微低头专注于手上，发梢微翘，五官柔和得仿佛被笼罩在橙色的阳光里，看上去像是面包师或者是在西餐厅的后厨里。
　　杜秋很满意这个效果。
　　杜秋看了一眼桌上那惹眼的绿色洋桔梗花，这花虽然漂亮，跟陆川还是不相配的，她想了一想，陆川果然还是适合蓝色矢车菊吧，蓝色收敛清冷，矢车菊开得低调，有一种禁欲感，适合陆川的气质，而它的花语……杜秋一边下单，一边思考着陆川与花的拍照构图。
　　果冻已经在后厨帮忙了，她刚刚踟蹰着不敢进来，因为杜秋摆弄着相机，她有些担心打扰到，见杜秋已经在忙别的了，她便也到后厨来帮忙。
　　食客基本上对这姑娘都是有印象的，加上果冻热情招待，每次笑露八颗牙，虽然单方面手撕袋子不成有点笨，却很招长辈的喜欢，并且长辈们会自动好感的把这种行为归为——憨。
　　大概就是大脑网络延迟吧——来自陆川的翻译。
　　“这里的牛肉饼刚刚出炉哦，皮都还是脆的，特别好吃，需要来一份吗？”
　　“我超级喜欢这里的全麦面包诶，松松软软的，又好消化，对肠胃比较好。”
　　“您喜欢羊肉粉的汤啊，那我帮您多加一点，小心烫。”
　　比起只会说种类和价钱这类名词的陆川，肯定是果冻比较得宠。
　　杜秋在一旁看着……她自然是不会有这方面的经验的，即便是打暑假工，也是在高级的培训中心一对一的指导，环境好、待遇优、学生父母礼遇，她只要微微上扬嘴角就会被认作可亲了，她想，假设她在超市遇到像果冻一样的推销员，她大概会把购物车调转方向的……她喜欢选购，从产品信息中获取信息，而不是靠煽情的推销员。
　　她很清楚她和果冻是截然不同的姑娘。
　　偏正午，果冻得闲，她便又去逗弄小招，小招对她爱答不理，果冻便自得其乐的拍照。
　　杜秋也走了过去，果冻拍的照片纯属自娱自乐，她没有开美颜，没有使用滤镜，不考虑光线，也不考虑角度，就一个劲儿的傻拍。
　　如果是我，杜秋想，她肯定会拍几张照片试试，逆光、顺光、测光都要尝试一下……
　　“在采访陆川学长前，我能先采访你吗？”
　　“可以啊，不过我应该也帮不上什么忙。”果冻也不介意。
　　看吧，这样的姑娘……一看就会与人为善的答应。
　　“你是陆川学长的姐姐吧……”她其实想这样问，把陆川给的难堪反馈给眼前的姑娘。
　　“您和陆川学长的关系是？”她实际是这样问的。
　　“嗯……”果冻略微思考，“算是邻居吧，我偶尔来这里当临时工。”
　　“在您眼里，陆川学长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他……乐于助人……”
　　嗯？杜秋没有想到第一个形容词是这个，在她眼里，陆川一直是清冷的，独来独往，虽然她很想用孤狼这个形容词，但是不匹配的，陆川眼里没有那种侵略性的孤傲，从状态来说，更加像是一抹孤魂吧，有的时候杜秋看他的眼睛，怀疑他眼睛里面写着的是空无一物——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在意的，可惜他的存在感太高，即便是孤魂，也是镀金的孤魂……
　　“做事周道……”
　　杜秋暗暗点头，毕竟是可以拿满分的人啊……
　　“厨艺很好，是一个铲屎官。”
　　后面这两项一看便知道了啊喂，杜秋将后面两项当做无用信息处理掉了。
　　“您说陆川学长乐于助人，具体体现在哪些方面呢？”杜秋比较想知道这个。
　　“他会真心实意去考虑别人的问题，并落实可行方案，而不是嘴上说说的那种实际上事不关己的态度，会给你更好的建议，其实，他也不需要做什么，只要他站在那里，他就是一个榜样，周围的人会说——啊……还有这样的人啊，啊……还有这样的高度啊，他给了周围的人一个关于可能性的肯定答案，让周围的人相信了这个好的可能……我觉得，这就很厉害了。”
　　怎么形容杜秋此刻的心情呢？熨帖……或许吧，就是那种毛边都被人熨平的感觉，果冻说得相当恰当，杜秋觉得她能名正言顺的问出那个问题了。
　　“那，您怎么看，陆川学长放弃了优异的工作机会，选择了来这里创业的这个行为呢？”
　　杜秋问得小心翼翼，她想知道答案，也害怕在别人那里听到正确答案，这个问题没有对错，她只是不理解，不是因为后者的选择不好，而是前者的重量，绝不是简单的“优异”二字可以囊括的，在杜秋眼里，两相权衡，几乎不存在后面的选项。
　　“这只是一个选择啊。”果冻如此这般回答她。
　　“……”杜秋怀疑自己被四两拨千斤的给敷衍了。
　　果冻笑了笑，解释道：“这只是一个选择啊，我想人活于世，大抵就像舟行于水，水下的惊涛骇浪并不是我们这些不在船上的人能知晓的，我们不知道船行往何处，不知船止于何处，为什么在行进途中，就断定一些东西呢。或许过了许些年，你我再相遇，也会觉得这个问题……有那么一点无稽之谈。”
　　杜秋也笑了。
　　“您一定是一个文科生吧，”她这样说，“我感觉，我已经被您说服了，真难得。”
　　其实果冻所说，并没有什么重量，但是，语言就是这么一种神奇的东西，杜秋觉得，果冻给了她一个文科上的答案，并不是理科的逻辑、计算、对比、排除的选项，让她相信了还有这样的可能性。
　　时间会给出所有的答案。
　　因为他，是陆川。
　　快递员把蓝色的矢车菊送到的时候，杜秋拍完照后，把花送给了果冻。
　　“送给我？”
　　果冻抱着那捧蓝色的矢车菊，淡蓝色低调清浅，有一种轻盈的梦幻感，或者说是透明感，不知怎的，杜秋觉得，很适合她。
　　“陆川学长，我有话跟你说。”
　　杜秋走进后厨，陆川正在准备午餐。
　　这真的是杜秋第一次走进后厨，这里并不是她想象的西餐厅后厨，有油烟味、有奇异的浓烈的调料味道。
　　“我其实一直很喜欢你。”
　　陆川刀切在砧板上的声音一顿，他放下手中的东西，抱胸看着眼前认真的姑娘。
　　“校刊这次说要采访你，我撒谎说我对这里熟悉，可以面对面采访，其实这些都是我找的借口，我憧憬你，因为你可以拿出几近完美的实绩，我憧憬你，因为你可以得到学院最严苛的教授的赞美，所以，我一直不能理解你现在的选择，选择在一个小小的城中村里做与学术完全无关的事情，我们从小学数学就开始学习反证，我不理解你，也许就说明证明错误，我……会努力成为以前我憧憬的……你的样子，”杜秋不知怎么的，就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大概是因为果冻的一番话吧……
　　因为眼前的人，曾经也让她相信了一种可能性，曾经是她的信仰。
　　“祝好运。”陆川的语气平常，是寻常朋友实实在在的祝福语气。
　　杜秋转头去看依旧在逗猫的果冻，如果她选择了一条与众人价值观不一致的路，身边能有人简单的说出这样一席看似淡漠实则理解的话，她也会心存庆幸的吧。
　　“学长也是，祝好运。”杜秋一语双关，还特意注脚，“学长，蓝色矢车菊的花语是理想伴侣，权当是我代替学长送给她的吧。”
　　“多谢。”
　　每个人都舟行于海，眼前的，只是一个选择。
　　“不用采访了吗？”
　　果冻看着杜秋没有回头的潇洒的挥手告别。
　　“以前给过文字稿了，再者，她也已经得到她想要的答案了。”
　　陆川轻飘飘的说，叶子轻飘飘的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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