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的桐花又开了

　　陆川手机的闹钟响了起来，是日历里的日程提醒，这个月的第二个红点。
　　这一天终于到了，果冻的内心且悲且喜。
　　悲在年岁渐长，仍然没有增进，甚至还有倒退的趋势；喜在收获了一枚陆川，除了父母之外他也会记得自己的破壳日。
　　果冻看到了那张熟悉的大红色的歇业通知。
　　“明天我带你去个地方，早上九点楼下见。”他想了想，补了一句，“不要带太多的东西，我们下午就回，要走山路，所以最好穿运动鞋。”
　　“嗯。”
　　陆川上次的阵仗让她摸不清他的套路，单听陆川的意思，大概是带她去野外游玩。
　　车子越开越偏远，崇山峻岭，大片大片的农田，不时可以看到躬身耕作的人和一些小村落，如果身边的人不是陆川，果冻几乎就要以为被拐卖了，这种感受真是让她哭笑不得。
　　在一个不知名的路口下车，陆川带着她往前走，鸡肠小道，路边是石头、野花和野草，空气里面满是野生的辛辣味道，比割草机割过草地后留下的味道要轻一些。
　　一路上坡，果冻看到了路的尽头顺势一拐，像是把尾巴掩进了密林里，嗯……很适合埋伏冲锋兵。
　　像是走了一个直角，从两树相接的隧道中走出，柳暗花明，看到了一片全新的风景。
　　是木棉花林。
　　所在之处的山脚下，隔江的对面，都是红艳艳的木棉花，燃烧如火，染红了一带江水。
　　木棉花有个广为人知的特点，见花不见叶，见叶不见花，木棉花树长得高挑，树干青白瘦直，延伸的树枝上碗口大的花盛放得如同一小簇一小簇的红色焰火，加之没有绿色的陪衬，红花是唯一的主角，整体看上去有些烟火的意味，
　　大概是自己的生日与木棉花期重合，所以，果冻偏爱木棉花。
　　她曾说，见花不见叶，见叶不见花，颇有黛玉“我来得不巧”、“今日他来，明日我来，不至于太热闹，也不至于太冷清，岂不是甚好”之意。
　　两人慢慢往山下走。
　　不时有落花从树上掉下来，木棉花与其他花不同，不如桃花、梨花之类的轻盈曼妙，它掉下来就像是爆灯花一样，或者说像是落子一样，有几分动静，再加上它色泽浓重，落花一地，如同星河罗列一般。
　　走到树下，拾起一朵刚刚掉落的木棉花，花有五瓣，倒卵形的花瓣似开未开，花萼如酒爵，花蕊拥簇，细细一嗅，才能闻到淡淡的味道，倒与它张扬的颜色不相符，仿佛着红衣的害羞大姑娘，像是新嫁娘。
　　“‘木棉花开无冷日’，听说还能用它煲汤。”
　　这里盛行水果菜，什么柠檬鸭、百香果排骨、菠萝肉……将花作为食材，果冻常见的有菊花和桂花，用木棉花入菜，对她而言很新奇。
　　“我们今晚可以试一试，不过，既然是煲汤，一定要用药店里晒干的，即便是这里刚落地的木棉花也不一定干净。”
　　果冻深深的看着陆川，她不过是随口一提，陆川便当了真，仔细考虑了具体的操作步骤，就如同他记得她生日的特殊含义，记得她生日时有花如期。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我有上网搜索木棉花林，有些地方还会有木棉花节，有一年这里的木棉花开，我觉得好看，在这采风了一个星期，等到木棉花落叶长，漫天会有白色的棉花一样的絮状物。”
　　“我的大学里也种有木棉，” 她自然也是知道木棉的习性的，那些白色的絮状物如同捣蛋的孩子乱丢的玩具，轻飘飘的落成一团，“我以前还老是担心被那些絮状物糊一脸，说起来，我们学校八坡的鱼尾葵也特别好看，它的叶子又长又大，就像是叠好的屏风，被砸到也是挺痛的。”
　　眼前的，是陆川曾经看过的风景。
　　“嗯，我知道。”
　　对了，陆川是曾去过她们学校的。
　　“我们学校的路都是一坡二坡这样的叫法，开学的第一天我真的以为是一个山坡接一个山坡的学校，九坡是后来才有的，所以我们就叫它‘新加坡’，哈哈。”果冻絮絮说着。
　　她也想让陆川知道，自己看过的风景、知道的趣事。
　　两人在如画的风景里漫步走着，早已成了画中人。
　　返程途中，陆川真的去中药房里买了晒干的木棉花，回到桐花村，陆川架起锅，把龙骨、胡萝卜等配菜放进锅里，镶配了三朵木棉花，冷水慢炖，很快就能听到锅里“吨吨吨”的声响，陆川从冰箱里拿出了一个芒果千层蛋糕，他用奶油、草莓、巧克力棒装饰在上面，撒上糖粉，大功告成。
　　“这是你自己做的吗？”
　　“嗯，这种蛋糕材料和步骤都很简单。”
　　果冻眼睛里闪亮闪亮。
　　“下次，我可以教你。”
　　担心果冻不喜欢榴莲，所以，陆川特意换成了芒果果肉，他等冷气散掉，才用刀切出一小块，递给果冻。
　　芒果独特的香甜，面皮奶油层层叠叠的口感，让人爱不释手，果冻吃到嘴角沾有奶油，看上去就像一只幼稚园小朋友。
　　“那个，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果冻说。
　　“可今天是你的生日……”陆川看着她从随身携带的包里翻出了一个首饰盒，如果放在一般情景剧里，这个场景……他的语气一本正经，“你是要向我求婚吗？”
　　“咳咳，”果冻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她还没有这么胆大包天。
　　“看来不是了。”陆川语气还有那么几分遗憾，他打开盒子，是千足金红绳手链，肉眼可见制作人并没有什么好手艺，红绳编得并不平整，陆川拿出来仔细摩挲，千足金上刻有两人的名字的缩写。
　　陆川把红绳佩戴好，不大不小，果冻在一旁笑得狡黠，他突然想起在重庆的时候，果冻研究了他的手好一阵，还圈过他的手腕，当时……她或许就在考虑手链的事了。
　　“很好看。”
　　“你不用安慰我了，金饰品店的小姐姐已经明目张胆的嫌弃我这个上帝了，”果冻模仿着金饰品店的小姐姐的声音，“小姑娘，你放弃吧，我第一次见这么简单的结还能被打成死结，解不开的那种，我觉得你特别适合去做救援，绝对能派上用场。”
　　陆川笑，他说：“我很喜欢，很喜欢。”
　　他说了两遍，这是果冻第一次送他礼物，他认识她那么久，很是羡慕别人能收到她送的礼物，大篇幅的日志或者祝福信、亲手编织的围巾或者笑话、她挽住别人的手或者别人挽着她的手，他都是羡慕的。
　　之前秦越冉那些日常的叮嘱，他也是羡慕而嫉妒的，但他更明白，秦越冉是个交代，而他，是现在进行时，所以，他心平气静，像是一杯冰镇的烈酒。
　　“果冻，祝你生日快乐。”
　　镜头拉远，红灿灿的木棉花淡淡的香气飘逸开来，在植被茂密的地方基本闻不到它的香气，但晒干后的木棉花煮进汤里，是甜味的。
　　第二天，张达把小招送回来，他一眼便看见了陆川手上金灿灿的红绳手链，他满头黑线，莫名脑海里出现陆川彻头彻尾的暴发户打扮……他哥自小就是个不戴配饰的三好学生，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是谁的杰作，张达感觉自己的钛合金狗眼有要被闪瞎的趋势。
　　“嫂子送的啊，挺……”说好看就太不要脸了，张达搜肠刮肚，从遍地的形容词里翻山越岭的找到一个靠谱的，“珍贵的吧……”
　　小招配合的喵了一声。
　　张达这次，是来蹭饭的，为了保护眼睛，他还特意准备了墨镜，他把墨镜戴好。
　　“嫂子人呢？”
　　“去上班了。”
　　“哦哦，我还以为要充当电灯泡呢，”张达放心的把墨镜收好。
　　陆川从冰箱里拿出碟子，放进微波炉里，“早上给她备好了便当带去的，所以，你只能跟我一起吃冷饭了。”
　　“……”早知道就不那么早收墨镜了，张达的内心受到一万点暴击。
　　倘若欧远霖在场，大概会圆个场，说些“成熟的男人就应该以家庭为重”之类的冠冕堂皇的话。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张达仿佛穿着一身补丁，在寒风萧瑟的寒食节里，看着一桌没有热气的饭菜，嚼如白蜡。
　　冒着热气的菜正式上桌，张达脑中单曲循环的二胡曲子戛然而止，他抽出筷子，真香！
　　陆川把围裙随手放在椅背上，围裙泛起好看的褶。
　　一个人恋爱了，是会有痕迹的，比如陆川拿到奖学金后置办了不少行头，光鲜得如同行走的杂志封面，比如陆川的店里，虽然还是那一股子金属、玻璃的灰白色调，绿色洋桔梗点缀其中，怡然绽放，幽然吐芳，陡然多了几分烟火气息。
　　张达想起刚入大学的时候私下里和欧远霖聊过陆川的事。
　　“陆川人呢？”欧远霖问。
　　“你说呢。”
　　“无聊。”在当时的欧远霖眼里，陆川的情爱真的是浪费感情、浪费时间的一件自我消耗的事情，更何况是暗恋，得不偿失。
　　“你说，我直接冲到那个姑娘面前跟她说，有个汉子喜欢你，怎么样？可行吗？”张达出此下策。
　　“你是不是傻，先不说人家男朋友还会喘气呢，那姑娘……嗯，怎么形容呢，就是马路上方圆几十里外都没有车她也要等到绿灯才走、标准答案丢到她面前了她也会闭眼绕道的那种，你一个彪形大汉冲上前去没头没脑的说这些，她准以为你是神经病。我感觉我现在坐在VIP贵宾席，在看陆川一人独自演绎虐恋情深，并且观众只有你和我两个局外人，可惜了……”
　　欧远霖当时也以为这段恋情会无疾而终，陆川终究会变成没有姓名的第三个人，然后在其他处找到自己的幸福或者归宿。
　　其实陆川刚开始对果冻的感情，只是单纯的喜欢她的文字而已，关于情爱，就如同未来，只有笔画音符，没有实质内容，从果冻的文字的视线落实到具体的人，他懵懵懂懂，如同误打误撞依次放入了谷物、酒曲、酵母，岁月落尘，阳光静好，醇香四溢，再也掩盖不住，再掀开封尘，坛子里面的情愫早已深不见底，不可逆。
　　等陆川尝出了几分咸甜苦涩的味道来，早已是高中时候的事情了，而那时的他们，除了共处一层楼，用着同样的语数英课本和上课下课铃声，基本上就没有什么交集了。
　　有一次，陆川从楼上走下，恰好遇到果冻从楼下走上，陆川装作稀疏平常，连步调都没有打乱，只有他知道，在他的视角，两人相会的画面被他无限的放慢，走到楼梯拐角，果冻的影子再也不见，他站在原地，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滋味，他当时大概是有一点冲动，想要去贸然的打个招呼，但是这样……似乎有些奇怪……
　　甚至有一次下雨，他看见果冻没有带伞，站在一楼的走廊望着雨帘一副懊丧、不知所措的样子，他从背包里拿出了备用的雨伞，等他撑伞从檐下走近，果冻已经在秦越冉的伞下了，那并肩的一双人影，让他无隙可寻。
　　他黯然，仿佛整个世界变成了停电停水的严冬。
　　高中争分夺秒，有些学生会打包米粉、面包之类的早餐进入学校，有一次学校教导主任突然在校门口严抓带早餐进校的学生，勒令他们不吃完不准入校，陆川跟在果冻的身后，看见一个男生拦住了果冻，陆川一脸警惕的靠近。
　　“麻烦你帮我藏一下。”那个男生说。
　　果冻便帮忙把米粉藏进了书包里面。
　　当时陆川想，原来也可以这样。
　　但很快，他就看见这个莽撞的男生跟果冻告白。
　　“我喜欢你。”
　　“嗯？”
　　“我觉得你人特别好。”
　　“对不起，但是……谢谢。”
　　他一时说不上悲喜，所以，他得从长计议。
　　先从朋友开始吧，他加了果冻的各种联系方式，给她点赞，偶尔还会聊上几句，果冻问他的身份，他就单纯说是网友。
　　同一般的高三生一样，陆川每天面对的是大量的试卷、习题册，他能抽出来的时间不过是课间操、上学前和晚自习后。
　　课间操时间，他偶尔会从白纸黑字中抬头，看向趴在栏杆上看风景的果冻，早餐时间，他知道她常去的几家店，时间合适的话，绕一圈下来总能遇见她，下晚自习，陆川蹬着他的单车徐徐的跟在果冻的后面，她偶尔会去买面包，等她的影子拐进楼梯口深处，他才把轮子蹬得飞快回家。
　　就这样，终于高考完，陆川厚着脸皮去参加了果冻班里高考后的聚餐，聚餐上表白的男男女女极多，在这样的场合里，他应该不是突出的那个，不过……果冻并没有参加。
　　白灼施然然走到聚会的中心坐下，“诶？果冻啊，她向来不爱参加这些的。”
　　反倒是他，收到了几封情书和当面表白，都一一婉拒了，用的理由都是——我有一个喜欢的人了。
　　高考放榜，红纸上面各个名字后面有对应的学校，同校的人都挤在一起，大多数人会在后面写联系方式，果冻也在后面写了一串号码，陆川把她的号码记了下来。
　　陆川领通知书的那天，他刚好拿了相机，他打算拍下西街高中的角角落落，时不待我，他知道，今后再来，也不会是现在的心情了。
　　陆川伸手去握门的把手，果冻刚好拿着通知书推门而出，就像是一个惊喜，一个机缘巧合，她微微颔首示意，礼貌且并不疏离，老师看见陆川，迎门而出，说着一声声恭喜，果冻便撤离了有些热闹的气氛，那些祝贺缥缈得好像是被人为调小的背景乐一样，陆川满脑子都是那年他站在楼梯拐角处，那年那天雨夜，那年那个少年对果冻的告白以及她的拒绝，心底有什么东西滋长，他跑了出去，一番寻顾，他看到，果冻在街的对面不远处的公交车站。
　　如果他现在向前，他能对果冻说些什么呢？
　　这一箩筐的感慨良多，梗在他的心口，真的可以用语言或者文字摊开来表述吗？
　　他反而停下了脚步，隔着一条街，他拿起了相机。
　　一声定格，他也以为这大概是无疾而终的纪念了。
　　可果冻仍然在他联系人的表格里面，她的朋友圈不会因为空间的缘故就会断绝，她活得分外精彩有趣，仿佛长在了他的笑点之上，他觉得自己在饮鸩止渴，一南一北的距离，仍然及不过心上的恻隐。
　　直到桐花村的出现。
　　如果能住在这里就好啦！果冻在朋友圈里如是说。
　　有些东西像是水落石出，慢慢浮现它的形状轮廓，趁着大四这一年的自由活动期吧……陆川想，这大概是他平生干得最毫无依据的事情了。
　　“恭喜啊，哥。”
　　“嗯。”陆川垂眸看向手上的红绳。
　　那饮鸩止渴现如今终于熬成了良药苦口，柳暗花明后，赌书泼得消茶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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