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知我意

　　冠道在夜色中疾驰着，万籁寂静，周怀南的耳边只能听到引擎发出的细小嗡鸣声，街灯投下晕黄的光圈隔着一团团暗色连绵不绝的像是没有尽头，仿佛世界独留下他们两个人。

　　路边的灌木从中猝然闪出一道影子，伴随着一阵尖锐的摩擦声，车子在离那影子两米不到的地方急速停了下来。

　　灯束下一只肥硕的橘猫正立在那里，它受了惊吓，尾巴直直束了起来，愣怔了几秒钟之后，箭一般仓皇逃离开了。

　　周怀南吓出一身冷汗，扯了扯领口，见副驾驶上的杜可艺五官都拧巴起来，正烦躁的转动脖子，两只手摸索着去拉车门把手，大概是被这猛然一颠搅动肠胃，要吐了。

　　周怀南连忙去解她的安全带，起身的时候衬衫的下摆被牢牢的攥住了，他低下头见她睁着一双眼睛毫无焦点地看着他，又仿佛根本是透过他看向什么虚无，她的脸本来就只有巴掌大的一点，几天不见又瘦了许多，在这昏暗的车里，一双眼睛更显的出奇的大。

　　周怀南试着拉出她扯着的衣角，她下意识的想要抓住这唯一能握住的东西，更加用力的扯了一下，这一扯之下让周怀南重心不稳，重重跌坐在位子上，他只来得及摆正身形，杜可艺已经随着他的动作扑在他的胸口，她大约还是不太清醒的，喘了口气，慢吞吞抬起来脸，目光涣散的盯了他片刻，含含糊糊问道：“为什么皱着眉，不好。”

　　说着便抽出一根手指不管不顾的伸手去揉他紧蹙的眉心，就跟那时一模一样。

　　两个人自从上次在众目睽睽之下确立了关系，很快就成了学校神仙眷侣之一，两人的感情亦是十分稳定，连毕业即分手这样的魔咒也丝毫没有波及他们分毫，周怀南比杜可艺高上一级，他毕业后边实习边准备考研，过得辛苦且充实。

　　他是想要给她一个未来的，他不能容忍让自己心爱的女孩跟着自己过苦日子，相处这一年多以来虽然见杜可艺吃穿用度节约简单，但从她的言谈举止中周怀南也明白，她的家庭条件和自己这个穷小子是不相配的。

　　年少时期遇到想要保护一生的女孩是幸运的，亦是不幸的，周怀南不得不承认，他的内心深处因为有爱忽然变得敏感自卑起来，想到两人的未来他常常走神。

　　这时候杜可艺总是趴在他旁边笑嘻嘻的揉他蹙着的眉：“丑死了，不要皱眉，不好不好。”

　　周怀南给她一个脑瓜崩，看她佯怒的嘟起嘴巴，笑出声音来。

　　原来爱上一个人的时候，真的会同时拥有软肋和铠甲。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也许故事的参与者们谁都不曾想到，命运的拐点不过就在杜可艺去前台要酒水的那几分钟里。

　　杜建军和蔼的笑了，他推过来一张卡片，对年少的周怀南说：“这是我的电话，等你有时间了，我们出来见一面。”

　　时间一下又拉回到那个夜晚，她轻声问道：“怀南，你上学时一直资助你的那个人，是姓沈吗？”

　　以前的时候，甚至就在她没有问出这句话之前，他还在想，自己如果不说，她应该永远不会知道这其中许多的羁绊吧。

　　二十年前，一个没有背景的小小厂区干部仕途青云直上，一路做到了副厅级的位子，别人以为他交了什么好运，可作为他的女儿她就算在迟钝，出了这样多的事情又怎么会察觉不出什么异样？况且她并不是个没有能力的普通女孩子。

　　杜建军做了那件事情之后就离开了老家，虽一路高升却再不肯回老家看上一眼了，这各中原因他本人自然最清楚不过，或许是心中有亏欠吧，周怀南上学后的一应学费都是杜建军以妻子沈敏的名义资助的。

　　周怀南只知道有位好心人在帮助他们，其中的原由一概不知，只是心存着无限的感激，希望自己能够有足够强大的一天，去保护妈妈，去回馈这些好心人。

　　那时他太需要钱了，爸爸不在了，妈妈拼尽全力还是不能保全他和哥哥两人上学。

　　这个世界上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钱被逼的走投无路，那红红绿绿的死物竟然真的改变了不知多少人的际遇！

　　除夕夜里一家人对着年夜饭味同嚼蜡，大哥死活也不肯去上学了，妈妈的叹息声一阵接着一阵，这个苦难的家庭，因为一点钱几乎要支离破碎了。

　　没过十五大哥就背了行囊去外地打工了，他去站台送大哥的时候，看着大哥后脑勺的白发忍不住哽咽，大哥才几岁啊，头发就白了大半，这其中的苦楚谁又能体会。

　　他们兄弟二人在天寒地冻的站台抱头痛哭，发誓要活出点人样，几年后，周怀南高校毕业前途大好，大哥的营生也有了起色。

　　当周怀南天真的以为生活渐渐步入正轨的时候，大哥告诉他这些年他一直在查爸爸的事情，原来当年不过是为了区区十几万的私利，那些人渣竟逼得父亲坠楼身亡，而负责这个项目的核心人物正是杜建军。

　　周怀南痛苦万分，那时候他和杜可艺已经为将来做了许多打算，多久能存够首付，房子买在哪里，周边有什么好的学校，家里如何布置，甚至他无数次的幻想出多年后一个平淡无奇的傍晚，他们安静而温馨的共进晚餐，一双小家伙因为吃饭吵来吵去，她俯身柔声哄道：“爸爸说过什么呀？”孩子们明亮的瞳仁一转奶声奶气道：“碗净则福至。”

　　她看向他笑，鬓角有一缕碎发散了下来，那一眼即便是隔着千山万水，即便是多年后沧海桑田，纵使万劫不复，周怀南亦甘之如饴，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几乎唾手可得的幸福一朝之间即将化为泡影。

　　有一段时间里他根本就不知道如何再去面对杜可艺，父亲的惨死他一刻不曾忘记过，他想过去质问杜建军，想问问他为什么要害自己的父亲，他想过许许多多，他甚至想就当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好了。

　　他怨大哥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他宁愿一辈子都不知道，他只想好好的和自己爱的人平平淡淡生活下去，他明明什么错也没有犯过，为什么上天偏要这样去捉弄自己。

　　“有许多事情的复杂程度根本不是你们小孩子能想象的，我知道你恨我，你尽可以恨，这是你作为周镇江儿子的权利......既然你也知道了，我就更没办法将小艺交给你，人生太长了小伙子，沧海桑田不过一瞬，好，就算你会一直对她好，可你有没有想过假如有一天，小艺知道了，你让她怎么面对你，我了解我的女儿，现在我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在保护自己女儿，所以，我希望你能离开她。”

　　杜建军坐在背光的阴影里，周怀南看不到他的神情，他站起身子，冲杜建军道：“既然你欠了我们周家一条人命，就让她用一辈子来还吧。”

　　这已是最大的让步，他爱杜可艺，所以才愿意心甘情愿的这样隐忍。

　　到底是自己年轻，他以为只要他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他和她就还能相安无事，可很快去协和进修的申请就被退回了，甚至所有好一些的外科医院都婉拒了他，周怀南自然知道是什么原因，只强撑着不在乎，他改了专业，重新去申请其他医院，他不相信自己这样的成绩会没有地方要他，他自有他的骄傲。

　　可大哥那边居然也出了事情，要不是阿钟打电话来，他根本不知道大哥的情况，工商、市政轮番查处，这些人只要想整治谁哪里还缺莫须有的罪名，大哥那时已被拘留所关了近一个月，厂子里的工人走了大半，阿钟实在没法才瞒着大哥给他打了电话，他和可艺的事情大哥是知道的，他们周家人因为他喜欢这个女孩子也爱屋及乌，况且可艺也的确是那样好，可是为什么偏偏杜建军不愿意放过他们。

　　假如大哥的厂子出了问题，妈妈又该怎么办，他想起母亲对着邻里絮叨两个儿子有出息的幸福样子，她吃了一辈子的苦，再不能让她晚年也不能安生。

　　周怀南在无尽的焦灼中艰难度日，那种进退两难的痛苦，撕扯、吞噬着他，如跗骨之蛆般逐渐将他曾经所珍视的一切啃噬殆尽，他们的小窝里还有可艺在等着他，她在他还没掏出钥匙的时候就打开门拥抱他，为他洗衣服、做饭，可连这样平淡的日子很快也没有了，周怀南几乎就要崩溃了，原来许多事情他根本连还手的余地也没有。

　　随后杜可艺去哥廷根学习，他眼睁睁看着她走却不能挽留，他明白她这一走再也不会回来，她再也不能回到自己的身边了。

　　在无数辗转反侧的深夜，杜建军的话总在耳边回荡，他有时候也会生出一丝懦弱的来，他甚至觉得杜建军或许是对的，只要他和她分开，他和他的家人就能回到原来的世界，她也会在杜建军的庇护下有更好的未来，从此各自安好，分开又能怎么样呢，人生这么长，而人类又恰恰是善于遗忘的动物，过不了多久就不痛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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