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光景

作者:桃源骑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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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热


      云冰河来不及多问,只能悻悻地跟着面前那一抹黑,走进书清殿。

      “皇上,月王殿下回来了。”旁总管脸上堆满了笑。

      昭明帝转身,立马朝白日微微颔首,及其的恭敬与有礼,像拜佛般,一点也不陌生含糊。云冰河看着这点头致意,目光硬生生瞅出了股莫名的五味杂陈,也不知是哪味,反正心里就不是滋味。随即,他发现皇上的目光炽热地落在了自己身上。

      近五年了!

      月王好像没有变化,可又好像一切都不同了。清秀的五官愈发得如刀刻般棱角分明,腰板挺得异常直,幽暗深邃的眸子,藏着几分深不可测。征战四方杀伐果断的气息,那身淡雅的白衣,是盖不住的。

      皇上一跨步向前,紧紧地抱住这个五年未见的胞弟。这一深抱,才发现少年骨肉都长得异常坚韧了。

      白日轻轻地别过脸去。

      “皇上。”云冰河愣了愣,随后笑道,“臣,受宠若惊啊。”

      昭明帝放开,用手打理地拍了几下云冰河肩膀,一脸严肃道,“叫皇兄。”

      云冰河笑了笑,轻声唤道,“皇兄。”他发现,面前这位年长自己几岁的大夏皇帝,竟然有了不少白发。从小到大,至始至终的成熟稳重,只是现今脸上多了几分帝王才有的权谋心术。

      昭明帝注意到云冰河的目光,又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感慨道,“月王,这皇上不好当啊。”

      云冰河脸上忽然变得异常庄重,沉默着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白日似乎见他面色有异,忽然唤了皇上一句。

      昭明帝这才意识到兄弟二人见面,竟把大夏的恩人给忘了,连忙转过头,敬重道,“白主持,近些日子有劳您了。”

      白日:“皇上,分内之事。”

      昭明帝:“上次白主持说要朕开始锻造玄铁箭,朕已经成立专门军机处,秘密负责玄铁箭制造。”

      白日:“皇上,现在造了多少支?”

      昭明帝凝眉,沉吟道,“前晚军机处大臣会见,上报有一千三百支。”

      白日微微点了点头。

      昭明帝:“白主持,这速度可以吗?需不需要加快!”

      白日:“皇上,不需要。不过现在要开始铸造对应的弓,弓臂和弓弦都必须承受得住玄铁箭的威力,射程要足够!”

      昭明帝:“嗯!这个军机处已经着手研究,过些日子会呈上图纸来,到时麻烦白主持过目。”

      ……

      云冰河听得一愣一愣地,一反常态,无比端庄恬静地站成了一副生香活色的美人卷,不知不觉暗地里酿造的一缸醋就快大功告成。

      白主持是怎么一回事他还没搞懂!现在,什么玄铁箭!军机处……

      旁总管却像是看到儿子回家般的心满意足,目光慈爱地落在云冰河身上。这位六皇子,从小就招人喜爱。

      昭明帝与白日二人,完全忽略了身旁一身白,你一句我一句地商讨着云冰河完全不知道的事。

      “……”

      难不成,黄沙吃多了,功夫落下了。

      .

      突然,旁总管走了进来,朝二人点了点头,说道,“皇上,户部尚书李枫芦求见。”

      白日:“皇上,我们先回去。”

      昭明帝点了点头,脱口问道,“白主持回京住哪里?”

      白日:“我暂时住在月王府邸。”

      昭明帝听了,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疑惑,随后便欣喜道,“很好,那就有劳皇弟多多照顾白主持。”

      “月王。”旁总管见月王殿下一副失魂落魄地样子,赶紧悄悄提醒他。

      云冰河这才七魂六魄回归本体,勉强找笑了笑,回道,“哦……好,臣弟领旨。”

      言罢,他有意无意地余光瞄了一眼白日。显是注意到他的目光,白日朝云冰河也是端庄有礼地点了点头。

      云冰河眼皮不觉跳了跳,心说点什么头,是在像本王表示礼貌吗!主持、军机处、玄铁箭……怎么不见你彬彬有礼和我提过。

      “对了,皇上,那二人……”云冰河总算想起正事来了。

      昭明帝立马眉峰紧缩,他又拍了下云冰河的肩膀,轻叹着说道,“六弟,你要做好准备,此事诡异得很,皇兄至今都无法相信。二人已经秘密收押起来,具体情况还有劳白主持与月王说下,星辰司乌大人今晚会带你们过去。”

      这事,他难道这事先知道了,而且,知道的比本王还多,还详细……

      表面风平浪静却有着愠怒气息的满腔疑惑,都被云冰河悄无声息地咽进肚子里,静待消化。

      .

      此时此刻,宫外宫内,却是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自打云冰河一身白衣,从散朝的文武百官风度翩翩地飘过后,立马在京城炸开了锅——月王殿下回京了!

      国舅爷激动得身体不觉有些膨胀圆鼓了些,立马跑到于皇后那;昭乐郡王端着茶杯,和那些跑来王府一言又一语的文武百官,面色温煦的小啜了一口茶,偶尔点头偶尔插上几句;小婳吊着裙子一路又跑又跳地来到花明郡王面前,笑嘻嘻地把这个好消息告知了主子;兵部尚书侍郎两父子,此时却是有点一筹莫展……

      这事,刚在京华炸开了锅,立马又在北大营豁开了一个大口,戍守边关的老兵新兵枯燥乏味的日子里,总算有了一个绘声绘色的话题窃窃私语。

      北定侯脸上一句“打完战,自然回京”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然后跨上一匹黑马于大中午阳光明媚下,绕着北大营走了不下三圈,看这架势,怕是要走到日落西山;索浅与徐勇不敢打扰侯爷巡视,便站在将军营帐前,抱着臂你一言我一语地劳烦着。

      “俺还猜想月王会不会率领月昭军,直奔北大营来呢?”

      “月王肯定是要来的。”

      “到时月王来了,北大营可就两个将军了。”

      “一个侯爷,两个王爷,这架势……”

      “俺看匈奴要是知道,腿都吓软了。”

      “对了,洪威郡王呢?”

      “……”

      北大营训练场上,五六个士兵鼻青脸肿的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看着面前比平时还洪威几分的王爷,拎着刀哗啦啦地又往前冲去。这几人,一大早便给洪威郡王叫来艰苦陪练,估计朝野上下也就他们还不知道月昭军主帅已经回京的事。

      .

      二人走出书清殿。云冰河估计是又飘走了一魂一魄,出宫时连马都忘记骑了,白日也不说话,径自跟着他走出宫。

      云冰河一路一句话都没说,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心里特别憋屈,闷闷不语地走着。

      这两人,一个英俊潇洒,一个端庄清雅,走在回月王府邸的大街上,不知收获了多少京城少女的心。众芳心抛媚眼的、窃窃私语的、交头接耳的……只是,这二人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走得半点活人气息都没有,特别是前面那位,又是特别白皙清秀,更像是俊鬼索命来的。

      兴许魂魄不全的人,总免要耽误脚上的功夫,云冰河越走越慢。一会,白日便走到他前面。再过盏茶功夫,二人不觉拉开了距离。步至王府附近一条小道时,几棵高树遮挡了烈日,白日停下了脚步,静静站立在原地,也未转过身,耐心地等着后面那人。

      云冰河心里琢磨着一堆问题,他已然知道蠹洞这种神奇东西的存在,自然也明白白日完全有可能依靠蠹洞来回穿梭于京城与战场,所以,他也完全有可能与皇上见过面。毕竟,夜阑星人是受父皇所托,前来协助大夏的,理所应当要找的是大夏皇帝。

      即使信上写着夜月二字。大夏真正掌权的,依旧是皇上。他月王纵使战功赫赫,天潢贵胄,也有他不能逾越的地方。

      白日也懂这个道理。

      ……

      云冰河垂着眸,出了神入了神地看着地面,缓缓地向前走着,完全没有察觉到白日早停下了步子。猛地,他的鼻尖触到一缕温热,胸膛几乎是紧贴到了在梦中出现过几次,无比结实宽厚的后背,云冰河瞬间清醒过来,他战战兢兢地抬了下头,却忘记此时自己应当做的是往后退一步。

      须臾,双手抵在桌案上,在挤压里向前伏,背后顶着一个健硕的胸膛……云冰河难受的咽了口津液,给前面高大的背影挡住了一切,连同方才所有的疑惑酸楚。他的鼻尖蹭在温热的后颈上,竟是无比地留恋,午晌霜降时节柔弱的阳光透过窸窸窣窣的黄叶,射到云冰河发烫的额眉间,幸存的丝丝缕缕意识总算让他克制住自己,不去磨蹭的冲动。

      叶舟顷刻被波涛吞食,颤巍巍撑不住的手最终只能用手指扣紧桌沿,整个胸腔滚烫,贴在了冰冷的桌案上……此时,微微紧贴的胸膛几乎快给怀中那人迅速上升的体温,热出了薄薄的汗,他甚至嗅到了前面人散发的一阵危险的燥热气息,听到了几声啜泣里吃力的求助。

      那人在前,又像在后,云冰河已经有点呼吸紊乱。是梦。不是梦。他竟然没力气去多加思索。也不想去多加思索。他忽然对梦里的云冰河产生了妒忌,特别是每次靠近前面那人时,知道他的禁忌,却又无意识地去触犯,可是,现今,是无意识还是潜意识,他自己都有点说不清道不明了。只知道,身子竟然无比地痴恋白日身上的温热,他就这样隔着层衣服,光天化日之下,任由天生冰凉的身子贪婪地偷取点湿热,纹丝不动,心潮澎湃。

      所幸此处是月王府邸旁边的小道,闲杂人一般不敢经过此处。云冰河身子又借着这点隐秘,似乎想偷个浮生若梦,就这样一直站着。他是想着向前再一点点的……

      黄树上几声清脆的鸟鸣,似乎在好心提醒谁、暗示谁。

      .

      “将军。”白日轻声唤道。

      游离在春梦中的云冰河,身子猛地一震,即刻被这淡淡二字收回了所有魂魄,才反应过来一只脚刚想往后迈,白日却是不紧不慢地继续往前走,低沉的后背轻描淡写地抛出一句话,“将军,走快点。”

      天道好轮回。

      云冰河全身再次恢复冰凉,特别是四肢,像是突然失去了血液流淌,他静静站在原地,含着一口难以启齿的窘迫与冷静后的莫名其妙。有顷,才大迈步赶了上去。

      .

      刚进府,温东风便迎了上来。

      “白大人,回来了,月王呢……”

      “嗯。”白日目光朝后看了看。

      “殿下,回来了。”

      “嗯。”

      “……”

      云冰河三步迈成两步,便走进了自己的房间,轻轻阖上了门。

      “白大人,您的房间在殿下旁边,王爷说了,府内空房多,让您住他旁边,到时办事议事方便。”温东风双手并在袖子里,一副老谋深算的模样,只是在白日面前,不自觉的多了些许恭敬胆怯。他心里也不知是给这人身上特有的气势,还是那晚给脚下留情踹了一脚的缘故,反正,心里就是有点瘆。

      “好的,有劳温管家了。”白日不温不火,极其有礼貌地致谢道。

      这句“有劳”听得温东风心里万分舒畅,作为堂堂月王殿下王府的管家,朝廷上下其实很多人都想巴结他,像这样的话温东风听到耳朵都快长茧了。不过,白大人这句再平常的话,却是如沐春风地撩进了他的双耳。若然,能在月王身旁的人,都不是一般人,单这股与生俱来的不知何谓却又如此与众不同的气势,便妥妥地将其收买了般。

      温东风:“对了,白大人,您和王爷吃过午饭了吗?”

      白日缓缓摇了摇头。

      温东风:“老奴这就去准备。”

      ·

      方桌上,六道菜,两素三荤一汤。

      温东风站在一旁,眼睛左右滚动,看着月王与白大人,二人吃得跟两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家一样,斯文安静,彬彬有礼。白大人就算了,他才见此人不过几面,王爷可就奇怪了,平时他吃饭,可不是这个德行。温东风看得异常难受,其实,云冰河也吃得异常憋屈。

      细嚼慢咽,还不过盏茶时间,温东风感觉已经近一个时辰,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到,他呼吸都变得缓慢了。

      突然,云冰河放下箸子,望着在一旁凝神数时的温东风,“温东风,王府是穷到揭不开锅了吗,怎么请白主持吃这么些东西?”

      温东风:“……”

      白日愣了愣,随后轻轻放下箸子,淡淡笑道,“将军,很好了,我们两个人,兴许还吃不完。温管家,要不一块……”

      “本王饱了,白主持慢用。”说罢,又是三步并作两步,走回自己房间里去了。

      “……”

      “……”

      ·

      半夜,温东风走到云冰河房门前,灯一直亮着,他轻敲了敲门。以前,月王殿下的门口都会有两个侍卫守着,不过,这次回来后,王爷居然让他撤掉两个守门侍卫。现站在门口,温东风竟然是有点不习惯。

      温东风:“王爷,星辰司乌大人在王府门口等候。”

      云冰河走出房间,见到跟在温东风身旁的一个小厮手里正捧着一黑一白两件宽袍。现正值霜降节气,夜晚大夏已经开始起了凉意。云冰河从小便是浑身上下冰冷透顶的人,即使夏热天,他都与其他人不同,丝毫不会有热得聒噪的感觉。

      温东风接过小厮手中的一件雪白宽袍,稍踮起脚尖,披在了云冰河的身上。

      云冰河看了那青涩稚嫩的小厮一眼,唇角勾起,笑道,“温东风,你怎么不找个小婢跟着身旁。”

      温东风双手合在衣袖里,慢悠悠说道,“王爷,是时候找几个贴身侍婢了。”

      云冰河:“……”

      身旁满脸通红小厮也为自己哪里做错了,惹得月王殿下不悦,要温管家把自己辞退了,眼水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使劲地憋着气。

      温东风:“王爷,要叫下白主持吗?”

      云冰河:“嗯,没这位白主持,本王可是什么都干不了。宽袍不用给他,白主持身子时时刻刻温热得很,不觉冷的。“

      温东风:“……”

      云冰河深吸一口冰冷气息,五年了,他终于回京了。京城的霜降与边境的霜降,当真暖和多了,他握紧永远藏在腰间的那把断霜,想起了一直站在自己身后,总是满脸严肃小心谨慎,总是害怕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却在三天前尸首分离的公良忠。

      三天,才三天而已,却让他恍如隔世;五年,已经五年了,却让他觉得不过昨日光景。

      云冰河闭上双眸,又想起了很多事。

      “公良忠,你以后做本王的近卫,如何?”

      “好!”

      “本王的近卫可不好当,随时就会没命的。”

      “公良忠知道。”

      ……

      “公良忠,你以后做本将军的左臂如何?”

      “副将领旨。”

      “战场上,随时就会没命的。”

      “公良忠知道。”

      “嗯……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公良忠知道,誓死追随月王殿下。”

      ……

      .

      突然,几声抽泣声断断续续地从身旁传来,云冰河睁开双眼,云里雾里地看着身后的小厮。原来,这小厮见月王一直闭着眼睛,以为是见自己心烦,想到自己竟然这么不招王爷喜欢,不由得越想越难过,实在忍不住便抽泣起来。这一哭,更加是控制不住了,水珠子哗啦啦地一发不可收拾了。

      温东风才叫了白日,跟在他身后走来,便看到这一幕。

      云冰河看着二人诡异默契的眼神,怎么觉得自己倒像是王府来的客人,也懒得解释,兀自掉头,往王府门口走去。

      不谙世事的小厮见月王殿下这神态举止,哭的更加是伤心欲绝,像死了爹娘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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