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光景

作者:桃源骑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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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燎原


      方才,云冰河回到营帐后,见公良忠和书容还未回到,便一人走出营帐。本想与尘城东凉百姓打声招呼,刚要上前,余光中发现不远处,平时他常去遛马的桃花树下,站着一个人。他从腰间抽出千里眼,瞭望,立马唇角扶起一丝散漫不羁的笑意,朝向他抛了好几次媚眼的东凉姑娘们春风满面地挥挥手后,便往桃花树下走去。

      桃花树下,正是白日。又换了套衣裳,一身玄色直襟长袍,窄袖,衣服垂感极好,腰束雪色腰带,乌发用一根红色带随意绑着,额前有几缕发丝给风吹散,修长的身体挺的笔直,整个人透着与生俱来的难以亲近,被这一树红陪衬下,瞧着比平日多了几分俊俏和高贵,端的更是雅正不俗。

      云冰河走近,不住是有些瞧呆了,抱着手臂,也不走近,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细细地打量,最后目光落在了白日那被雪色腰带收紧得比平时还细几分的腰上,竟是不知不觉地出了神。风轻轻吹,几片绯色遮挡了他的双眸,云冰河突然心一颤,心惊吓道,“天呢,我到底在看什么?”

      须臾,又想起白日在巨石阵解下腰带,缓缓牵着自己走出石阵的一幕,白皙的脸庞上不觉微微透着绯色,又在心里咒骂自己,“肯定是那次落下的后遗症,这巨石阵的威力果真不容小觑。”

      云冰河一人呆呆地站立着,一时半会也不走近,为自己寻思着满树正义凛然的说辞开脱,目光却是忘记了收回才是,思绪越飘越深……

      花香格外挑拨人,貌似梦里有双白手,紧抓过那刚劲细腰,承受着波涛汹涌,淌着泪泄出几声求助,潮水蔓延流淌到卧榻上,不知蹭湿了多深的被褥……

      “看够了吗。”白日忽然淡淡说道,余光瞥了一眼云冰河。

      云冰河给他这一问,吓得差点踉跄了下,手尴尬地挠着后脖颈,眉间的朱砂痣红得发烫,使劲笑道,“哈哈,看够了看够了……”还没说完,他便巴不得自己扒个洞把自己埋了,顺手给自己撒把黄土,反正边关重地,什么都缺,就不缺这砾砾黄沙。

      白日一动不动,平静如水地看着了他一眼,然后侧过身去,并未多说什么。

      云冰河总算松了口气,觉得白日当没有发现自己的失态,便走了过去,双手往后背放着,抬眸瞧着桃花,欣慰道,“这桃花,比走时开的愈发美丽,若能结出几个桃子,更好了。”

      白日看了他一眼,轻声说道,“将军,不授粉,是长不出的。”

      云冰河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白日耐心地解释道,“要授粉,就像男女要云朝雨暮,才可生儿育女。”

      云冰河恍然大悟,他从小在皇宫长大,虽然也常与书容混出宫外游玩,平常读的书籍大多都是关于如何治国安邦以及行军打仗的,倒是很少猎奇农作之类的。天潢贵胄满腹经纶侃侃而谈,只是若与农民子弟就谷物农作此类知识,稍加探讨,定要羞愧满分,势必得叹出句绝知此事要躬行的道理来。所以,人不得妄自菲薄,可也要妄自菲薄。云冰河苦笑了下,他忽然发现自己,竟然从小到大,一直以为宫女和侍卫们送来的水果都是树上地下自然长出的,没想到还自己还忽略了这么个简简单单道理。他伸出手,接住了几片飘落的花瓣,欣赏道,“白日,没想到你懂得还蛮多的吗。”

      白日身子猛地一滞,缓缓别过脸去。

      “倘若这桃花一直在,一直开,就好了。”云冰河明显没感觉到白日的异常,只是无比惬意地多看几眼这棵桃花树,他那位皇兄不知在京城是受了何种刺激,星辰司送来的信里说得是十万火急,就差叫他战都别打立马飞奔回去先了。

      云冰河说完后,白日微抬眸,睐了一眼桃花,轻声说道,“花总要谢的。”

      云冰河不过自言自语,见白日难得还回应了一句,伸了下腰,眉梢带着笑意,却是有点低落说道,“嗯,不过是一愿景罢了,白日不必当真。”他顿了顿,又恢复往常神态,“对了,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我们一早赶回京城去,也带你去见见大夏的皇帝,先前我让星辰司把你前来相助的事告知他了,皇上一直很期盼与你见下面。你觉得意下如何?”

      白日颔首。

      “方才听到马步声,估计是公良忠和书容回来了,我们回营帐吧。”云冰河道。

      白日若有所思地看着云冰河背影,又瞧了一眼桃花树,须臾,便跟上去。

      .

      公良忠盯着这十几个香娘子,不知为何,他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四周环境正常不过,却总是透露着一股诡异,就连胯|下的战马都有点烦躁不安,总急着要往军营的方向跑。难道,军营那里出现了什么事吗,公良忠微蹙着眉头,隐隐担忧着。

      “将这些东凉人都绑起来,搜下他们身上有没有携带火药。”公良忠吩咐一旁士兵道。

      十几个香娘子,这次倒是都极其温顺听话,乖乖伸出双手让士兵们绑住。一番搜查后,并为发现有携带火药的。

      公良忠:“押回军营。”

      他话刚说完,突然,前方半空中不远处出现一个黑色球状体。公良忠双目直直地盯着眼前出现的异物,如果说这是一个球状体,可他感觉里面承载着巨大的物体。他发现,那不是黑,是暗。将士们和十几个香娘子均睁大了眼睛,月昭军将士们纷纷握紧手中的刀剑,他们感觉到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杀戮气息,正源源不断地从那个黑色球体冒出来。

      须臾,公良忠面前赫赫站着近两万身着黑色盔甲士兵。这些士卒全身包裹着盔甲,看不到他们的眼睛。

      公良忠抽出腰间佩刀,直指黑色盔甲士卒,严正喝道,“东凉士兵,东凉已降,莫作无谓挣扎。”

      突然,站立在黑色盔甲士兵前的头领像狼嗷叫般,冷冷地笑了两声,一只手往胸前用力猛按了一下,黑甲紧绷一声,那头领举起手,将头盔从头上取下,再褪去一身黑甲。身后的士卒们见状,纷纷跟着褪去满身笨重的盔甲。

      公良忠凝眉盯着这群突然出现的似士卒非士卒,似百姓非百姓的人。待到他们把盔甲褪去后,公良忠与众月昭军才看清这些人的面目。

      脱去盔甲后,这些人明显矮了几分。公良忠忠发现,他们的身材不高而粗壮,头大而圆,阔脸,颧骨高,鼻翼宽,厚眉杏眼。带头的那位,颔下还有一小撮硬须。

      所有人,都拿着一把内孤短直刀,目光炯炯,脸上都挂着野蛮阴森森的笑容,像是终于看到猎物一样。

      看着这些人的面貌和手里的兵器,公良忠忽然反应过来,这些士卒不是东凉国的,他们是匈奴人!

      为什么北蛮人会跑到东凉国!他已然来不及多想,策马向前,一场厮杀铺天盖地。

      ……

      .

      交代完军中一切事后,云冰河站在营帐门口,冷冷地朝东凉上空望去。自打他听书容说公良忠去追击香娘子时,他便隐约生出一丝不安。这不安并不是莫名出现的感觉,云冰河知道,久经战场的人,天天与死神打着招呼过日子,对于危险会有异于常人的敏锐。作为月昭军主将,他的感觉比其他将士们更加深刻。

      “白日。”云冰河凝眉唤道。

      无人应答。

      他回过头,发现营帐空无一人,才想起,方才白日说有事,暂且离开一会。难道,他也察觉到了,公良忠那边有危险?

      “来人!”云冰河几步拿起银枪,正准备率领一对人马前去,还未走出营帐,士兵突然跑进来,声音惊恐颤抖地说道,“将军,公良副将他们……”

      他话还未说话,又叫两三个巡逻兵卒,扶着一个满身是血的士兵,走了进来。

      全身是血的士兵怀里抱着一个木箱子,双目呆滞,见到云冰河,双腿“啪”地一声身子软软跪下。他好像是已经用尽了力气才走到云冰河营帐,此刻见到将军,总算可以把死撑的气力全泄除了般,只是,抱住怀中的箱子的双手依旧死死地抓紧着,生怕一松点力,那箱子就掉了。

      云冰河看了箱子一眼,目光冷冷地落在士兵身上,看不出他任何情绪,只是简单地问了句,“公良副将呢?”

      士兵慢慢回了神,却是语无伦次说道,“几万匈奴人,埋伏在东凉,突然杀了出来,全身……黑盔甲,打了三天三夜,全军……全军覆没。”

      云冰河似乎早料到,双眸凛凛地盯着面前士兵抱紧的箱子,箱子缝隙间隐隐约约的血迹,黑红依稀着浓烈的铁锈气味,他声音异常冷静,“把箱子打开。”

      士兵颤抖着手,打开了箱子。

      云冰河缓缓地转过身去,他的表情,平静如水,只是双手拧成了拳头,一对乌黑莫测的深渊阴雾缭绕,在那洁白脸庞上对比明显无比,一旁的士兵看着面前始终未有一丝情绪起伏的将军,却是不知为何,不敢再多看一眼。

      “月王。”一无力小心翼翼的声音飘入云冰河双耳。

      他没有转过身。

      一切来得那么如此猝不及防,就如同龙大将军那次般。开始了,是吗?云冰河仿佛看到了那个苍老等待的背影。

      书容站在营帐门口,一直不敢走进去,见云冰河没有回复他,他又轻声叫唤了下。

      “月王。”

      这声音如此小心翼翼,带着无限的恳求与期盼,可只需要一根稻草微微一压,便能轻轻松松地将这声唤打入永不超生的无底洞。

      “云冰河。”书容始终站在营帐门口,他的声音,有点呜咽,有点颤抖,却始终不敢绝望。

      云冰河终于转过了身,他一步一步走到书容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将军的口吻,郑重地说道,“书副将,给公良副将料理后事。”

      说完,他便走出了营帐。

      .

      月黑,无风。云冰河静静地抬头看着,只有长庚微烁的夜空,他像先帝那样,负手伫立,双眸深似水,似要将他囚禁在这一湾浅得不能再浅,深得不能再深的地方。几年征战,总算打完了,可他也知道,一切方才开始。不过,他心里还是存着侥幸,与公良忠和书容三人,至少有所准备,至少回京城再去烟兮楼喝几蛊。他闻到一阵飘香骨头汤面味,心猛地一惊,缓缓走到后方火头军营帐处。

      “将军。”士兵忙拱手道,连忙掀开营帐门。

      四碗长寿面,整整齐齐地摆在桌案上,几片白肉,几片青菜,骨头熬制的汤味,香飘四溢。几个火头军面面相觑,显然已经知道公良副将遇害一事,这四碗长寿面已然煮好不久,却是不敢按书容吩咐送到将军营帐去,也不敢倒掉,也不敢自行吃了。炊事兵虽然平时不用上战场,主要负责将士们吃饭问题,可也是月昭军一支后勤军队。说来,他们才是与各位将士相处最多的。公良副将平时虽总是绷着一张脸一身神经,兴许出身相近,对将士们也很友好,将士们与他几年来已然有种兄弟般情感在。此时,炊事兵们端着一桌悲伤哀痛,又端着一桌不知所然,见将军进来,一眼便扫到桌案上四碗引人瞩目的长寿面,难过苦闷中又端起一桌惊慌失措。

      云冰河却未留意到火头军们种种复杂情绪,只是安静地坐了下来,随手拿起桌案上的一双箸子,指了指几碗长寿面,轻声说道,“本王还未进食,把面端过来,我吃了吧。”

      当头炊事兵长得高高瘦瘦,活像一根筷子,连忙朝其他炊事兵使了个颜色,将桌案乱七八糟的果蔬肉类等东西收拾起来,军旅生活本就饥一顿饱一顿,粮食都是充分利用,绝不容半点浪费,哪比得上平常人家。火头军的营帐与庖屋比,除了大,剩下的都是寒碜了。自东凉降后,尘城的百姓给军中送了些许腊肉果蔬,火头军桌案才丰富起来。听闻今天将军回来,又是大胜,本要做些好吃的,没想到……

      火头军们硬是给云冰河腾出了个地方。

      云冰河什么都不说,认真地用筷子,夹起长寿面,不一会,便把一碗面吃完。

      接着,他端起第二碗面。

      ……

      第三碗。

      ……

      一旁的火头军们个个都不敢出声,营帐里静得只听见云冰河吃面的声音。

      第四碗,他刚准备端起,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忽然拿起了那碗面,云冰河看到那手,不知为何,立马就知道,是白日来了。他没有抬头,只是声音异常的轻,却也异常的清晰,右手依旧紧紧拽进箸子,“别浪费,军中生活,苦得很。”

      白日静静地看着垂下双眸的云冰河,六感异常敏感如他,也听不出云冰河声音有任何点情绪,不见悲伤,不见愤怒,不见仇恨。一个人,到底得经历多少起落不安,才能在悲痛欲绝前自然流露得如此平心静气,又让人心疼不已。他未多说一句,只是小心翼翼地从云冰河手中将筷子抽了出来,端起那碗长寿面,食不言,细嚼慢咽地将一碗面,连汤带底,饮得一干二净。

      待他吃完,云冰河才缓缓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走出了火头军们的营帐。白日放下碗筷,朝炊事兵们微微颔首,便跟着云冰河走了出去。

      .

      二人走出营帐后,一个脸庞如盘子般扁平的火头军仰着头,凑近他们那长得如筷子般的长官,不解地问道,“将军,他有那么饿吗?一口气吃了三碗。”

      筷子长官摇了摇头,也是一脸懵逼,“白公子好像也很饿,怎么这二人,还争着一碗面吃的?”

      ……

      云冰河缓缓走回自己营帐。月昭军营,一切如常,只是,今夜,好像比往常,安静几许。空荡荡的营帐,书容与士兵们全离开了。

      白日轻轻地走到他身后,有顷,才有点局促地挤出简短一句话,“将军,节哀。”

      云冰河叹了口气,他发现,只有白日与他二人在时,他才会不觉地在陈年习以为常深藏七情六欲心底,悄悄裂开一个缺口,让那窒息透出点气来。

      “白日,你知道吗,第一年我带兵攻打南晋,误入敌军设计陷阱,一万将士,拼了命为我杀出一条血路。最后,一万人,只有我和公良忠活了下来。当时,公良忠背着满身是血的我,踏着大夏将士的尸体,冲出了敌阵。可笑的是,杀红眼的我,还想冲回去救他们。”

      白日静静地听着。

      “当时,公良忠只是淡淡地说道,将军,上了战场,你不仅要做好随时送命的准备,更要习惯,你身边的将士们,忽然死在你面前或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我想,我是习惯了。大夏朝堂收到的永远是月王战无不胜,月昭军所向披靡的捷报。可是,谁知道呢,月王的性命是无数袍泽用淋淋鲜血和森森白骨护着的;月昭军这一称号,又索了多少大夏将士的魂灵。”

      “白日,我忽然觉得,我好像打了一辈子的战了,好久好久了,可又恍惚,短暂得不过几年光景的事。”

      云冰河一直说,他似乎并不需要任何回应,他也知道,白日不会多说什么。他不过前来相助,帮忙消灭石灵国,至于别人的生死与牢骚,对比起来确实无关紧要。不过,他在听,云冰河便觉得,一切的悲伤总算有了个微乎其微的出口。几年来,云冰河总觉得浑浑噩噩的,周遭诚服全是为荡平石灵国做准备,有时他会给梦魇着,当真正深入北疆时,五年征战兴许只是过眼云烟。朝野上下等的是一个光鲜亮丽战功赫赫的月王殿下,月昭军仰仗的是一个渊图远算杀伐决绝的将军,只有他自己,硬撑起一方恐惧深埋然后没日没夜地等。

      确实,开始了。刚开始,便无声无息地拔了他左臂,未给他做任何挣扎。

      “白日,你知道吗,有的人受过太多太多苦了,但凡有人待他一丝尊重,他便能以命追随。”

      “白日,你是不是一直疑惑,夜月夜月……信上如此说。只是奇怪,为何父皇让你们寻找的人不是大夏皇帝,为何六皇子年纪轻轻就成了将军。不是月王有多厉害,皇兄即位时,朝堂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沧海横流,我若不出战,能稳住朝野吗。皇上的亲弟弟在战场上多杀一个敌人,他的位置便能稳多一分。庙堂不稳,周遭不服,拿什么去和石灵国拼。”

      “皇兄常来信说,文武百官,勾心斗角,每日权衡各方,早是精疲力尽。我何尝不知道,几年这样的打法,国库差不多给打空了。皇兄把他内库里的钱都用在打战上了,苦不能苦将士,穷不能穷百姓,想是他白了许多头发励精图治,才有了大夏后方有粮,朝堂渐太平的局面。帝王之术,社稷治理,我自认远不如他……”

      云冰河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久,又说了多少话,他像是要把这五年的苦楚一股脑地全吐出来。

      “白日,你或许不知,自打你来了,近月,我心里总有一团火,热热地,燎燎地迫不及待想直烧到石灵国深处,去看看令父皇惶恐不安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只是方才,我突然……”

      云冰河没再说下去,他已经说得够多了。谁都可以悲伤,唯有将军不能过多。

      “至少,过了今天。”

      ……

      云冰河微微垂眸,轻声询问道,“白日,你还在吗?”

      “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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