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人间见白头

　　“虽然招娣已经不认识我了，但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呢！小凯，王姨说一句你别生气：你大姑这辈子苦得很，但是待你却是众所周知的好，现在她这样，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吧？”王淑慧朝着黄新凯道。

　　“你少说几句，小凯跟招娣的感情难道还比不上你吗？你就别添乱了！”郝春乐瞪了自家夫人一眼。

　　王淑慧朝他撇撇嘴。刚刚在医生那里，她可是瞧见了黄新凯的犹豫不决。在她看来，这又有什么好纠结的呢？手术康复的几率虽然不算高，但就算失败，也不过就是延续招娣目前这般瘫在床上的现状，当然，对她的身体肯定会有些损伤，可能维持清醒的时间会更短了些，但是如果手术成功的话，招娣说不定就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了。如果让招娣自己来选，会怎么选不言而喻，但是黄新凯却犹豫了。

　　在招娣的提点下，顾吉如今对黄新凯持保留态度，想了想，她假作没有看出医生避着招娣同家属聊病情的用意，问道：“王姨，医生怎么说？您刚刚说有50%康复几率的手术靠谱吗？”实则是想让招娣了解自己的病情。如果招娣对自己的治疗有决断的话，哪怕同黄新凯的决定矛盾，她也是要站在招娣这边的。

　　“是新的治疗方案，医生说咱们州市这边还没有做过类似的手术，但是海市、京都那边有两个业内顶尖的医生已经有几例成功的案例了，那几位病人的情况同咱们招娣的情况类似。医生的意思是，如果咱们愿意，他们可以帮忙牵线请那两位大牛来做这个手术，就是价钱有点贵。当然，成功率只是他们根据之前那几例成功的案例再结合招娣目前的现状估算的，做手术的风险总归是大的。”王淑慧心直口快，马上就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倒了出来：“如果失败的话，大概率招娣就要像这样在床上躺一辈子了，也有很小的概率可能出不了手术室。”最后一句话，王淑慧越说越小声，到底这话听上去不怎么吉利。

　　见王淑慧已经把医生说的绝大部分意思都说给招娣听了，郝春乐也不再隐瞒，道：“这个手术的费用有些高，一方面是采用了一种新的医疗手段，另外一方面那两位医生的出场费也不低。医生说如果是一般人的话他就不提这个治疗方案了，不过知道咱们招娣不差钱，所以才跟家属商量，看家属的意思是不是要上这个新治疗方案。”说完，他看向黄新凯。如果他能做得了主的话，基本上当场就决定给招娣上这个新的治疗手段了。但是黄新凯却一直在追问风险，这表现下蕴含的深意，让他不寒而栗。

　　但郝春乐这辈子是经历过许多大场面的，又是在特别注重表面功夫的官场上混过来的，虽然心中对黄新凯的表现十分不满，但也没有表现出来。其实当场郝萌就想要拍板上新的治疗手段的，被他不着痕迹地拦住了。打算回去后父女俩再讨论一下，想想办法。说到底，干女儿是没有侄子亲的，也没有资格拍这个板。

　　“是这样呀。”顾吉看看招娣，又望向黄新凯：“听上去除了费钱，倒也没有什么别的风险，值得一试。”

　　黄新凯抿了抿唇，道：“我就是担心，大姑这身体能不能吃得消这手术，如果……那我会一辈子内疚的！”

　　“手术虽然有风险，但是还在可控范围内。我的建议是做，而且要尽快做，时间拖长了，干妈的身体会更糟糕，更难承受这样的手术。”郝萌明确表明立场。

　　招娣听着干女儿的说话，心里很安慰，没白疼她一场，关键时刻不掉链子。

　　“我再想想。”黄新凯过了半晌才道。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想的究竟是在父母和大姑中做选择还是这个手术要不要给招娣做，也或者，这本就是一回事。

　　“这有什么可犹豫的呢？我想黄总肯定也会选做手术的。”顾吉也给郝萌帮腔。

　　说到招娣，王淑慧又想起招娣不记得自己的事情了，拉了黄新凯到招娣床边：“招娣，这是你侄子，你还记得吗？”

　　招娣眨了一下眼睛。

　　王淑慧又把房间里面的人一一拉到招娣床前让她认，结果招娣每次都眨了一下眼睛。王淑慧有些郁闷：“怎么他们你都认识就不认识我呀？这可太奇怪了！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招娣又眨了一下眼睛。

　　王淑慧愣住，转而直接往她身上拍了两下，气道：“你说你，都这样了，还要逗我玩！”

　　病房里面的人都笑起来，气氛轻松许多。

　　黄新凯有些不敢看招娣，现在他已经知道，大姑的神志很清醒，甚至都跟他们开起玩笑来了。那么这个新的治疗方案要不要采用，肯定会询问她自己的意见。果然——

　　“干妈，刚刚我们讨论的关于新的治疗方案的情况您都听到了吧？您自己是怎么个想法呢？我觉得最主要还是以您的意愿为准。您想采用那最新的治疗手段吗？”郝萌也反应过来，直接问招娣。

　　招娣看向黄新凯。黄新凯听得郝萌这般问，也忍不住把目光投向招娣。虽然他心里有数，以大姑的性子肯定会选择是，但他自己还没有想好。如今众目睽睽之下，难道他能忤逆大姑的意愿吗？所以，那个两难的选择他不用选了，大姑会代他做出选择的。

　　然而招娣却只是静静地盯着黄新凯看，没有眨眼。所有人都很困惑，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包括黄新凯。他愣愣地与招娣对视，这长长久久的对视中，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招娣把这个选择权留给了他——想通这点的一瞬间，他的眼泪突然就迸出来了。泪眼模糊中，他感受到招娣的恳求、担忧和不舍，心有一刹那的刺痛，渐渐蔓延开来，脑子有声音在咆哮：究竟为什么，要让他做这样残忍的选择！

　　不，不要高估了自己，其实，我并没有选择权。冷静下来，黄新凯告诫自己。看似大姑把这个选择权留给了自己，但其实，只要她能表达意愿，自己所做的一切选择都不是最终选择，她随时可以颠覆自己的决定。她这么做，也许更多地是在考验自己。

　　呵，她都知道了，她也知道自己知道了！她在给自己一个赎罪的机会，一个彻底倒向她的机会。从理智来说，他应该紧紧抓住这个机会的，像落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样；但是从感情上来说，他真的要放弃自己的父母吗？虽然他们做错了，但是他们始终是自己的父母呀！而且一根稻草是救不了落水的人的，那失去的信任恐怕永远不会回来了！

　　黄新凯在这长长的对视中想了许多，最后一闭眼，两滴泪从脸颊滑落，他直接拿袖子拭去，突然朝招娣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大姑，这么重要的事，我没法替您做决定。如果您想采取新的治疗方案的话，就眨一下眼睛。我们这儿的人都会尊重您的想法的。”包括我自己。

　　招娣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五味杂陈。小凯长大了！但是他还是那个小凯！但是已经不是她的小凯了！招娣闭上眼睛又睁开，给出一个肯定的讯息之后，便又闭上了眼睛。她有些心痛，也有些轻松，更多的却是茫然。小凯已经做出了他的选择，那么自己呢？如果手术成功，自己又该如何选择？

　　郝春乐陪着黄新凯去同医生谈新的治疗方案的事情，女人们在病房里面陪着招娣，聊着病情和近况。郝家一家三口都回了州市，孩子和女婿留在海市到底不是长久之计，顾吉知道招娣关心，便主动问了问孩子的安排。

　　“你们不用担心，我们走之前请了亲家过来照应一段时间。不过萌萌单位不太好请长假，过两天就得回去上班的。”王淑慧道，“我和老郝留下来照顾一段时间。招娣，你就放宽心，好好养身体，这次手术一定要成功！”

　　招娣努力朝她招了招手，王淑慧凑过去握住她的手，笑道：“行了，我知道你心里感激，等你好了再谢我们不迟！”

　　招娣眨眨眼，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正说着，程亚楠来了，见到病房里面这么多人有些惊讶，等看到王淑慧时，更是惊喜：“淑慧，你回来了！你们家老郝没一起回来吗？”

　　“他跟我一起回来的，这会儿和小凯一起去找医生了。”王淑慧迎上去拥了拥程亚楠，两人已经许久没见了，这会儿见着格外亲热。寒暄了几句近况，便又转到招娣的病情身上去。王淑慧将打算给招娣上新的治疗手段的最新进展同程亚楠说了一遍，程亚楠频频点头，颇为认同招娣的决定。

　　“什么时候做手术？到时候我也来帮忙。”程亚楠问。

　　“要联系医生排期，还要做一些术前准备工作，估计起码得一周之后了，具体还得等医院这边通知。”郝萌道。她刚刚又问了一圈卫生界的朋友，核实了医院这边说的情况，对流程相对熟悉些。

　　“要是手术之后招娣能站起来就好了！”程亚楠叹道，“忙忙碌碌一辈子，也该好好休息一下。到时候我们几个老的约好了一起出去游山玩水，别的事就都交给他们小辈吧！”

　　王淑慧摇头：“我可要带外甥的，不跟你们凑一起。再说外面有什么好的，找个厕所都麻烦，还是家里舒服！”

　　俩老妇女就着这个话题聊了一会儿，突然听顾吉问：“黄总，您是要上厕所吗？还是想吃东西？”原来招娣抓了抓她的手，似乎有所求。

　　“咦，小牧呢？她和她哥怎么还没回来？”众人这才发现，牧家兄妹已经离开好长一段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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