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君可下苍龙窟

作者:青壶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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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事如烟


      那日在湖口送别了镖队后,林东方又一次询问起丘胤明的打算。这回,丘胤明方才直言道,北上途经金华,正是因为听说问剑阁主将要驾临,而他有些旧事想找机会请教那位武林前辈。林东方听闻,虽有些惊讶,却也没有追问缘由,大大方方地答应了,到时候请姚局主代为引荐。

      这天风和景明,几人一行途径兰溪县,离金华府城尚有几十里路程,便在江边一家酒肆中稍作歇息。秋意渐浓,岸边树梢头野果所剩无几,水浅处野鸭嬉戏。等待饭熟的间隙,林东方和丘胤明到水边饮马。林东方生性好动,一刻也闲不得,没立得一会儿,就捡起石子朝江中打水漂,见那石子腾腾地在水面激起一串涟漪,便眉开眼笑起来。扔了一会儿石子,忽然问:“丘兄,你可曾考取功名?”

      丘胤明稍怔,摇头道:“未曾。”继而又自顾笑了笑,“不怕贤弟耻笑,我自小漂泊海外,好不容易在崖州有了个安生之处,户籍也没有,虽然读了书,到底没有入学,以至于如今这样不文不武的。”

      “行走江湖的话,这些都没有关系的。”林东方一副信誓旦旦的表情,“有你这么身好功夫,还怕闯不出个名堂来?”说罢,又骨溜着眼珠,悄悄道:“我觉得吧,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都虚伪得很,还不如绿林好汉呢。我这些年随镖局的叔叔伯伯们也去过一些地方,会过些江湖豪杰。丘兄,你若找个好地方占山为王,一定能名震四方。”

      丘胤明闻言,哭笑不得,看林东方那一脸自得的模样,只能干笑着道:“贤弟真是个风趣人。依你说,那问剑阁主岂不是江湖第一虚伪之徒?”

      却不想,林东方点头便道:“就是,就是。我可不喜欢他。满肚子程朱礼教,烦透了!小时候见过他,听说他剑术好,就想向他请教,结果人家几句狗屁道理把我一口回绝了。现在想起来都生气!还好,我家祖父也讨厌他。但就这么个虚情假意的古板家伙,偏有那么多人追捧着,什么破事,请他来说几句,就和解了。”

      “他为何拒绝教你?”丘胤明不解。

      “这……”林东方有些支吾,摆手道:“算了,别提了,丢人。我这次来金华,一是替家里长辈前来拜访,二来,替镖局来记账。这次横生枝节,所以帐还没来得及记呢,这才要回金华,否则,我宁愿乘船回南京去,也不想见这个问剑阁主。”

      “原来如此。我之前还想请贤弟代为引荐呢,真是说错话了。现在收回,请贤弟责罚。”丘胤明笑着说道。

      “没事儿,有姚局主出面呢,我到时候就躲着不出来好了,说不定还能找个机会使些手段煞煞他的风景。”林东方说得得意,丘胤明听了直想笑。林东方又道:“对了,丘兄,你有什么旧事,偏要找他?我家老爷爷也是个武林泰斗,啥都知道。”

      丘胤明犹豫了一下,说道:“家事。我的老师没提别人,只提了他。”

      林东方琢磨了一会儿,忽道:“丘兄,冒昧地问一句,你的老师,可是上官道长?”

      “贤弟为何这般说?”丘胤明虽然心里吃惊,可眼见他说得笃定,便也不打算隐瞒了。

      林东方笑呵呵道:“崖州除了那位上官道长,还有谁能是你的老师呢?”

      丘胤明点头道:“少时流落海外,与豪强为伍,早非清白之人,机缘巧合遇到道长,承蒙他不计前因收留于我,悉心教导多年,只不过无师徒名分而已。所以,还望贤弟莫要告诉他人。我临走时,道长再三叮嘱,不要踏足江湖。所以,此番我将家事了解清楚之后,还打算另寻生计。”

      林东方早已觉察,他所谓家事绝非寻常,可到底年幼历浅,不敢妄加揣测,于是便转而言他。

      二人在水边闲话了没多久,酒肆中饭已熟了,几人赶着日落前回城,便没多耽搁,饭毕稍作歇息后,依旧一路快马而去。

      几日后便是姚局主和余,顾二家约好的日子,而此前两日,杭州问剑阁已派来阁主的二弟子李林悦先一步前来和众人打个照面,帮助安排接洽两路仇家的地点与事宜。镖局上下也纷纷忙碌,依林东方说,那架势真好比过节一般,言下甚有几分不屑,不过他嘴上虽要嘀咕几句,依旧乐意帮忙张罗。

      这桩做好人的事儿里,最令林东方满意的一点便是姚局主选定的聚会地点。在金华城外有座北山,山中多幽壑深洞,林木葱荣,碧涧流泉,有双龙,冰壶,朝真三洞,合称道教第三十六洞天,听说是个风景极怡人的所在。半山上有座江南名观赤松宫,另有许多处附属的宫观分散在山林谷坳之中。姚局主和赤松宫的主持老道是亲戚,听闻那问剑阁主是个清高之人,便暂借了山谷中一座小道观作为聚会之所,一来避免诸多武林人士在城里聚集太过招摇,二来,借这青山秀水消消仇家间的火气。

      林东方说是帮忙,实则游手好闲地转悠了几圈后,便溜进山林玩耍,丘胤明是个外人,本也插不进手,便被林东方拉着作了玩伴,半日下来,有些受不了他的孩童心性。林东方本是个聪明绝顶的,看出丘胤明的无奈,便不强求,自己往后山去寻传说中黄大仙修炼的岩洞去了,丘胤明则回至前山,到赤松宫找老道士聊天。

      老道是姚局主本家的伯父,是个博学健谈的老人。丘胤明因问剑阁主将至,想前尘是非兴许即刻便能知晓,不由得心潮澎湃,难以平复,种种往事涌上心头,仇恨绵延的苦涩,期待拨起的紧张,交杂在心中,竟是郁郁烦闷。这才寻到老道,一番不着边际的清谈,以暂解幽怀。

      从赤松宫出来时,天色已昏,归鸦入林,小径两旁松枝低垂,山色愈发幽暗深邃。落在荒草之上的松针在脚下发出沙沙声响,道观的晚钟声飘渺而来,令人的思绪时而沉入过去,时而又飘向不可知的未来。丘胤明在山道上徘徊良久,不知怎么,对明日的集会隐隐有几分忌惮。

      暮色落得骤然,四周似乎一下就变得漆黑,脑海中闪烁不定纠缠一团的念想也忽然消散了一般。知道了又怎样,报仇么?报仇了又怎样?天广地大,日月轮替,过去的回不来。其实他何尝不明白自己在忌惮什么,只不过不愿承认罢了。想到此处,暗自讥笑自己一番,抬头遥望,山坳里镖局众人落脚的道观里亮着灯光,正欲放开脚步,却听身后岔路一边传来人声。原不欲理会,可那说话声飘进耳内,好生熟悉!

      他驻足细听去,小径上一老一少二人谈笑而来,那老人的声音爽朗跳脱,顿挫中颇有儒雅之气,难道是……就在他留意滞步,回头探望时,祁慕田那潇洒倜傥的身影便出现在山道上,提着灯笼陪行一旁的仍是那书童。

      丘胤明吃惊中恍惚了一下,才低头行礼道:“祁先生,怎生如此凑巧,你也在这山中。”

      祁慕田亦是一脸惊讶神情,快步上前,拉起丘胤明抚其衣袖道:“哎呀,真想不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先生去雁荡游览,如何过金华来了?”

      “天公不美,我到那边便遇着连日阴雨,听人说,今秋雨多,恐怕久久不歇,扫了游兴,便临时又有了主意,向西去徽州,路过金华,在山中小憩两日。实不曾想,闲来无事出来采松果,竟能遇上你。”祁慕田总是这般轻松散漫的样子,笑意中满是和善,“诶,丘公子,我日前和你的说的,问剑阁主前来为人说和一事,可有眉目?”

      丘胤明虽觉得此人蹊跷,可相交却也真心,便不在乎他的话到底几分真假,笑言:“先生真是随性,足矣羡煞旁人。我听从先生的建议,当日别过后便到金华来了。发生了一些小事,认得了几个镖局的朋友,几日前随他们去江西办了趟急事,回来正好能赶上集会。先生难道不知,那集会就在明日,在这山中?”

      祁慕田摇头道:“这些江湖事,我年纪大了不大感兴趣。关于集会只是听说而已,细末俱不清楚。”

      丘胤明道:“也凑巧,那聚会是东方镖局金华分局的当家主持的,我认识的镖局朋友正是来自东方镖局。”

      祁慕田恍然点头道:“噢,东方镖局,如雷贯耳。那可是天下第一的大镖局,听说祖上是簪缨之族,后隐没于江湖之中,家风正直,是武林中少见的,富而不骄的大家。原来他们在金华还有分局。”

      听祁慕田如此盛赞,丘胤明想起林东方那几分滑稽的做派,便向祁慕田描述了一番,听得祁慕田不时哈哈大笑。当时,蜿蜒山谷中的道路上也有零星灯火,二人并未在意,直到有光渐渐朝这边来时才一齐望去,只见一盏莹黄的灯笼从树丛后冒了出来。看清来人,丘胤明笑道:“先生,正说曹操呢,他就来了。喏,那就是东方镖局的林少爷。”

      林东方早就望见丘胤明同一年长文人站在半山上说话,二人仿佛好友一般,及近了还听到阵阵笑声。这时,祁慕田正朝他注目端视,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令他凛了一凛。林东方不由自主地放缓脚步,慢慢上前对祁慕田作了个揖道:“老先生好。”

      祁慕田笑呵呵回了礼,说道:“适才听丘公子说,小兄弟通情达理,机智过人,令老夫颇想求得一见。果然英雄出少年,让人不得不服老呵。”

      林东方被他看得手足拘谨,不知说什么好,客套地笑了笑。祁慕田仿佛知他心思一般,适时说道:“天色晚了,你们去吧,我就不多叨扰了。”又对丘胤明道:“我住在后山黄云涧仙台观,明日你得空的时,不妨到我处再叙。方才采了些松果,等你明日来,我煮松子茶。”

      林东方好奇地瞅着祁慕田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眨巴着眼睛探问道:“他是谁呀?好气派的样子。”

      “祁慕田,我在温州时遇到的,同行过一段路。贤弟在江湖上可有听说过此人?”

      林东方微微眯眼想了半晌,摇头道:“不知道。”却又吐了口气说:“看上去就是个不好惹的家伙。”丘胤明心中赞他眼光,嘴上却问道:“为何?”林东方嘀咕着:“行走江湖,最怕就是这种来路不明的,看他那得意模样,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丘兄,你也不知道他的来历?那他干什么对你那么热情?”

      丘胤明笑道:“我和他只是萍水相逢,谈得来而已。话说回来,我也是个来路不明的,贤弟不也热情相待么。”

      “我可最是光明正大的,哪像那些别有目的的老江湖。”林东方辨道,“对了,我方才出来时,顾家的人到了,总共十来人。听说他家因二少爷放火烧了余家的船坞被打得半死,因而老爷子一气病倒,这次来的是大少爷和管家。”

      丘胤明想起日前和顾家人在永嘉县外的那场打斗,想必正是那大少爷,这万一照了面,岂不是给镖局平添麻烦。听林东方继续说:“姚局主正招待他们呢,一屋子人,我可不想参合,借口说来找你。走,我们慢慢回,自己吃。”丘胤明想了想,说道:“林贤弟,有件事,我之前未对你们实说。”

      “什么事?”林东方并不十分在意。

      “上次对你和梁镖头,姚局主所言,有过路人在温州闹赌坊,劫人家宅,挑战顾家棍阵的事,其实都是我做下的。”

      林东方惊叹之余,嘿嘿一笑,“我说嘛,哪有那么巧,这么多好事都能被你听说得齐全。”

      丘胤明道:“自认所为登不得大雅之堂,谎称他人,实在惭愧。”

      林东方道:“初次见面,换成我自然也会有所顾虑的,丘兄不必介怀。正好,我也不想在明天的聚会上露面,还得和那些人客套,不如咱们站得远远的看。今天无意中在道观里发现了个好地方,明天一早带你去。”

      缓行回到山坳里的道观,二人未去惊动尚聚在大殿的宾客们,到偏殿里吃了些简单饭食,便早早歇下了。次日清晨,听得外面一阵喧哗,余家的人到了。天刚亮不久,林东方便背着一包东西,提着把大茶壶,欣欣然来找丘胤明,将他引至道观后墙边,爬上一条陡坡,是块丈许见方的平顶大石,立定后,将包裹摊开,竟满是面点,熟菜,瓜果等吃食,颇为丰盛。

      林东方拍拍手,得意笑道:“这地方多好,下面的人一览无余。待会儿就坐在这看戏。”

      丘胤明四下看去,周围古树藤蔓环抱,果然是个十分隐蔽的角落。这时,但听前面院中人声四起,时不时看见姚局主的身影在两边厢房中进出。林东方道:“姚局主真不容易,两边仇家都给他安抚得妥妥贴贴。对了,我刚才从厨房出来时,撞到了问剑阁来的那个李少侠,他看我的样子,就好像看见贼一样。呸,我还看不顺眼他呢。”

      丘胤明按耐住满腹笑意,道:“诶?提了好几次,我还没明白,为何这问剑阁被尊为武林盟主,他们有何过人之处?反正现在无事,不如贤弟细说一二。”

      “好。这说来倒是话长。”林东方剥了个橘子,煞有介事地清清嗓子,竟从大明开国初年旧事说起,洋洋洒洒,左右引证,有的是从家中长者口中得知的前辈亲历,也有在江湖上各处听闻的野趣轶事。真真假假,但足以令人明白,领袖武林的威名,不仅仅来自武艺和德行,更来自百年间交织的恩怨情仇和利益权衡,是非曲直,如今听来就是一场粉末重彩的大戏,台上热热闹闹,忠奸分明,而背后孰真孰假,又有谁能辨得清。丘胤明听着,不免沉入些似联非联的思绪中。

      忽然,听林东方轻轻地哈哈一声,笑道:“还是我家祖父说得好,万事何必较真,今朝有酒今朝乐,我行我素,管他世间黑白。”

      丘胤明微微一笑,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道:“你祖父真好。”

      林东方刚想说些什么,却见此时前院中有了动静。李林悦从大门外进来,高声说道:“家师到了。”话音刚落,屋里的人陆续走出,聚集在大殿外的天井里,自然而然地分为两拨,互不理睬。姚局主,梁镖头及顾,余两家的领头人到门口迎接。丘胤明望见,顾家来的果然是当日同自己动过手的公子,而人群中亦有那功夫不错的使棍汉子。余家的首领身着绛红绸衫,中年富商模样。林东方指着道:“你看,红衫子的就是人称宁波船王的余家老爷。有人说余家助官府平定过海寇,也有人说余家自己就是海寇。谁知道,反正浙江地面上,就数这两家最大。帮他们说说和,交个朋友,我们镖局也好做生意。”

      这时,院中所有人忽然都不说话了,不约而同地翘首向大门看去。林东方轻声道:“来了。”话刚出口,只见一袭白袍出现在视野中。来人身长玉立,乌巾束发,素衣翩然,气宇轩昂,阔步走来。立在院中的人纷纷自觉地向后退出半步,让出道来。林东方虽说不想参合,可毕竟少年心性,爱看热闹,此时亦有些兴奋,眼神跟随着白衣人的脚步,说道:“他就是问剑阁主,白孟扬。假正经,这么多年老穿这一套衣服,装得那么风雅,演戏似的。你看他那把剑,倒真的是好货,我小时候他在我家舞过一回……”

      林东方说得兴致勃勃,却没看见,身边的丘胤明已变了脸色。

      丘胤明瞪目紧紧锁视白衣人,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威风凛凛,一脸正气的武林领袖竟然就是八岁那年将母亲逼上绝路的白衣剑客!母亲的师兄!那眉眼,那身形,化成灰他都忘不了。回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那夜晚的恐惧,绝望,虽已随着时间淡却,但那火光中的剑影,母亲死而不倒的身影,和白衣剑客给自己的最后一瞥,此刻却突然如同昨日般清晰!

      林东方的话语声变得模糊,“……江湖上公认他是大好人。他家现在也渐渐淡出武林了,在杭州狮峰有几处茶园。从前他家还办办武林大会什么的,自从传家宝,一本什么书多年前被人偷了,也就许久不曾办了。虽为人古板了些,还是乐善好施的,江湖上的人遇到难事都能去找他,他多半愿意出面相助……”

      丘胤明只觉得心底被铁锤猛击,血气顺着发凉的脊背全都涌上喉间,呼吸都僵硬了。他想起,当初被无为从海滩上救起,带到道长的竹楼,道长本不愿收留他,可无意中听闻了母亲的事迹便改了主意。后来屡屡教导他,为人要重恩轻仇,临行前又再三叮嘱,莫管江湖事。原来……他这才明白,道长为何迟迟不愿吐露母亲师门。当年究竟是怎样的误会!究竟是什么使得众人都与母亲为敌,至死不休!他真想立即冲过去,向那白衣剑客问个清楚!可他也同时明白了,原来,道长早就明白此中干戈,早就明白,他这个仇……报不得!顷刻之间,悲如泉涌。

      林东方说了半天,不听丘胤明回应,这才转过头来,见他面色如铁,额上冒汗,吃了一惊,小声探问道:“丘兄,你,你怎么了?”

      丘胤明喉间颤抖,强行按压住心头差点喷涌而出的痛苦,抬起头,缓缓逐字吐出一句:“林贤弟,我想独自出去走走。”

      林东方见他突然失了常态,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愣愣地点了点头。

      丘胤明僵直着身子站起来,低低说道:“我不知何时回来,完事后,你们先回城吧,不必等我。”随后,也不等林东方回答,径自往林间慢慢走去。

      不知徘徊了多久,四周渐已阴沉下来,满目苍翠浓郁的卧龙松密密成林,松针铺满脚下草地,松果零落。丘胤明颓然坐下。他相信林东方所言,白孟扬是武林正道的领袖,他更信任上官道长莫管江湖恩怨的指引。可母亲……母亲是个多么善良的人啊!这时,他又想起小时候和母亲在山里隐居时,母亲常常教导他,为人要正直守信,要乐意帮助弱小。母亲从不偷盗,自家穷,却还常接济别人,空闲时教猎户的小孩读书,远近山里人都喜欢她。可这样的生活自从那一天,母亲救治了一个重伤的江湖人,被人认出后便从此改变。那人非但不报恩,还引来众人索要那本破书。母亲武功极好,却不让他习武,只教他读书,她曾说,希望他将来能走上科举入仕的路,那样她就安心了。

      坐得久了,满腔灼烧着的火焰终于燃尽,留下一片茫然。一阵风吹来,噗的又吹落一只松果。他记起祁慕田昨夜关于松子茶的邀约,隐然觉得,那位祁先生知道许多别人未必知道的事。他立起身,拂去飘落肩头的松针,辨了方向,朝后山去。

      跨过黄云涧上的小石桥,拾级而上,道路尽头的山崖边就是仙台观。此时天色尽暗,观中孤灯闪烁。叩门而入,道人方欲引他去祁慕田宿处,那小书童已提着灯笼快步迎上,笑盈盈朝他一躬身道:“丘公子,我家先生一直在等你呢。请随我来。”

      丘胤明身心疲惫,只说了声“有劳”,默默跟随书童穿过大殿,从偏殿进入小园门,来到一间客厅。刚推门,厅里脚步声响,祁慕田随声而来,笑道:“公子果然是有信之人,请进。”书童径自走开,丘胤明随祁慕田走进厅边厢房。若有似无的香味扑面而来,令人心头一松,烛火的暖意驱走了秋夜的凉气。两人在窗边木椅中坐下。

      祁慕田很舒适地靠在椅背上问道:“前山聚会如何?”

      丘胤明摇头,苦笑道:“没看。”

      “哦?”祁慕田饶有兴趣地端详着他。

      “祁先生……”

      丘胤明刚开口,却被祁慕田止住,“别忙,我们先品茶。”不多一会儿,书童又推门进来,一手提着炭炉,炉上小石釜中清水半满,令一只手里托着茶盘,盘中有瓷盅,陶盏,一只葫芦瓢,一把竹夹,还有一小碟盐。书童将茶炉置于房中央,茶盘搁在方桌上,便带上房门出去了。

      祁慕田悠然道:“昨天山中闲游,偶得上好的泉水,又见林中松果满地,便兴起煮松子茶,丘公子可有兴趣亲自煮茶?”

      丘胤明推辞道:“晚生是个俗人,不懂得风雅礼节,先生请勿见笑。”

      祁慕田笑道:“我哪里又是什么风雅之士,只不过仰慕古人高致,才依葫芦画瓢学了几样,献丑了。”见釜中微有水声,起身用手指捏了一小撮盐投入釜中,回头望向丘胤明,问道:“公子神色怆然,有何心事?”

      丘胤明怔怔看着釜中的水翻出一层泡沫,木然道:“先生可曾听说过岳云溪?”

      祁慕田兀地一怔,急转过身去,背对丘胤明道:“敢问,岳云溪是公子的什么人?”

      “正是先慈。”丘胤明知道祁慕田先前所言家资富足漫游天下只是托词,见他对自己不一般,索性放下顾忌,直言不讳。

      此时看不见祁慕田的脸,只听他喟然长叹,良久才回过身来,踱到丘胤明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说道:“先看我煮茶。松子茶清神醒脑,然后我慢慢说与你听。”

      釜底有连珠般的气泡浮上水面,祁慕田用竹夹在水里旋转搅动,一面将瓷盅里清白相间的碎末倒了些许在水中。茶末上下浮动,不多时水沸腾如浪,清香渐出。此刻,他即舀了瓢清水倒入,关掉炉上风箱,盛出一盏泛着浅绿的茶递与丘胤明,道:“这是今年春天的信阳毛尖,合着松子,与一些糯米捣碎制成的茶末,你试饮看。”

      丘胤明谢着接过,方举至嘴边,一股清香直冲印堂,忍不住喝了一小口,甘洌清醇的味道渗入丹田,仿佛能驱散心中烦忧。这时,祁慕田亦手捧茶盏坐回椅中,问道:“如何?”

      “先生的茶真不一般。”丘胤明看祁慕田目光闪烁,似在隐藏心事,追问道:“先生可否将过去的事告知一二?”

      祁慕田略思片刻:“说起来,你的父亲丘允也是我的故人呵。”

      丘胤明一惊,父亲的名字他只是偶尔听过而已,对其人毫无印象。听祁慕田继续道:“虽然交情不深,倒也有过几面之缘。你的母亲曾是问剑阁的得意弟子。问剑阁建于洪武初年,第一任阁主曾在抗元中立过大功,但不愿受朝廷封赏,更名改姓,在杭州创立了问剑阁,收弟子,传习武艺。至白孟扬已是第四代阁主。问剑阁身为武林翘楚,致力于钻研武学,曾经每隔十来年便邀请武林各派聚于杭州,切磋武技,力克群雄者可选出另外五人一同参与探讨,撰写,编修一部武学巨著《十方精要》。听说,这部书记载各家所长,若能一阅,胜过十年苦修。所以武林中人个个想在多年一次的聚会上崭露头角,求得这个机会。宣德四年的时候,我正好路过杭州,恰逢盛会,真是热闹非凡。当年最受人瞩目的是来自西北的西海盟。西海盟主穆容武功卓绝,大败众人。当时他邀请和他共阅《十方精要》的五个人中就有你的父母。”

      见丘胤明一脸惊奇,祁慕田又道:“那时,你的父亲还是刚出道不久的年轻人,你母亲也还是问剑阁的在室弟子。这两人受到西海盟主的另眼相看,令其他人不满。也导致了后来的事情。”

      “那另外被邀请的三人是谁?”

      “照以往的定例,问剑阁主人总在五人之列,可穆容偏偏不巡规矩,邀请了少林寺罗汉堂的首座悟元和尚,东方家的当家东方戒,还有上官鸿道长,竟然一点也不给当时问剑阁主人白承飞面子,说是书在你们家,随时想看都行,不要占着位置。言下之意,对白承飞甚为不屑。”

      丘胤明心头一震,难怪道长会对母亲如此赞赏。

      祁慕田道:“你父亲师出钟南山无名老人,听说那是个从不出山的隐世高人。你父亲当年虽然年轻,可武艺高强,远出许多前辈。你母亲虽为女子,但更是个百年难得的武学奇才,听说同门中连他的大师兄白孟扬也未必是她的对手。但事实虽如此,众人却难心服。想必当时问剑阁主心中更是不舒服。原本无事,可就在盛会过后不久,问剑阁传出消息,《十方精要》失窃。而当日有数人作证,窃书而去的是你父亲。老阁主白承飞即刻下令,号召群雄追击。”

      祁慕田稍稍停顿了一会儿,丘胤明垂目不语。继而又听他道:“其间,还有一桩惊人的事。当时,听说老阁主一直有意让你母亲和大师兄成婚,所以才破格栽培这个女弟子。可你母亲却跟着你父亲私奔了。接下来的一年里,你父母被各路人马追杀,一次围剿中,你母亲侥幸逃脱,而你父亲却身受重伤坠入深谷。众人再寻你母亲却再也找不到了。”说到此处,祁慕田有些激动,掩面咳了几声,忙低头喝茶。

      丘胤明注视着他,心想,他绝不只是个和自己父母有几面之缘的路人。可既然他这么说,定有他的原因,和自己只不过初识,说出这么多往事已然不易,此时不便追根究底。便道:“先生如何认识先父?”

      “哦,是在杭州认识的。他帮过我一些忙,然后我们喝过几次酒,谈得来。唉,当年都是年轻人,很容易就交了朋友。”

      祁慕田这么说,丘胤明并不相信,但也不多问。祁慕田又道:“好多年后,我又到杭州一带,方才听说你母亲被杀的事,才知道,当年她销声匿迹,为的是孩子。”说罢,目光慈祥地看着丘胤明,叹道:“你母亲死得太可惜!不过,幸好留了个后人。我看你武艺不凡,不知师从何人?”

      丘胤明坦诚道:“我多年前有幸被现居崖州的上官鸿道长收留,虽不是正式入师的弟子,但道长不记门户之槛,授业与我,我算是他的学生吧。”

      祁慕田听了目中溢出光彩,满面欣慰道:“上官道长是个不可多得的有道之人,你母亲在天之灵也该安心了。”

      听了祁慕田方才所言,丘胤明已隐约觉得,《十方精要》失窃的事甚为蹊跷。母亲绝不会说谎,当年既然说不是他们偷的那一定另有其人,便问:“那后来,《十方精要》可曾找回?”

      祁慕田摇头:“从此便石沉大海。老阁主在十几年之前便把问剑阁交给了白孟扬,然后常年闭关,至今已没有人再提起那部书了。”

      “先生可知白孟扬为人?”

      “可以算是个仁义之士。听说他常乐意为人排忧解难,也曾出面率领正道人士歼灭了几个臭名昭著的大恶人。”

      “先生可知当年为那部书而追杀先母的还有何人?”

      祁慕田略思片刻,道:“人很多,当今武林中的大人物们许多都参与过此事。”抬头见丘胤明沉脸不语,便似安慰又似自语般说道:“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众人皆错便无错可言。”

      丘胤明觉得这句话过于无情,可想来又何尝不是如此,低头饮茶不语。半晌又想起一事,问道:“那西海盟是个什么组织?”

      “说不清,西北道上的人都要敬他们三分,连关外蒙古或西边乌斯藏的王公贵族们也都奉他们为上宾,听说以前是做雇佣军起家的,做很多黑生意。西海盟有个盟主,下面有好几路人马,收留各色人等中的武林高手。虽然做着许多杀人的买卖,可倒还一直维护着商道上的安宁,让人又敬又怕。”

      祁慕田此时已然恢复了一贯的悠然模样,问道:“公子此行欲往何处去?”

      丘胤明饮尽盏中茶水,答道:“看来只能去浪迹四方了。多谢先生赐茶,令我茅塞顿开。时辰不早,我就不多打扰了。”起身方要告辞,祁慕田道:“天色晚了,不如就在我处歇息一宿,明早再走。”见他一脸失意之色,走上前轻抚他肩头道:“年轻人,不要总念着过去的事,好好休息一下。”随即唤来书童,让他给丘胤明准备床铺。

      丘胤明无法婉拒他的好意,谢过后随书童去了。卧房中点着香,整洁温暖。他靠在枕上,听窗外松风萧然,心里一阵凄冷,然而挡不住的疲倦袭来,还是安然睡去。

      醒来仿佛四更,耳旁秋虫杂鸣。丘胤明忽然想起昨日自己莫名地离开,将林东方撇在一旁,也未曾道歉,心中不安,翻身坐起。天还没亮,他想等祁慕田起身问了安再走,却又觉得,他昨夜几番欲言又止,恐怕还有不少真话藏着未说,如此纠结,不知旧事中又有多少折磨人的无奈,不如横下心来,就此割舍罢。想到此处,他即刻起身,找到笔墨留了些感谢的话语,压在桌上,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道观,一路下山而去。

      拂晓进了城门,来到金华楼找林东方。店家刚开门,他快步走进小花园,不知林东方起身没有。正此时,头上有人呼道:“丘兄!”抬头一看,林东方从窗里探出头。丘胤明连忙道:“贤弟,昨日不辞而别,实在抱歉。”

      林东方微笑招手道:“丘兄你上来吧。梁镖头买酥饼去了,我这里有好茶。”

      上楼来,两人对面而坐,林东方递来一盏茶,说道:“昨天你的样子好吓人。”

      丘胤明为难地说:“这事,恕我……不方便解释。”

      林东方微微一笑:“那就不解释了。我祖父说得对,各家有各家的难处,朋友嘛,何必都追根问底。喝茶!”

      丘胤明看着他那副童稚未去的天真神态,叹道:“你真有福气。”

      林东方喝了口茶,道:“昨天你走后不久,那两家人表面上客气地暂且和解了。姚局主和梁镖头问起你,我就说,你改了主意,不想见白阁主,去和一位老先生喝茶了。他们都觉得奇怪,我便胡乱搪塞说,那位老先生是个见闻广博的游方读书人,知道许多过去的事儿,所以你就转而向他请教去了。”

      丘胤明莞尔道:“麻烦贤弟了。一会儿我自会和他们解释。不过,你说对了,我确是去了祁先生那里,还在他处借宿了一宿。”稍顿,又道:“而且,他也的确知道我起先想请教白阁主的事。”林东方觉察到他说出这句话时,眉间聚起的阴郁之色,便打了个哈哈道:“那太好了。”丘胤明见他笑得几分尴尬,连忙转了话题:“前次冒昧提请,昨日又不辞而别,我这是该两罪并罚,不如今天请你喝酒。”

      林东方松了口气,笑着点头道:“好。不过,我喝不了多少酒,请我吃饭吧。”

      少顷,梁镖头回来,三人吃了早点之后,一同到镖局。丘胤明将昨日之事前后润了色,对姚局主和梁镖头圆说,并无破绽。而后,林东方将镖局的账务了结,同丘胤明一起到金华城里游赏名胜。

      婺江边有一处南朝旧迹,原名玄畅楼,相传楼高数丈,座北朝南,西临婺江,傲立于巨大的石台基上,游人登百级石阶而上,可观浩然江水。南朝有个东阳郡太守作五言律以赋登楼望江的意境,后人将八句诗各作成长歌一首,因而玄畅楼也被称作八咏楼。可惜,元末八咏楼遭大火毁于一旦。如今,虽在旧址上修建了玉皇阁,但规模气势均大不如前了。

      二人踏石级而上,立于玉皇阁前,放眼望去,浙中平原苍然一片,数丛红枫点缀江岸,江上白帆悠然缓行。心胸开阔,默然立了许久,林东方叹道:“真是大好江山,难怪李易安说: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可惜被火烧了。”转头看丘胤明,见他若有所思,于是径自四顾一番,忽指着一处说道:“丘兄,这里有人题诗。”

      两人走去一瞧,石砌粉刷的高台上果然有人留诗一首,墨迹尚新。林东方读道:“秋江感怀,嗯——”于是有条不紊地念下:“一朝见此江,历历旧日忧。回望东流水,怅然万事休。”读罢自语:“不怎么样。”

      丘胤明摇头不语,沉默半晌,忽然低声吟道:“登临极望山水重,芦花簌簌霜叶浓。鹜影飞渡江天阔,云烟倦曳楼台空。三秋木落芳华艾,来岁春生笑颜同。幽思只堪付流年,漫随西风浊浪中。”

      林东方站在几步之外侧耳倾听,忽然灵光一现似的扬了扬眉角,双手被在身后,踱了两步,问道:“丘兄,日后想做什么营生?”

      这一问十分突兀,丘胤明答不上来,只能摇头,自嘲般笑道:“尚无打算。”又见林东方的表情里透着几分狡猾,上前一步,反问道:“贤弟有何高见?”

      林东方道:“高见谈不上,倒想为你引荐个朋友。我觉得你俩一定谈得来,说不定,还能共事呢。”丘胤明越发好奇了,但听他煞有介事地说道:“我有个表哥,名叫东方炎,文武双全,品德出众。若丘兄没什么特别打算的话,不如随我去南京做客,一来,东方家的太老爷是令师上官道长的老友,二来,也能见见我这位表哥。”

      丘胤明略思,点头道:“好。”

      林东方展眉而笑:“爽快。走,我们吃饭去,你请客。”

      当午后二人有说有笑地回到镖局时,意外地看见,祁慕田的书童小五正立在门口。见丘胤明回来,小五即刻快步迎上前,对二人作了礼,掏出一封信递给丘胤明道:“先生差我来,问你意下如何。他想说的,都在信上。”

      丘胤明见书童的意思,是即刻让他答复,于是拆开信来,低头阅罢,对小五道:“请你告诉先生,他的好意我领了,我和这边的朋友告别后,就去找他。”

      小五笑着应了,便快步走开去。林东方诧异道:“又是祁先生,他不会一直在跟踪你吧。”

      丘胤明笑道:“不妨。他信里说,想邀我同去徽州游玩。我因些旧事纠缠,连日来一直有些烦闷,也想去散散心。不瞒贤弟,他和我的长辈曾有些交往,算个故人,不必多虑。”

      林东方道:“那之后,请丘兄一定要来南京。”

      丘胤明点头承诺:“贤弟盛情,我怎敢失约,一两月间,必定登门拜访。只不过,不知去南京哪里找你。”

      林东方笑道:“这太容易了,到了南京,去城东北四十里的栖霞山,有个麒麟山庄,我们都在那儿。”又补充了一遍:“南京栖霞山麒麟山庄,满城的人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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