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君可下苍龙窟

作者:青壶斋主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云起幡动


      话说丘胤明尚在南下途中,杭州府这几天正是空前的热闹。
      元宵节刚过不久,来自天南地北的江湖好汉们还陶醉于十五夜西湖边那一片烟火烂漫,彻夜欢腾之中。江南的繁华旖旎,怎么也看不尽。别说是那些未曾见过世面的少年子弟,就是惯走江湖的侠客豪强们到了这里,也要收敛起几分江湖习气,学那江南人一样泛舟听曲,高楼品茗,恨不得再附庸风雅地作他一两首诗出来,方能显得与众不同,行为作派方能和那些名门的大人物们比肩。
      可各大名门的弟子们这两天却都在暗自羡慕着那些二流人物,茶余饭后,无人不谈论灵峰不择园的一桩新鲜大事。听说,就在元宵节的晚上,西海盟的二小姐大闹灯市,和好几人打了起来,最后亏得大小姐解围方才安然离开。显然,打架不是众人津津乐道的缘由。许多人都曾听闻那西海盟的大小姐如何如何,可这二小姐却是从来未曾听说过的。市井传闻,二小姐生得美貌绝伦,当晚便有许多人为之神魂颠倒。这架到底怎么打起来的倒不清楚,大家也不关心,因为第二日便爆出惊人消息,神剑山庄的小少爷竟然不等父亲前来就找媒人上门提亲。更令人惊讶的是,那目下无尘的西海盟主虽然不答应,但并没将他们赶出去,礼待周到。媒人出来之后,便在城中沸沸扬扬传道,西海盟主明言,二小姐尚未许人,但也不外嫁,若有年少英杰愿意加入西海盟,都可前来一谈。这消息如春雷一般,即日之内响遍杭州城。名门正派向来和西海盟划清界线,就连神剑山庄这样的中立门户也不愿和西海盟扯上关系,庄主骆正清刚到杭州,就把小少爷痛骂一顿。可绿林豪杰们没这许多顾忌,几日里,不择园都快被踏破门槛了。那二小姐的美名更是被传得天上少有,人间绝无。名门子弟们只有猜测议论的份,不过听说,所有上门的人都被客客气气地请喝了一杯茶便送了出来。
      这天傍晚,刘立豪和乔三到城里消遣。上月一行人去了武昌府,祁慕田随即派人捎信至洛阳,将陈百生的女儿小玉护送至大冶县,父女团聚。陈百生正着手打理龙角山的产业,这杭州的事就不来凑了,孙元也主动留下来帮忙。刘立豪和乔三向来爱热闹,武林大会怎可错过,于是过了年就结伴前来。说来皆因张天仪的缘故,这两人在几年前是仇家,如今化敌为友,乔三心宽便也不计较了,再之,这一路上同刘立豪一起吃过酒逛过窑子,已是熟络得很。
      下午,二人刚到不择园去见过祁慕田,也凑巧见识了一伙上门求亲的。出门时正和这伙人碰个正着,领头的乔三认得,正是上回在春霖山庄第一个上擂台挑战的四川眉山飞虎寨主袁刚,穿得很体面,差点没认出来。出了门后,乔三把上回袁刚对阵青城掌门张君素的经过说给刘立豪听,取笑了一番。
      眼下坐在酒楼里,听旁边也有人在谈论西海盟开门招亲的事,刘立豪道:“乔兄弟,你上回在洛阳怀月山庄里,可曾见过恒二小姐?”乔三道:“当然见过。”“怎样?是不是像他们说得那么标致?”乔三回想了一下道:“是好看得很。姐妹俩都好看。”刘立豪点头道:“我见过恒大小姐。唉,上回和孙元差点被她揍到半死。不过可真是大美人!” 说着两眼发光。过了会儿又道:“我看盟主压根就没啥诚意,招亲是借口,借机物色,招揽人手才是真的。诶,对了,怎么没听说过大小姐招亲,先给小的招?难不成大的已经有人了?”
      “嘿嘿。”乔三笑道,“你不知道了吧。我告诉你,恒大小姐是咱们老大的。”“啊?”刘立豪很吃惊。乔三道:“西海盟里都知道的事,外面这些人还在瞎议论。”刘立豪恍然,一脸羡慕道:“我说老大怎么这么有面子呢,原来这样。艳福不浅啊。”
      这家酒楼坐落在西湖岸边,隔岸正对孤山,暮色未合,仍望得见山上红梅开得正好。临街不远就是青楼,此时丝竹渐起。不多时,又有不少武林人物模样的陆续落座。在府城,江湖人虽大都低调收敛,可那一身风尘气却还是能让人一眼就看出来。
      旁边一大桌客人操北方口音。十来个人,拼了两张桌子。其中一魁梧大汉道:“卫掌门,如此盛会,怎么就带了两个人前来?”卫掌门道:“郭局主,实话说,本来都有些不大想来的。上次密云堡一役,西海盟的霸道大家有目共睹,我看中原武林压根就没人是他们的对手,这盛会,还不就是他们独大。”郭局主摇头道:“那也未必。我镖局的人四处走动,听说,湖北荆州附近,近年来出了个春霖山庄,好生厉害。”“确有此事!”旁边一名二十多岁的青年人接了话头道:“我门兄弟二人月前曾行到襄阳府,听说那春霖山庄和西海盟对上了。”座中众人纷纷兴起,可那青年人却道:“不过,具体就不清楚了。只知道西海盟和官军干了一架。”“什么嘛,不相干的……”众人扫兴。
      这些人刘立豪和乔三都不认得。正是山西云门剑派的卫无忧,天津卫镇北镖局的郭海年,还有太行双枪岳氏兄弟等人。这时,一席人又在议论,廿三日问剑阁将设宴为历代交好的少林,武当等大门派的首领接风,如此这般,无甚异闻。都说问剑阁是中原武林的领袖,可早从上代阁主在位时起便已式微,几十年里鲜有轰动天下的人物。现在的阁主白孟扬更是连栽培徒弟都不怎么上心,倒是在种茶制茶上面颇有成就。若不是和这些大门派们世代交好,美名依旧,真不能再做武者领袖。时隔近三十年,西海盟又一次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尤其是那数个青年高手,令所有人都拭目以待。
      饭毕,二人又去喝了几杯花酒,吃过宵夜后方才回到客栈。刚进门,便被账房先生喊住,一脸歉意道:“二位客官,真真是不好意思,早先来了几位贵客,将小店包下了。请二位明日一早另寻他店吧,今晚的钱就不收你们了。”
      乔三酒意尚浓,一听这话,登时火起,大声道:“哪里来的混账!凭什么叫大爷挪地方。有钱了不起啊!”
      账房紧张道:“客官,小声点。那几位贵客不好惹!早先有人和他们动起手来,全都打不过,还砸坏好多桌椅。唉,客官们都是英雄好汉,我们平头老百姓惹不起。请二位大人大量,通容通容。对面街上的瑞风客栈我们已经打过招呼了,客人搬去那里的上房,不比这里差,还能打个折扣……”
      不待账房苦口劝说完,乔三一拍账台道:“大爷就是不想挪!”不等他再说下去,一旁刘立豪一把扯住他道:“兄弟,你喝多了。老大又不在,你别惹事。”
      账房先生刚要再开口相劝,只听楼梯上有动静。刘立豪抬头一看,心中大骇,脊背发僵,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个笑脸,欠身拱手道:“原来是龙二爷。在下,在下失礼了。二爷近来可好?”
      楼梯上下来的人正是龙绍,身后一人却是陆长卿。龙绍一眼扫过楼下二人,微微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两条丧家犬。”刘立豪脸上一阵红白,可不敢造次,只得忍着。乔三却气不过,啐道:“你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还不是你师父跟前的哈巴狗。想干架吗?老子是打不过你,可也不怕你!”
      见龙绍有了怒意,陆长卿连忙拉住他道:“二庄主不必生气。都算是熟人,大老远的偶遇,何必动干戈。我去和他们说说。”
      龙绍皱了皱眉,没说什么,拂袖离去。陆长卿含笑上前,向二人作揖道:“二位别在意。请坐,请坐。店家,快上茶来。”眼见一切安然,账房松了一口气,忙不跌亲自奉茶。陆长卿道:“你们怎么不和丘公子在一起?”
      乔三气呼呼坐着,还是刘立豪脸皮厚,之前不快忍一忍也就过去了,端起茶杯向陆长卿敬了一下,道:“多谢先生解围。老大上京城有事,约我们杭州碰头,这两天也该到了。先生和二庄主一起来的?大庄主和老宗师想必也要来参加盛会的吧。”
      陆长卿道:“我今日才到杭州,城外偶遇同路而来的二庄主和三庄主。日前邀请各路英雄到三思院去将那恶人万千示众时,替他们春霖山庄说了些好话,所以待我客气,便邀我同住这里。老宗主和大庄主过几日才到。他们这样称霸一方的大门户,这次又是第一次来杭州,自然要招摇一些。”
      刘立豪听言,便道:“先生真是通情达礼。对了,三思院集会到底如何?”
      陆长卿道:“说来话长。那万道士作恶多端,却狡猾得很,多年没被人抓住。这次被西海盟擒获,的确是为武林除一祸害。所以各门各派虽然之前对西海盟多有陈见,这次也客气相见了。倒是春霖山庄,那万道士自己招供,说之前就是躲在春霖山庄里面,让朱庄主有口难辩,着实是难堪。好在他平日广施恩惠,名声向来极好,辩解说,收留万道士是门客所为,山庄地大人多,一时失查也是有的。介于多年朋友的情分,我不能不帮他美言几句。于是这事也就了结了。”
      “万道士呢?” 刘立豪问道。“当然是当众处决了。还是盟主亲自动的手。”陆长卿道,“事后,盟主又请我作东,设宴将各路人马好生招待了一番,这集会可真算办得圆满。”
      “对了。”刘立豪忽然又问:“先生刚才提到三庄主,春霖山庄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三庄主?”
      陆长卿一笑:“说来也稀奇。这人原本可是西海盟里数一数二的玄都高手。姓杜名羽。前些时日不知为何和西海盟决裂了,后来投奔了老宗主。你可知道,老宗主一向爱才,可巧二位庄主和此人又挺合得来,便顺理成章做上了三庄主。论武功的话,恐怕还在龙二庄主之上。”喝了一口茶,问道:“刘二当家如今可是投靠了西海盟?”
      刘立豪道:“我和孙老弟折腾了这几年,实在不成气候,这次幸亏西海盟主没有追究前嫌,我才保住性命。之前孙老弟吃了官司,被丘老大搭救。所以我兄弟二人打算今后就跟他了。加不加入西海盟,要看老大的意思。我看那是早晚的事。”说罢又叹气道:“可这西海盟里藏龙卧虎,我等混口饭吃想必不容易啊。”
      陆长卿却道:“刘兄不必担忧。你们老大不是一般人,跟着他将来定会好的。”
      喝了数杯茶,乔三的气也消了,二人不想在此处过夜,便收拾了包裹换地方。陆长卿问起西海盟一众人马行程,得知所有人均已在杭州,于是打算次日就去拜访。
      第二天上午,陆长卿衣冠齐整,携了大徒弟贺大成,及两名小书童,带上果酒礼物,往灵峰不择园潇洒而去。因日前诸般,众人都认得他,即请入园中客厅奉茶。不多时,祁慕田从后面出来,入厅相见,迎面微笑道:“居士一向好气色啊。这几日我们这里人多事杂,没来得及迎接招待,请多包涵。”
      陆长卿起身作揖道:“不敢当。先生德高望重,哪有迎接晚辈之理。一点山野特产,不成敬意。”说着,着贺大成奉上礼盒,内里是熏肉腊鱼及两瓶酒。又道:“我毕生无甚大志,武艺也不精,只饮食一道倒还有少许讲究。这些是年前亲手做的,先生莫要笑话。”
      祁慕田笑道:“居士哪里的话。祁某人亦爱饮食,如此你我真是同道中人。哈哈。”着人收了礼物,问道:“这位想必是高徒?”贺大成连忙再次上前拜见。陆长卿道:“正是日前犯官司的拙徒。幸得丘公子和恒大小姐在洛阳替我出头,之后又替拙徒消案。感激不尽,特地让他自己来向恩人道谢。昨日遇见了刘立豪和乔三,听说丘公子尚未到杭州。”
      祁慕田却道:“他刚到,就在这里。”陆长卿喜道:“可否请来一同叙话?”祁慕田道:“他早上一来,便去找盟主,二人关门说话到现在。不急,我们先聊,一会儿就一同吃中饭吧。”
      岂知,入坐相谈未几,外头一阵人声,像是有许多人从外面进来,随即有手下来报,霍头领带着次仁东珠,管赤虎,以及属下若干人马全数到了杭州。祁慕田闻言,面上微现异色。陆长卿觑见了,却也不好多问,仍旧继续当下所言。未出半盏茶的功夫,却听门外靴声响动,先头手下刚来得及通报一声,只见一人已从门外跨进。
      陆长卿未及仔细端详来者,忽与其目光相聚,心中不禁一凛,好一个威风逼人的汉子。这时,祁慕田悠然道:“仲辉,你要来,怎么也不事先通知一声?不怕盟主怪罪么。”
      霍仲辉上前施礼道:“我记得前年盟主说,倘若今年总部的事情不忙,就一同到中原来看看。正好日前新地竣工,有撒姑姑和管头领的人照料着,一切安好。倒是听说,盟主在中原屡遭敌手,连三师弟都投了他家,我放心不下。如今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我想,盟主不会怪罪的。”
      祁慕田呵呵一笑,“你近年来真是愈加地厉害了,连这些事情也知道。”霍仲辉见他目光精亮刺人,却毫不回避,笑盈盈回道:“多谢先生夸奖。一路来得急,没能捎带些先生家乡的特产,先请恕罪,日后定补上。多时不见,先生一向可好?”
      祁慕田道:“老了,这次事情了结,就回乡养老去。”说罢让人奉茶,招霍仲辉坐下。霍仲辉推辞道:“先生有客人在,我就不打扰了。本想先去拜见盟主,无奈也在会客。我一路风尘,形容不整,还是不扰二位雅兴了。先来问安,稍后再叙。”于是和陆长卿简单见礼之后,便离开了。
      待他走后,陆长卿叹道:“原来,西海盟还有如此一位头领。”祁慕田似笑非笑道:“看着他们,就让人想到年轻的时候。唉,英雄豪杰,辈出风云,又有几人能够全身而退。”
      二人继续饮茶清谈,暂且不表,单说霍仲辉从厅中辞出,转过中庭,见次仁东珠和管赤虎已各自安放好了行李,出来找他。霍仲辉道:“既然盟主和祁先生均在会客,不如先去看看师弟师妹吧。”管赤虎立即赞成道:“甚好。我和你同去。”霍仲辉笑道:“管兄弟,你不会还惦记着大小姐吧。你可知,现在和盟主谈话的那个人,传言都说是师妹的相好。”管赤虎面上一窘,辩道:“大哥不要取笑,论辈份我可是她的舅舅。”次仁东珠不理睬二人言谈,只道:“要去你们去。我这些日子吃也吃不惯,睡也睡不好,困得很,就想休息。盟主一会儿会完客,我还可以先去拜见。替我向师弟妹们问声好就成。”次仁东珠是个藏人,饮食和中原人相异,途经川陕中州一路均无恙,可过江南下便水土不服起来,这几日着实折腾得精神全无,哪里还想见人。
      于是,霍仲辉和管赤虎二人一路出了偏门,上了园子后面的山坡。方才向园内人打听,石磊和高夜都外出了,杨铮总在盟主身边,恒雨还一早去练功,还在后山坡。
      时下已是元月下旬,山坡上的千棵梅树竞相开花,红红白白,赏心悦目,馥云环鬓,衣角染香。在梅林中信步前行,不多时,听得前方有少女清脆的嗓音,寻声而往,隔着梅树枝丫望见两人身影翩纤,腾挪分合,间或有兵器的亮光闪现。管赤虎近前惊讶道:“那不是子宁吗?怎么如今身手大进啊。”
      姐妹二人正在拆招。恒雨还空着两手,一式方过,另一招紧接而来,不留空隙。恒子宁手握一双峨嵋刺,被姐姐逼得有些手忙脚乱,但仍旧咬着牙,不肯罢手,额上沁出的汗珠随着鬓发滚过下额,玉面飞霞,气喘嘘嘘,星眸专注。此般模样,着实惹人爱怜。
      “师妹!放过她吧。”霍仲辉忽道,“莫要练过头,可惜了这么个小美人。”
      恒雨还闻言,随即停下身手。恒子宁喘了几口气,忽然转过身来,一脸怒意望向出言轻薄的来人。“舅舅……”没有料到管赤虎在这里,恒子宁有些意外,再看前面那人,原来是他。恒子宁向来有些怕他,微微低头,含糊道:“霍,霍头领。”
      见大师兄突然出现,恒雨还很吃惊,上前来行了个礼,冷冰冰道:“师兄,偷看人家练武可不是你这种人的行径。你也算长辈,怎么说话那么不尊重。”霍仲辉笑了笑,又朝恒子宁看了一眼,“她又不是小孩子了,用不着你来装长辈。我爱怎样,你管得着么。”
      恒子宁被他的灼灼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红了脸低头道:“我走了。你们聊吧。”说完也不作礼,兀自跑下山坡。
      恒雨还正欲出言相责,转念一想,何必同他费口舌,于是干脆不睬他,转脸对管赤虎道:“管公子,久违。为何不向父亲通传一声就私自前来,是不是霍头领的主意?”
      管赤虎正暗自窥视她,许久不见,似乎比从前更漂亮,没想到她忽然发问,紧张道:“是家父让我跟霍大哥来,观摩盛会的。”说完干咳几声,定了定神,方又正色作揖道:“多时不见,我代家姐向小姐问好。”
      恒雨还回了礼,才又问霍仲辉道:“师兄,你带了多少人来?可见过盟主了?”
      霍仲辉见她一脸不善之色,未作理会,仍旧微笑道:“都来了,老二也在,受不了南方的气候,正歇着呢。刚才去见过祁先生,他正会客。之前去拜见盟主,听说在见你的那个丘大人,从早上谈到现在。”恒雨还心中一跳,他回来了,为何先去见父亲呢。霍仲辉见她走神,讪道:“我倒很想见见,这个落魄文官是何等样人物,不仅让你魂不守舍,连祁先生都着意非常。论武功,好像不是你的对手吧。”
      恒雨还忍住气,不作答复,转而言他:“师兄,你突然老远跑来,到底是什么意思?总部那里谁在做主?”
      霍仲辉道:“你忘了撒姑姑了?她可一直记挂着你呢。”
      撒姑姑是师兄们对姨母的称呼。听他这么一说,心里摹地就软了下来,离家已有年余,姨母孤零零的一个人,日子定不好过,忽然无比地想念起她来,山水千重,归计无期,不由得惹人伤心,低头淡淡问道:“她这些日子还好么?”
      见她这样,倒一下子让人挖苦不起,霍仲辉正了神色道:“她和夫人一向相处不错,二人做伴,还有管老头领手下的人可差遣,应该没什么烦心的事。”
      “你这回从哪里过来?怎么,没有家书么?”
      “走得急,没来得及捎。”
      恒雨还觉得有些奇怪,带着所有人远涉千里匆忙而来,难道就只为了看看杭州大会?又听他继续道:“听说盟主中原一行并不顺当,我只是担心,届时天下豪杰汇聚杭州,我们难免人手不足。而且,你说,这么多年才有的一次集会,作为我等玄都弟子,是否该一展身手,名动天下呢?不知你想不想,这个天下第一的位置,我可是想得很。”
      见他昂首远望,末一句说得斩钉截铁,她心中忽然有些失了底气。师兄如今的武功不知进益几许,也不知自己会不会有向他挑战的那一天,忽而想起春霖山庄的老宗主,她微微一笑道:“你未必能如愿。”
      午时将近,三人往回走。进了园子,立即有人来说,盟主请霍头领和管小头领一同用饭。恒雨还一问,祁慕田,丘胤明和陆长卿都在,于是辞了二人自回房去。
      到了自己的院子,见恒子宁早在等候,碗筷盘盏都备齐了,就等她来。恒子宁怏怏道:“真讨厌。我先前还想着,到了杭州就可以好好地玩儿一番,没想到,现在门也不能出,去后院都能碰上那种人。”
      这时,张氏从厨房提来饭食,一一摆放桌上,说道:“二小姐不要烦心,哪有女孩子家天天想着往外跑的。外头没什么好,尽是些轻浮子弟。”
      恒子宁夾起一块油亮亮的红烧肉,咬了一口,叹道:“我只是想想罢了,这一年里,总共也就出去过那么几次而已。谁叫我武功太差,若有姐姐十分之一的能耐,也就不怕了。还是老家好,地大人稀,骑马打猎多爽快。”
      恒雨还等张氏一同坐下才动箸,对妹妹道:“你功夫不差了,一般的人可以应付。只是江湖人心难测,手段下作,真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娘不知多担心。”恒子宁有些委屈,却也无理辩驳,只好转而埋怨父亲:“你说爹也真是的,没事招什么亲。我偷偷看过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人都上门来,还请他们喝茶。依我说,都该打出去。”张氏笑道:“二小姐放心吧。老爷哪里会拿你的终身大事开玩笑,只是还没遇上好的罢了。不过,小姐自己也可留心啊,老爷忙,未必能照顾周全。”
      恒子宁心中有鬼,听言窘得满脸通红。连连道:“不要乱说啦。”低头大口吃菜。恒雨还明白缘由,只能暗自无奈。又想到方才霍仲辉看她的眼神,着实令人不安。子宁虽已成人,可从来是被父母保护得密不透风,不晓人事,万一……她不敢再想,连忙岔开话题。
      姐妹二人聊天吃罢,又喝了茶,子宁上午练功累了,告辞去小憩。恒雨还听说父亲和一席人还在说个没完,竟有些烦,见午后阳光灿烂,便让张氏烧了水来,在院子里洗头。
      头发刚浸湿,便听院门口有人敲门。张氏应声而去,她不能抬头,才将脸上的水抹去,就听见丘胤明的声音道:“张妈妈,小姐在吗?”张氏道:“在,等你好久了。”恒雨还心中嗔道,这真是乱说话,可又很高兴,无奈动弹不得,只能一手捞起头发,歪着脖子侧过脸来,见张氏引着丘胤明从外面进来。张氏道:“真不巧,我在帮她洗头,要不你先坐一会儿。”
      丘胤明转过墙角,冷不防看见她歪着头,眯眼迎向阳光,有些费力地朝他勾起嘴角,模样甚有些滑稽,不禁笑着脱口道:“我来帮她洗吧。”
      “那我去烧壶茶来。”张氏笑呵呵地出去了。
      “你会洗吗?”恒雨还虽不介意,到底有点尴尬,只得乱找话说,一会儿又道:“皂粉在那边。哎,有点冷。你,你稍微快一点。”
      丘胤明刚卷好袖子,听她如此说,忙将皂粉化在盆中,又从一旁的炭炉上取过壶来加了一点热水,让她低头浸在盆里,捞起她的头发轻轻揉搓起来,一面笑着说道:“有什么不会的,我自己不也要洗的么。还是你的头发好。”
      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脖子上,闭眼任水气清香氤氲拂面,他的手指揉过发根,挑起几缕酥痒,让人懒得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只听他郑重其事说道:“今早我去拜见过令尊。”
      “嗯?”晨起练功,又陪妹妹折腾了许久,恒雨还此时有点困倦,未甚在意。丘胤明稍稍停了一下,继续道:“我们的事,我已经向他正式提了。”
      恒雨还突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猛的清醒,不禁要抬起头来,被他轻轻按住,接着一壶温水当头浇下。那水仿佛一下从头顶灌到心底,将脑海片刻洗了个空白,悠悠欣慰间却有些莫名慌乱,欲说还休,纠结半晌,才小声道:“我爹说什么?”又暗自庆幸,此刻不用抬头。
      “等武林大会结束后,让我招足五十人,加入西海盟。”大冶矿山的事,恒雨还已有耳闻,没想到父亲还真是坐地起价,收了这么大的好处不说,还开口要这么多人。“此事你不用担心,我已有考量。你爹并非强人所难。”继续不紧不慢地帮她把头发冲干净,口气微微一变,道:“至于事成之后,你什么时候嫁给我,由你作主。”
      看不见他的表情,可言语间意足之情皆尽可闻,这话教人怎么回答。恒雨还不语,等他把头发绞干,一把用干布裹住,揽过肩头,面有羞色,又佯有些埋怨,犹言再三方道:“这样的事,父亲,还有你,怎么就自作主张,不先告诉我一声……”话音渐小,眼波流转。
      丘胤明轻笑道:“自然是和你父亲谈妥来得要紧一些。难道你不愿意?”
      “我当然……”恒雨还侧过身道:“知道啦,我才不管你们私下里定了什么。”说完,脸上挂着一丝红晕自顾进屋搬椅子去了。
      少时,张氏提着一炉茶并茶食回来,恒雨还斜靠在藤椅上,将头发朝向阳处晾着,听丘胤明说荆州一行的经过。张氏听着有趣,便也坐下同听。过了不久,恒子宁午睡醒来,亦入座来吃点心。未几,高夜外出归来,即先到这里歇息。可巧赵英又从城里买回几盒新鲜茶果,院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众人各述见闻,直谈到日色偏西方散。
      待其他人走了,恒雨还方起身来,问丘胤明:“现在回城还是吃过饭再走?”丘胤明道:“那两个兄弟还在城里等我,我还是现在就去找他们吧,明天再来。”“那我送你。”
      丘胤明忽道:“把头发梳起来。”恒雨还不解,只掏出一条带子,随意扎了一下道:“去去就回,懒得梳。”丘胤明却坚持道:“不行。给人看见,不成样子。”恒雨还一想似也有理,回身进屋,挽了个最简单的发髻,出门来轻叹道:“不是任你管,只是说不过你而已……”
      话未完,却见他手托一方锦帕立在门口,掌心处微光灿灿的是一支发钗,赤金缠丝,钗头一弯螭纹红玉,端庄美奂,不似市上可买之物,舒展笑颜道:“真好看。哪里来的?”丘胤明将金钗仔细插进她发间,说道:“我在京城时,想给你寻个礼物,你喜欢就好。”
      日色渐暗,霞飞漫天,暮色中林间薄雾升腾,回城的小径上已无人迹,二人携手缓行,少不得说起白天在盟主席上的情形。因之前无为对丘胤明提起过西安府经历的诸事,虽未细说,可还是略微点到马正的蹊跷死因,如今突然在此见到无为所提的霍头领,免不了让人多留了一份心。马正之死,恒雨还之前虽也已听说,可内中细末却一点不知。听丘胤明说了这事后,亦起疑心,有些担忧道:“大师兄这人,向来说做就做,果断得很,万一真的是他帮管赤虎夺取管家将来的第一把交椅,那他定能从中得到很大的好处。可你说,父亲对他如此信任,把总部都托付给他照看,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丘胤明默然思索片刻,忽问:“西安府的管氏一家可是独自为营的?否则为何其他头领都跟随盟主东奔西走,而他们家则不出人马。”恒雨还道:“管老头领是子宁的外公,他家从上一代起就一直跟随西海盟,很有势力,家大业大,有他们坐镇在那里,父亲才好放心南下。”
      “这就是了。”丘胤明道,“管赤虎他既然没能耐掌管他们一族,如今马正再一死,管老头领好比孤家寡人一般,想必你师兄是想吞并管家的势力,也未可知。可我猜,管家既然有数代基业,那就不是杀掉一两个头领便能到手的。若他真有此意,或许便是先借管赤虎插手其中,再侯时机。盟主难道不忌讳他这样的人吗?”话虽出口,心中却想,西海盟讲的不就是强者为尊,即便忌讳,或早已视为常理。是非存亡,皆看各人手段。这时,听恒雨还道:“祁先生也和我说过,将来的事要早留心。”她忽然停下脚步,转身道:“其实,我也不想将来西海盟落到他手里。可我,可我……”一时说不清是忧虑,还是自责。
      “不要这样。”丘胤明揽住她的双肩道:“这本就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现在还有我。”故作玩笑又道:“我下半辈子的身家性命全都托付到你家了,当然也不想交到别人手里。现在说什么或许都还早,留心就是。”
      “你要加入西海盟的事,现在都有谁知道?”
      “除了你父亲,没人知道。”二人继续缓步前行,快到入城的官道了。“我和他商量了一番,目前西海盟多有树敌,还有像春霖山庄那样的强劲对手,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人耳目。而我如今只是个江湖上什么名头都没有的小帮会头目,没有人注意,也没仇家,做什么都方便。不如暂且不将此事张扬出去,以免人多口杂,旁生枝节。祁先生那里,今天没来得及和他说,改日再告诉他不迟。”
      “那就好。不过你也要小心,大师兄一定会盯上你的。”
      “放心,我看得出来。”
      行到岔路口,丘胤明道:“天快黑了,你回去吧。”才要上马,又问:“最近人感觉还好吗?这么冷的天,我看你还是只穿这么点衣服。”恒雨还道:“没事。药还在吃,身体和以往没什么不同,就是容易累些。”低头用脚尖拨弄了几下地上的枯草,又摸了摸黑马的鬃毛,轻声道:“不该说的,胤明,我……我不知道能陪你多少年。但是……”她浅浅的笑容在暮霭中显得极美,鬓发上染着一层琥珀色的微光,迎风颤动。“我会努力活得长久一些。”
      温言如春水般既刺骨又动人,丘胤明轻叹一声,一把将她拉入怀中,抓着她的脊背道:“不管多久,都是一辈子。”
      恒雨还闭目片刻,忽而笑言:“好啦,我没什么想不开的。”抬头看着他道:“从今往后你该会很不容易的,我能做点什么?”看她一本正经的眼神,丘胤明倒被问住了,略微想了想,道:“什么也别做,一切照常。”见她不置可否,似乎别有他意,恍然问道:“你说为我?”恒雨还点头。丘胤明开怀而笑,“不用。”忽又附首在她耳边轻声道:“要不,早点嫁给我?”也不待她说什么,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才放手牵了马,道:“自己小心。”
      二人简言作别后,恒雨还独自沿小路回去,走了好一会儿方才听见马蹄声从大道上渐渐远去。
      天不久之后就完全黑了,尚未到庄园大门,忽听前面有马疾驰而来,她心中忽地诧异,这时候会是谁从里面出来?不及多想,下意识跳进树丛,敛息静侯。片刻后,两匹快马一前一后从树边掠过。虽然光线极暗,还是逃不过她的眼睛,马上二人是霍仲辉和石磊。
      他们怎会在一起,恒雨还不解。转念一想,听说二师兄身体不适,这里剩下的人肯听他差遣的也就五师兄石磊。有自己的亲信手下不带,却找五师兄,到底去干什么呢?此时二人早已去得远,想跟上也不可能,恒雨还只得胡乱猜想着继续往回走。
      进入园中,正是摆饭的时候,恒雨还径直去了父亲那里,见他没有别的安排,便留下一同吃饭。待侍从退下后,恒雨还等不及,有些焦虑地说道:“刚才我看见大师兄和五师兄似乎走得很急,不知到哪里去。好生奇怪。”恒靖昭却笑了笑说:“看你这一脸紧张的。没事,我都知道。仲辉听说杜羽走了,想去和他谈谈,早间听说他已和春霖山庄的龙绍一起到了杭州,方才和石磊一同去找他了。”
      “有什么可谈的。”恒雨还皱了皱眉道。
      恒靖昭给她夹了些菜,说道:“毕竟你们都是同门,当初誓言共同进退,如今各自有了心思,他做大师兄的想去了解一番,确也合情理。他还和我说,这两天正值大会前夕,你们七人又都在,机会难得,该好好聚一聚。”恒雨还吃了一小口,心中尚觉不妥,放下筷子说道:“我看他可不是为了聚会才大老远的过来。爹,你难道就不觉得,他别有用心吗?”
      恒靖昭面色微微一沉,沉吟片刻,道:“你可是指他暗地里帮着管赤虎杀掉了马正的事?”恒雨还稍稍惊愕,原来父亲早知道了,于是点头道:“你说如果他真的做了这样的事,岂不是野心昭然?”恒靖昭若有所思地端详着她道:“谁都看得出来他想做盟主。现在我也奈何不了他。你们七人,若要单打独斗,恐怕只有你是他的对手。管老爷子后继无人,与其让偌大的家业断送在管赤虎手里,还不如……”说到这里,心里却也觉得不妥,轻叹一声道:“这就是养虎的难处啊!”见她低头不语,柔声轻道:“当年父亲对不起你,让你如今担上了这样的烦恼。”
      恒雨还温柔一笑道:“不要这么说。再怎么,也没有到了十分危急的地步。”抬头看向父亲,“我们七人之中,只有二师兄同他最为亲近。二师兄脾气直,我看未必会做出对父亲不利的举动。三师兄是个不服他的,既然走了一定不会回心转意。四师兄和师弟二人极可靠,绝不会反叛。所以,大师兄再厉害,要想独吞西海盟,恐怕没那么容易。”
      恒靖昭道:“实话说,从前我是想,倘若你和仲辉能在一起,我就能高枕无忧了。谁知,人事终有天定呵。”恒雨还不知如何作答,只能低头吃饭。父女相对无语片刻,忽而恒靖昭眉间一松,道:“算了。现在这个也还可以。”恒雨还听得不好意思,只是微微抬头朝父亲撇了一眼。恒靖昭继续说道:“这个丘胤明,心机又深,人又世故,原先我很怕你吃亏,没想到他竟真心得很。有这样的人来为你卖命,我这个爹应该高兴才是。”虽这么说,脸上却似笑非笑的不知是什么表情。
      正此时,有人敲门,继而传来恒子宁的声音道:“我可以来一起吃吗?”话音未落,人已经推门进来了,三两步上前拉了凳子坐下,说道:“不好意思,来迟了。”恒靖昭数落她几句,又经不住她娇言示乖,很快由佯怒转了笑脸道:“以后再迟来,就罚你面壁打坐去。”
      子宁一来,方才的一席谈话随即搁下。三人在一起的时候不多,此时随意说些家常,将烦心的事先抛在脑后,倒也其乐融融。
      话说问剑阁将在元月廿八大开山门迎接天下武林豪杰。越是临近盛会,众门派的人马却愈是悄无声息。度其缘由,想必日前或相访试探,或耀武扬威,皆已做足,这两日唯静待时机,届时各自展现。西海盟众人亦无甚动静,除了霍仲辉一人外出数次,早出晚归。
      廿六日早晨,恒雨还正在祁慕田处喝茶,忽有霍仲辉的手下前来传话,说午后请她与众师兄弟们齐至西湖泛舟。闻言,祁慕田颇感意外,细细斟酌一番,对恒雨还说,时不待人,此番且着意留心各人言行。
      午后风和日丽,六人由灵峰下来,霍仲辉和次仁东珠走在前头,谈笑自若,杨铮和石磊一前一后,相互间不怎么说话,恒雨还和高夜则慢吞吞落在两丈开外,不时低声交谈。步行往苏堤岸边的一处码头,远远望见一支绿幔雕窗画舫静泊水边,一人负手而立,正是老三杜羽。自从先师离世后,这七人就再也未曾共聚一堂,如今忽然聚首在万里之外的江南,各自倒都有几分不自在了。
      杜羽同先前颇有不同。恒雨还打眼望去,他正和霍仲辉相互行礼寒暄,听不见二人说什么,只见杜羽神态洒脱,浑无往日阴沉之色。高夜轻声道:“哼,这叛徒,看样子在春霖山庄倒是出头了。今日我不认他这个师兄!”恒雨还微微摇头道:“算了,人各有志。父亲也并没追究他。我看还是和气一些好。”高夜冷脸,不以为然。
      及至岸边,霍仲辉环视诸人,笑道:“如今我等齐聚,极为难得。今天由我这大师兄作东道,大家不必拘谨,就像小时候一样,该吃就吃,该笑就笑。趁这大好的景致,闲散一番,下回要聚,还不知要待到何时呢。”说着,朝高夜看了一眼,又道:“连小高都长大成人了,也学会老四的板脸了。”高夜连忙扬了扬唇角道:“哪里的话。”
      七人朝画舫走去,恒雨还早就看见,那画坊上除去三名船工,两名船娘,还有四个云鬓鸦青,红妆素裹的女子坐在船里,隔窗看不清形容。一船娘殷勤上前将众人迎至舱中,方落座,便见船已点离岸边,向湖中无声滑去。
      桌上各色精致细点,杯中茶香拂面,恒雨还捧着茶杯又看向此时坐在舱后正按筝调弦的女子们,方才四人上前来奉茶侍酒,眼见皆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却风情窈袅,识人善语。她何曾见过这些风月场中的女孩子们,颇觉新鲜,忍不住时时打量几眼。而那四名乐妓也频频注目于她。窗外平湖如镜,春山在望,耳边缓缓响起了乐声,倘若心中没有挂念,倒是惬意得很。
      自顾看了一会儿风景,却不能不听师兄们的谈话,恒雨还回过头来,微微皱眉,听杜羽正对霍仲辉道:“大师兄有所不知,如今的盟主恐怕不比当年了。”此话一出,连素来冷漠淡定的杨铮都有些惊讶侧目。杜羽似笑非笑道:“怎么,我说得不对吗?换做从前,他才不会这样束手束脚的,老想着要博什么好名声。可别人未必买账。”
      杨铮道:“三师兄,你这话真是过分了。盟主对我们都是真心实意的,你甩手不干,他也没说什么。你忘恩负义在先,还有脸说这话。”
      杜羽喝了一口茶,淡淡道:“有什么恩义?我们活到现在都是自己的造化。既然他把我们当作工具牛马,我又何必替他卖命?”转头对坐在旁边,一直喝闷酒的石磊道:“走就走得痛快些,五弟,你留在他身边能有什么前途?他什么时候会想起你来?又不像某些人,早早地就找了靠山。”
      这话一出,次仁东珠和高夜脸上都不好看了起来。杜羽轻笑不言。高夜将茶杯盖重重地扣到桌上,想说什么,却还是忍住了。这时,霍仲辉忽然笑道:“三弟就是嘴上不饶人。说得是难听了点,不过倒也有些实话。”恒雨还转头盯了他一眼,霍仲辉回了一个挑衅的眼神,继续道:“我们玄都和西海盟的交易,是先师同盟主定下的。时过境迁,如今你我心里都该有个衡量。”恒雨还不禁站了起来,问道:“大师兄,你今天把我们聚到一起,就为了这事?你到底想干什么?”
      霍仲辉呵呵一笑,说道:“师妹,别那么激动。我想说的是,先师故去多年,如今玄都一门都没有一个人来掌管,长此以往,对本门,对西海盟都不利。是时候谈谈你我七人的志向了。从小一起长大,都算是亲人了,有什么不能摊开来说的。”
      恒雨还缓缓坐下,四顾众人,道:“依你的意思,是想毛遂自荐么?”霍仲辉道:“倘若众位没什么异议的话,我就不谦让了。”恒雨还也不知哪里来的一口气,随即回道:“我有!”
      其余几人各怀所思,席间的气氛忽地僵持起来。杜羽自斟了一杯酒,缓缓道:“我已早有打算,和西海盟一刀两断,玄都的掌门自也轮不到我来操心。兄弟们自便。”次仁东珠白了他一眼,踟蹰片刻,说道:“论本事,我是佩服大师兄的。可掌门之选,还是要依照旧规,强者为尊,我,不好说。”
      霍仲辉又看向杨铮,石磊二人。杨铮面色不善,料他不会回答,石磊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昂首抬头不甘示弱的恒雨还,尴尬地笑了一笑,说道:“二师兄说得在理。”
      霍仲辉道:“此事不急,容后再商议吧。眼前我们还是好好地把这西海盟撑住。至于,师妹想何时同我一论掌门之位,就由师妹决定好了。”其实在席之人皆知,玄都掌门人非此二人之一莫属。以往只道恒雨还温厚,或许并不想争这个位置,哪知今天她却坚决争锋,数双眼睛齐刷刷地落在她脸上。恒雨还点头道:“好。”并不想多言。霍仲辉注视了她片刻,忽又道:“听说你前些时候中了致命剧毒,想必还未痊愈吧。我不会乘人之危的,你慢慢地考虑,不用勉强自己。”
      恒雨还眼角瞥见杜羽脸上一丝冷笑,心中暗怒,忽而又想到那夜霍仲辉和石磊去找杜羽,不知杜羽同他说了些什么。看他们一副心照不宣的模样,让人莫名地不安。她下意识地定了定神,道:“谢师兄关照。我自有分寸。”
      茶酒数巡后,船家奉上一桌精致佳肴,可吃在嘴里却并不觉得如何美味。上次七人齐聚一桌吃饭时的情形恒雨还还记得清楚。当时师父尚在世,夏天的傍晚,在湖边煮着茶吃烤羊。师父是个严肃的人,难得有笑脸,即使是闲来相聚,师兄们也都不敢放肆。以至于如今相聚,众人仍旧规矩自持,即便言语不和,也尽量克己守礼。
      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只见舱外不复方才阳光融融。时天色阴敛,云聚远野,湖上烟气暝暝。只听得对面,不知怎的,他们竟在说杨铮同狄泰丰,北冥城的纠葛往事。方听到,她亦是惊诧,这事什么时候也传到了霍仲辉的耳朵里!可转念一想,纸包不住火,杜羽和张天仪等人交往已久,还有什么瞒得了,被霍仲辉知道只是早晚。于是也不想多言,借了个由头自出了舱来,坐在船后的矮凳上。
      一面闲看湖景,一面有意无意地听那四名歌妓奏乐清唱。少顷,只听奏起新曲一支,箫管幽幽,引出一段唱词:“天涯除馆忆江梅。几枝开?使南来。还带余杭春信到燕台。谁拟寒英聊慰远,隔山水,应销落,赴诉谁?空恁遐想笑摘蕊。断回肠,思故里。漫弹绿绮,引三弄,不觉魂飞。更听胡笳,哀怨泪沾衣。乱插繁花须异日,待孤讽,怕东风,一夜吹。”
      词里所言乃是南人在北地思乡,如今,看这江南腹地梅花盛开,岸边山头点点春信,不由得让人也思念起远方故地。
      正兀坐随思间,忽听身后有脚步声来,回头一看,却是四名歌妓中的一人,手执酒盅款款上前道:“外头风寒露重,姑娘小心,别冻坏了身子。”伸手将酒杯递上,温柔一笑:“喝杯暖酒驱驱寒吧。”
      恒雨还恍惚间并未推辞,及接过杯来方才意识到是酒。可不知怎么,竟心中一动,送至唇边。那酒浓厚醇香,入口滋味虽然有几分不习惯,可却也不那么令人讨厌,于是默不作声地慢慢将一杯酒饮尽,胸中几分灼热。忽然,天边传来一阵隐隐雷声,朔风拂面,激起周身凉意。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4722073/37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