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君可下苍龙窟

作者:青壶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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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头无岸


      俗谚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同是江南风光好,细较二城则有相异之处。若说苏州引领天下风潮不为过。不论是宅地园林,时样新妆,吃穿用度,还是文坛气象,曲艺杂耍,书画古玩,一时兴起而风靡天下者,十有七八始出苏州。旅人过苏州,无不羡其风华旖旎,意趣玲珑。而杭州另有一番风致。大约得益于西湖惹人沉醉的四时美景,湖光山色间,纵是那朱楼翠宇酒色笙歌,轻舟画舫人烟簇簇,多少也被涤荡去一些凡尘。
      问剑阁坐落在西湖边上的天竺岭中,毗邻灵隐禅寺,除了建在棋盘山后主家的庄园,还有散布在狮子山,梅家坞各处的茶园与制茶作坊。西湖边群山环抱,山虽不高,但美在其清韵幽丽。山路盘桓,连绵起伏,时而溪流婉曲,时而藤蔓青崖,风过修篁处,鸟语纷纷,月照松林间,梵音杳杳。
      话说无为携马氏兄妹,与房通宝同行,经开封后转水路,走运河南下到了杭州。长话短说,马廉投奔问剑阁主白孟扬之后,便在狮峰茶园学习养茶制茶,这种与之前迥然不同的日子倒也过得十分舒心。见无为带来兄长的遗孤,马廉悲痛万分,得知事情始末,亦无能为力,只能尽心尽力地将兄妹俩抚养长大。在茶园中略歇脚后,无为便跟着房通宝去拜访司马辛。
      从西安府过来,一路和房通宝聊天中得知,原来,房通宝和祁慕田相识多年了。房通宝原籍蜀中,和祁慕田算是老乡,当年因其偷窃手段高明,祁慕田雇他做了几笔生意。房通宝虽以偷窃为生,可笃信佛教,心地也还算不错,只偷富家巨贾。因某次听人说,青海朵甘都司的松都活佛处有佛宝舍利,心中向往,千里迢迢去偷。刚得手,即被松都活佛的俗家弟子司马辛给截在半路。房通宝急中生智,把祁慕田搬出来求情。松都活佛和西海盟素有来往,于是祁慕田出面,将舍利归还。而房通宝则因此事,不敢再踏入青南川西地界。依他自己的话说,那次之后,心中有所觉悟,佛自在心中,求宝供奉又有何用。来中原隐居后,便不再垂涎佛宝,只偷些古玩字画,怡情解闷。
      无为听他叙说此中原委,虽得觉得甚有些好笑,但人各有志,且有所长,却也让人佩服。此人非但在金石书画上颇有见地,还时常自己设计制造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二人相熟之后,一日船上无事,房通宝从包裹里拿出两把很短的火铳,向无为展示。无为从未见过这等物什,觉得新奇。房通宝满脸自豪地向无为解释这火铳的结构和用法,如何比军队里用的火铳要轻便灵巧,又防雨水。这次出山来,就是因为上次司马辛和他说,西海盟筹建火器工坊,招募工匠,工坊离房通宝的家乡很近,于是他萌生了投奔西海盟的念头。几番斟酌后,带着最新的火铳来找司马辛,想联系上祁慕田。
      司马辛在受雇于西海盟,灭了巫月教之后,得到一大笔酬金,来杭州买下一处庄园,既是自己随意消遣的所在,亦是西海盟在中原的一处落脚之地。庄园地处灵峰,前后均是大片的梅树林,时下是秋天,只有丛丛碧树,但能想象,到了末冬初春,梅绽新雪,该是何等清雅怡人。庄园是当地一户前朝官宦人家的旧宅,买下之后,并未翻修,庭院中无多花草,只有山石几处,池塘一眼,古树老藤点缀房前屋后,厅堂简朴,书斋萧索,若不是墙上挂着一幅生机盎然的松鼠葡萄图,榻上横放一把琵琶,简直就如雪洞一般。倒是合了庄园大门上所书的“不择园”。
      看屋子的老头儿说,司马辛现在白阁主家的别院,替老阁主诊脉,大约要天黑前才能回来。无为和房通宝二人见时候尚早,便下山到西湖边游赏一番。
      再到庄园时,司马辛已经回来了。
      三人见礼,用饭之后,见暮色甚好,便搬了桌椅至庭中坐下。房通宝一时兴起,将早先在书房中瞥见的琵琶拿来,弹奏了数曲。果然是人不可貌相,这酸秀才的一手琵琶弹得足以让人心动泣下。弹罢,房通宝问道:“司马公子,你书斋中有如此上佳乐器,想必亦是此道中人,何不也雅奏一曲,让在下借鉴。”
      司马辛笑了笑,道:“我可不会弹。也不必瞒你们,这琵琶本是一位故人送给我做个纪念的。去年她嫁了个宁波府的富商,便将琵琶留赠与我。平时当个摆设而已,倒是房秀才你,弹得比她更好。”
      司马辛口中的故人正是杭州一大青楼,翠微台之前的花魁。当初司马辛初来杭州时,曾将她接到园中住了数月,白孟扬的长子白志杰为了她曾几次三番找到不择园来向司马辛挑衅,一时里轰动杭州,令白孟扬大丢脸面。房通宝和无为当时不曾在江湖行走,并不知此中细末,只道司马辛放荡不羁,有个把红颜知己也属寻常。
      此时天色已暗,一弯弦月东升。这天是七月廿八,离东方麟出嫁的日子渐近。无为不知她婚期到底在哪天,日前曾路过南京,隐约听说,东方家小姐将要出嫁,白家迎亲的人都已到了南京。方才在这孤园旷庭里聆听一段琵琶声,端的勾起许多思念,此时低头不语。
      “上官公子,近来可曾见过东方小姐?”冷不防司马辛突然问了一句。
      见房通宝有些不明所以,司马辛道:“房秀才,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去年到你家去讨宝贝的东方镖局那位林少爷,其实便是东方家的小姐。”房通宝听言,惊讶道:“啊?真的?”司马辛点头道:“她化妆术十分高明,连我也差点被骗。”说罢又望向无为道:“你们不是朋友么?”
      无为脸上略现尴尬,说道:“是。不过最近我游历远方,并未见过她。”
      司马辛道:“上次我和你们提起过,白阁主是我姑父,这些时日,我一直在为他家老爷子治病,所以这次我表弟娶妻,也邀我去参加婚宴。唉,”他轻叹一声,又道:“其实我不大想去。我们家和他们家素无什么来往,可不去却是失了礼数,于家母面上不妥。正好二位在此,也都认得东方小姐,可否烦劳二位陪我一同前去赴宴?也免得我席间无人说话。”
      房通宝愣了一下,继而笑道:“公子这是哪里话,筵席而已,自然愿意去。”
      无为有些为难,犹豫再三,却道:“二位,有件事我要先说明。其实……我是个出家人。”
      司马辛和房通宝面露异色。司马辛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笑道:“此话怎讲?”无为见他笑得有几分揶揄,脸上发红,说道:“不瞒二位,我是个全真道人。去年去看望在京城为官的同窗,为了不给他添麻烦,便作了俗人打扮。之后……有时为了方便行走,亦作如此打扮。但实在是个出家人。所以……参加婚宴之事,不大妥当吧。”实话虽说出口了,可他心里没底气,倒有几分做贼心虚的模样。
      房通宝闭口不言,却听得司马辛哈哈大笑道:“上官道长!这有何难?有道是心中自在,何惧他人口舌。你们道家不就是讲个自在逍遥么?凡尘俗事不过过眼云烟,去一去又何妨?更别说,除了我二人,谁知道你是道士。”
      无为不想和他争辩,点头答应了,心里明白,自己何尝不想去,即便不去,心中烦恼又能斩断么?既然斩不断,不如顺其自然。
      数日一晃而过,若不是心有牵挂,住在不择园中倒很和无为的心意。园子里极清幽,但因其离西湖各处名胜不远,日间亦会有游人漫步至此,并不冷清。和司马辛共处这几日,无为渐渐发现,他并不像当初乍见时那样显得疏离,或许是当时不熟的缘故,总让人觉得他有些冷淡傲慢,直到这几日渐渐熟悉后,相谈合恰,反而觉得此人心思天然,直爽无忌,一点不惹人厌烦。
      无为少时便对医道颇感兴趣,从而研读过很多医书,也算小有所成,不过所学之术,大都注重内调,未曾涉猎刀针。而司马辛却极擅长外科刀针之法。据他说,这最初还是从李夫人手中继承的。谈到白老阁主所患顽症,司马辛说,老阁主自去年起便觉腹侧肋下频频发痛,白日虚寒,夜间盗汗,本来就已老迈的身体每况愈下,至今年早些时候,已难得下床。曾经请过好几位杭州的名医,可各执己见,也没个确定的说法。只道是内毒深积,肝有淤肿,劳心所致,开了许多理气疏导的方子,可吃了也不大见效,依旧时好时坏。
      月前他来为老阁主诊治时,发现其肋下肿块分明,按之则疼痛难忍,连皮肤上都能看见青红的血管,腹中积水,胀大如箕,卧床亦喘,形容枯槁。司马辛当即便说,倘若不开腹取瘤,大去之期不远。可老阁主死活不肯,只愿服汤药。白孟扬也没办法,劝了好多次,老阁主才勉强同意,让司马辛试刀一次。说是开腹,实际只在腹腔开两道小口初探,结果发现,恶瘤如积珠垒石一般四散蔓延,佛祖在世也救不了了。于是那天司马辛只能将刀所能及处清理了一番,便帮他缝合。之后同白孟扬说,倘若老阁主愿意一月之后再行一次,到时他可尽全力替他剔除毒瘤,兴许能够让他在去世之前过得舒服一些。可老阁主这回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了。司马辛无法,只能调制汤药替他拖延着。说罢向无为叹道,像白老阁主这样曾经武艺高超的人物,老来却得了这样的病,可能是由多年难解之心结诱发,常年累月郁毒积累,一朝发而不可收。无为一面惊叹司马辛的医术,一面亦感叹人生多苦,无常难料。
      八月初八,从杭州城沿西湖岸边,往上天竺,棋盘山一路都笼罩着浓浓的喜气。这天正是武林泰斗问剑阁的大公子白志杰迎娶南京东方世家小姐的吉日。
      清早,杭州城中的运河码头边已聚集了好多老百姓。只见登岸处搭起彩台,挂了各色彩纸剪的花儿,大红宫灯垂着金黄翠绿的穗子摇曳在晨光中。白家派来的人已经立在码头上,翘首等待东方家送亲的船只。本地人都在津津乐道,这问剑阁真是乐善好施,他家大公子娶亲,非但热闹了全城,还在主要大街上一连三天摆下百家宴,施舍穷人。所以,迎亲这日,杭州许多百姓都出门来观看,一同庆贺。
      日头升高,码头上的人越来越多,巾帽攒动,还有不少妇人带着小孩也来凑热闹,都想一睹南京东方世家小姐的风姿。忽听锣鼓喧闹声自长街一头传来,众人纷纷转头注目。远远的看见一匹高头大马堂皇而来,马上盛装骑手是问剑阁的胡大总管,身后两名家人手举回避牌,人群愈发喧闹起来。只见回避牌后头是一队仪仗,中有鼓吹手十多人,敲锣打鼓,吹着笛笙唢呐,摇头晃脑,缓缓前行。两侧又有家人高擎缀灯,旌旗,伞盖,大扇,后头簇拥着金瓜,斧钺,方天戟,朝天镫,施施而来,说不尽的气派威武。再往后,那身着青袍,帽插金花,披红绸,骑白马的青年便是白家大公子白志杰。
      人群里此时嗡嗡地议论着。
      “听说那东方小姐的哥哥可是前科状元呐,现任南京礼部员外郎。”
      “白少爷好福气啊。”
      “我看是一朵鲜花插牛粪上。你们难道都不知道,这白少爷什么德性。绣花枕头一包草哟。”
      “瞎说什么,人家好歹也算门当户对。再说了,是不是鲜花,谁知道呀。”
      “哎,快看快看,船来了!”
      在众人翘首期盼中,东方家送亲的船慢慢地靠了岸。只见船上亦是张灯结彩,众多穿戴鲜亮的家人立于船侧,船头一名老者,正是彭老管家。这时白家迎亲的队伍也全数到达码头,胡大总管携新郎官和数名手捧大红漆盘的家人率先上船,先向彭老管家致礼后,将盘中的礼钱尽数分发给送亲的东方家仆人,又有一大封红纸包的贺礼送与彭老管家。船上早已设了桌椅茶酒,彭老管家招待新郎官等在甲板上稍侯,而白家接亲的女眷此时亦陆续上船,入舱中迎接东方小姐。岸上鼓乐不停,热闹非凡。
      少顷,喧哗声四起。“呀!新娘子出来了!”
      “咦,真漂亮。”
      东方麟身着大红喜服,头上盖着绣金缀珠的四角方绸,在女眷的搀扶下慢慢走出船舱,立马有白家的仆役在地上一节一节地向前铺红毡毯。围观的妇女们人人羡慕新娘那精致无比的衣着,只见如水绸衫上绣着大小不一的穿花彩蝶,阳光照耀,衣袖拂动间,蝶翅泛出一轮轮莹莹光泽,似要离衣飞去一般。珠翠缠腰,环佩垂裾,八幅湘裙,金丝压襕。再看其人身段匀称,行走端庄,虽看不见脸,多半是位佳人。众多百姓目不转睛,评头论足。
      果不其然,有人忽道:“读书人家,怎么这小姐是双大脚。”
      “唉,果然。”
      “听说他们家是开镖局的,问剑阁也是习武人家,大脚有什么奇怪的。”
      “噫,女人练什么武功。”
      ……
      在嘈杂难辨的议论声中,新娘子上了轿,新郎官等重新上马,着乐班另奏新乐,调头回府。东方家的人亦启程跟在轿后,浩浩荡荡地穿过闹市,出城沿西湖北岸行进,上天竺岭而来。一路上放了好多次鞭炮,并向围观民众散发铜钱。有不少好事者跟在队伍后面,原来到了问剑阁庄园,凡是来者皆有饭食招待。
      临近午时,问剑阁的庄园里外人声鼎沸。上山道路两旁的树木皆裹了红绸,平日甚为幽静的道路此刻人来人往。一大清早,庄园外就摆起流水宴席,招待十里八乡的邻里乡亲们。白阁主在这一带善名远播,无论是来恭贺大喜的,还是来蹭吃酒饭的,皆一视同仁。无为,司马辛和房通宝到达山庄正门时,流水宴席已吃过好几拨了,仍旧不断有人落座。
      司马辛递上请帖,便有家人前来引路,将三人引入中庭。这里方是主家招待宾客的地方。山庄很大,依山势而建,上下错落,花木繁盛,无多雕琢,颇得自然真趣。主厅里面已设了天地神案,两侧摆满了鲜花鲜果,高插大红喜烛,赞礼先生正指挥数名家人在厅里仔细查看,莫要有所遗漏。
      中庭里摆了十六桌大席面,此时已满座过半,无为兀自观察客人,有不少江湖侠客模样的,还有的大约是附近的乡绅,财主,而那位穿得十分正式体面,仪态风雅,辗转席间和众宾客作礼寒暄的必然就是问剑阁主白孟扬。这时,司马辛道:“二位,那便是我的姑父。”说罢,便带着无为和房通宝径直向白孟扬走去。
      白孟扬亦看见了三人,和客人打了个招呼,便迎了过来。及见,司马辛恭敬作揖道:“姑父安好。我代家母前来道贺,祝表弟喜得佳偶。时间仓促,未曾备得薄礼,还望见谅。”白孟扬回礼微笑道:“贤侄能来就好。你一直为老父治病,是我该谢你,还说什么礼物。”又看向无为二人,问道:“二位想必是你的朋友?”无为打量着这位闻名天下的武林泰斗,其人样貌堂堂,说话和气,观之令人颇有好感。司马辛道:“正是。这位是上官公子,这位是房先生。”无为即刻向白孟扬施礼道:“不才冒昧同访,久仰白阁主大名。”白孟扬客气道:“侄儿的朋友当然是我家贵客。请坐,请坐。”四人礼让一番,落座闲聊了一会儿。其实从一早起,无为便心不在焉,此时坐在席上和人客套,甚有几分强颜欢笑的感觉。
      待白孟扬告辞去招待其他客人后,房通宝忽道:“上官公子,我看你怎么有些不开心?可是嫌这里太吵?”无为一惊,立刻微笑了一下,连连道:“没有,没有。我不大习惯这样的场面而已。”低头喝茶。司马辛朝他看了一眼,兀自举杯亦喝茶,不语。
      三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观看周围新来的客人,不多时,庭院里已座无虚席。又过了约莫一刻时间,只听门外有人高声道:“新人到啦——”
      众人扭头望去,一名家丁从门外奔进来,气喘吁吁道:“老爷,来啦!快到大门口了。”白孟扬大喜,连忙吩咐道:“快去告诉后面,请夫人出来。”家丁得令朝后堂跑去。
      不多时,只听门外远远传来锣鼓音乐声,早就有家人婆子在各个门口侯着,听见了声音便把从大门口到中庭的所有院门次第大开。未几,又有人来报,新娘已下轿,后头亦来报,夫人和众女眷也已到了大厅。
      来去通传了几回,一切就绪,宾客们拭目以待。这时,中庭大门外人影簇簇,新人在一干家人女眷的簇拥下一前一后缓缓而来。白志杰手牵红绸的一端,另一端则攒在东方麟手里。众人纷纷向新郎官举杯道贺。
      司马辛等三人立在后面观看,满目朱翠,满耳笑语,无为一时落寞,一时自嘲,呆呆看着新人从人群中间走过。冷不防司马辛轻声道了一句:“若我是你,才不会傻站在这儿不动。”此语出如惊雷,无为心中一凛,忽如一瓢凉水灌顶,心里一下子冷静了下来,转头正色道:“司马兄,不要说笑。”司马辛见他变了脸色,倒是有些意外,少顷方道:“上官兄,莫怪。”
      厅里厅外围满了家人和宾客。吉时将到,新人立于中堂,白孟扬与夫人司马氏端坐天地神龛两旁,满面喜色。罄声一响,只听赞礼先生缓缓颂道:“仲秋之月,兰桂齐芳,双雁翔舞,烛耀高堂,金风玉露会佳期,举案齐眉合家康,喜结连理三生缘,子孙绵绵百年长。请新人移步上前——”
      众人瞩目中,赞礼道:“一拜天地——”
      新郎官应声下拜。可新娘子却仍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拜天地——” 赞礼微微愣了一下,升高了嗓门又说一遍。
      新娘子还是不动。
      厅堂里的人开始面面相觑,司马夫人有些坐不住了,忙向方才指引新娘的女眷使眼色。那女眷急上前小声对新娘道:“快拜呀。”众人眼光灼灼,新郎官面子上也有些挂不住了,可又不知说什么,只能站着干着急。
      无为等三人此时站在大厅门口处,见此情形,禁不住跻身向前来。但见那赞礼几分手足无措,对新娘道:“这是怎么了?拜天地呀。你这是……”这时白孟扬从座上立了起来,向站在一旁的彭老管家道:“彭老,你家小姐这是怎么回事?莫不是我家有所怠慢了。”彭老管家脸色不变,上前作揖道:“白阁主不要怪罪,小姐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我去说,我去说。”
      从未见过此等局面,众宾客这时皆屏息敛声,竖起耳朵,只听彭老管家小声道:“小姐,还是那句话,既已出阁,凡事就由你自己做主了。”略微迟疑,又道:“千万慎重,回头无岸啊。”
      这算什么话!不少人面露惊愕。白孟扬脸色顿时不好看了,径直上前来对新娘道:“东方小姐,你出自诗礼之家,婚姻大事,父母做主,既出阁,自应顺从姑舅,哪有自己做主一说。还请东方小姐以父母家族为重,快快成礼吧。”
      无为听着,心中一股莫名的不满油然而生,伸长了脖子看东方麟如何应付。厅里众人开始议论纷纷,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白孟扬早些时候那满面春风的脸这时已难看得像遭了霜的苦瓜,司马夫人坐立不安,皱着眉头和身旁的侍女切切而语。方才还漫不经心地在自顾喝酒的司马辛,此时却目不转睛地盯着东方麟,杯子里的酒都快要倒出来了。
      就在这关头,东方麟突然伸出手,一把扯掉了头上的红罗帕,双目直视白孟扬道:“白阁主,抱歉。这婚,我不想成了。”声音不大,却说得斩钉截铁。
      满堂渐渐升高的嘈杂声忽然间没了踪影,众人愕然,一瞬间纷纷张口结舌。江湖豪客们眉眼间俱现惊诧,这说法真是从来就没听说过的。乡绅们的神情像猛然吃了一口极辣的烈酒一般,发根直竖,这简直是人道何在,天理何在啊!满房子的家人,侍女,和聚在门外的粗使佣人们一时懵懂间尚未回过神来,这新娘子莫不是得了失心疯?司马夫人僵在座上,一手指着东方麟,可楞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是白孟扬心思沉稳,处乱不惊,肃然道:“东方小姐,成何体统!两家父母主婚,三媒六聘,婚书铁定,你这样的话,莫说宗法难容,连律法也不容。今天大好的日子,倘若你有悔意,我们不会怪罪的。若你真要任性胡来的话,这后果你担当得起吗?东方家的名声,你父亲,祖辈的名誉,你毁得起吗?”
      白孟扬这一席话有如当头棒喝,将厅里众人都惊醒过来,顿时满堂哗然,点头的赞同的,皱眉感叹的,眉飞色舞议论的,如潮水一般仿佛要把屋顶都掀翻,门外不断有闻声而来的人,攀肩探头,争相观看。
      东方麟面无惧色,昂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和东方家毫无瓜葛,白阁主明鉴。” 说罢竟不再理睬白孟扬,转身大步朝门外走去。
      无为这时才能看清东方麟的面容,数月不见,清瘦了许多,开脸描了眉毛,两颊擦了胭脂,看着有些陌生,可目中飞扬的神采依旧,方才和白孟扬顶锋相对,更是精神焕发起来,鲜红的衣裙衬着满面豪气,令人不可逼视。
      “快给我拦住!” 白孟扬喝令道。人群里即刻站出数人,皆是问剑阁的弟子,上前欲拦住东方麟。
      无为心中一急,顾不得许多了,拨开前面的人,大步上前道:“不得无礼!”那几名弟子尚在疑惑这人是谁,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酒杯,正砸在当先的弟子额头中央。那人“啊!”地惊叫一声,朝后跌了一步,被师兄弟扶住,酒流得满脸都是,袖子一抹骂道:“谁在这里撒野!”
      东方麟见无为出现,站住了脚,诧异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无为正纳闷那酒杯从何而来,转头往司马辛看去,只见他袖手立于人后,一脸幸灾乐祸的笑容,心中顿时明白了,对东方麟道:“先别问了,快走,快走。”此时来不及多说话,无为冲上前去,一把推开愣在一处的几个问剑阁弟子,回头道:“你快走,我挡住他们。”
      白孟扬脸色铁青,大吼一声:“给我拦住!”说罢亦赶上前来。
      忽然眼前人影一闪,逼得白孟扬猛然刹住脚步,定睛一看,飞身而来堵在他面前的不是别人,却是司马辛,怒目道:“你想干什么?”司马辛似笑非笑道:“姑父,这就是你不对了。人家姑娘说得明明白白,不想嫁到你们家,你这是以大欺小呢,还是要公然逼婚啊?”白孟扬骂道:“荒唐透顶!”一掌推了过来。司马辛并不躲避,抬手架住,微微侧脸向身后说了句:“上官兄,林哥儿就拜托你照应了。我家有马,你们快去!”白孟扬哪里容得下被小辈如此顶撞,二话不说,又一掌劈面而来,司马辛不敢怠慢,使出手段和他缠斗起来。
      东方麟和无为见状,对视一眼,毫不迟疑,拔脚向门外跑去,几名弟子连忙来追,可都不是无为的对手,也有家人上前来拦东方麟的,皆被踢翻在一旁。另一边,司马辛将白孟扬缠得死死的,白孟扬好不容易抽了个空档向外一瞥,见二人已夺门而去,气得吹胡子瞪眼,眼角余光看见新郎官还站在那里瞠目束手,破口骂道:“竖子!你自己的媳妇跟人跑了,你居然还没事人一样!快去追啊!”分神瞬间,被司马辛捉了个破绽,一把将他的袖子扯掉一截。
      白志杰被父亲骂了,方一机灵,指挥大总管和家人道:“快跟我去追!”一伙人急匆匆地奔了出去。紧跟在后面,彭老管家喊道:“要追好好地追,切不要动手动脚的!”带着东方家的随从也跑了出去。
      这天,门口吃流水席的乡里乡亲们可是看了一场空前绝后的好戏,事后,没来的人都后悔不迭。据能言会道的人说,当时,酒席吃到一半,众人还在津津乐道方才迎亲如何热闹,如何排场,吃得碗碟交错,满面红光,只听大门口一阵喧闹,数个看门的家丁跌出门来,摔得东倒西歪,连门口搭着的放锅碗瓢盆的布棚也被人撞翻,稀里哗啦好不混乱,一下子周围的人都放下了筷子,腿脚快的便跑来看。只见门里面赫然冲出一个红衣女子,满头珠翠,粉妆玉琢的脸煞是好看,脚步敏捷,一步腾出好远。紧接着跌出来一人,看打扮好像是问剑阁的弟子,随即又冲出一人,没人认得,紧随女子身后向山前大路奔去。这时方有人惊呼道:“那不是新娘子嘛!”
      “新娘跑啦!”
      “呀,真的!新娘和人跑啦!快看,快看呐——”
      众乡亲大呼小叫间,只看见大门里有一大群人涌了出来。打头的是新郎官,帽子都歪了,身后跟着管家,家丁。几步之后,东方家的人也跟了出来,那老管家不断嚷道:“好好地追,好好地追。慢点!”乌泱泱一片朝大路上追去。人群兴奋起来,这样的事情千年难得啊,好事的更是手舞足蹈,赶快也跟过去看看热闹。
      白孟扬夺门而出时,几伙人已经跑远了,可山道上仍旧能看见聚集成群的当地百姓,伸头探脑,议论沸腾。白孟扬此时气得七窍生烟,顾不得什么风度颜面了,飞步冲上前去,推搡开人群,施展轻功亦追了过去。人群中爆发出声声喝彩,“好功夫啊!”
      “飞一样快!”
      “不愧是问剑阁主!”
      “哟,这是谁啊?飞得一样快!”
      众人聚焦,只见司马辛在白孟扬身后紧追不舍。附近的百姓虽然知道问剑阁的白阁主武功超群,可谁也没亲眼见过,这天都大饱眼福了。山野之间,口口相传,不出两个时辰,这消息已传到了杭州城里,挑起轩然大波。
      且说东方麟和无为二人甩掉数名问剑阁弟子后,直奔灵峰不择园。至园中,无为到后面找马,而东方麟则飞快地换掉了新娘的衣裳头面,胡乱擦去脸上的脂粉,从无为的行李中抓出一件道袍披上。二人从后门纵马而出时,前面白志杰已带着众人在死命地敲门了。
      一路快马出了杭州城,暮色已垂,二人不敢耽搁,也未辨方向,径直往前赶路,天黑时到了余杭县城。亏得天色暗了,没人注意到东方麟凌乱的发髻,还有道袍底下的艳红绸裤与绣花鞋。二人转入一条僻静街道,下马来沿着墙边走,东方麟很小心地走在马的内侧,又有夜色遮挡,果真无人侧目。不谙道路,七拐八弯地走到了一条小河边,沿岸皆是民居,不少人家都熄灯了,只有晚归的小贩挑着担子,从不远处桥上经过。月色昏暗,水面荡起暗沉沉的涟漪。
      东方麟长长松了一口气,抛了缰绳,至岸边坐下,垂头不语。
      无为将马拴在树上,见她不言不语,不知说什么好,也过去坐下,侧目而望,东方麟半边脸都没在夜色里,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见无为看她,东方麟抱起膝盖,将头微微侧了过去。无为不解,过了好一会儿,见她动也不动,轻声问道:“东方,这么久了,你饿了吧。我去找点吃的?”东方麟不语。无为心里着急,不知她到底怎么了,只能小心道:“东方,你倒是说句话啊?你这样,我……我很担心。”这一路,东方麟都没有和他说一句话,脸色严肃,和平日判若两人。这时,只见她将头埋在膝上,肩膀在微微颤动,无为侧耳听去,猛然发现她似乎在哭,顿时心中大乱,想去安慰,又怕出言唐突,左右为难,如坐针毡。
      就这么过了好久,无为一筹莫展之际,只见东方麟忽然抬起头来,用力抹了一把脸,转头朝无为道:“对不起。”见她终于说话了,无为释怀,忙道:“没事,没事。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闷着不好。”
      东方麟吸了一把鼻涕,用袖子擦了,挤出个十分勉强的笑容道:“我这样一走了之,实在是太……太不应该了。”话匣一打开,心里也似乎解开了一般,“其实白阁主说得没错。我这一走,把我们东方家的颜面丢尽了!我这一辈子洗不清也就算了,可是我的父母,哥嫂,还有我的爷爷,都要因为此事蒙羞,我……我怎么对得起他们!”无为刚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只见她伸手抹掉眼泪,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声音发颤说道:“可是,我不甘心啊。怎么说,我也是东方镖局的顶梁好手啊。”她苦笑一声,“虽然,那只是挂名的,只是爷爷和几位老镖头们逗我开心的……可我不甘心。”她的眼睛里泪水闪动,明亮如星,“我不想,我不想我的一辈子就这么过了。我不想,就这么嫁给一个我见都没见过的人。真的不想!就算要背上所有的恶名,我还是不想。”
      这样的面容,这样的话语,仿佛要烙到人心底里去。无为忽然意识到,一别这几个月中,她不知多少次在家族礼法和自己的心意之间苦苦挣扎,今天这样的举动,又是需要怎样的勇气。一时胸中亦荡气回肠,定神缓缓道:“东方,不要自责了。我想,你的爷爷一定不会怪你的。”
      东方麟半哭半笑地点了点头,道:“爷爷他明白我,可我还是对不起他。”
      无为道:“不管多少人来找你麻烦,我一定帮你的。”方才在婚礼上听彭老管家言语,无为已有所悟,如今听她言下亦有此意,心中对东方老爷子的敬佩又多了几分。于是认真安慰道:“你的一辈子本该由你自己说了算,他人的话不必去介怀,过了今天,以后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东方麟连连点头,又不住地用手抹脸。良久之后,她长叹一声,气息显然已平和下来,说道:“事情已经做下,我这算是和东方家断绝关系了,将来只有浪迹江湖,亡命天涯咯。”
      “我去找点吃的来。你一天都没吃东西了,怎么浪迹江湖。”无为见她缓了过来,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没过多久,无为回来了,腋下夹着一个大纸包,还有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这时东方麟已恢复常态,起身来接过碗道:“好香啊!”无为笑道:“幸好还有家铺子开着。我叫师傅在你这碗里多加了些麻油,还有一个鸡蛋。”两人席地坐下,无为将纸包打开,递上来道:“新出锅的煎饺。”东方麟饿极了,二话不说,大口吞着面条,又夹了一个煎饺送入口中,直呼好吃。无为一边吃着自己的面,一边不时地看看东方麟。不知何时,月亮从乌云背后露出脸来,倒影在小河里莹莹晃动着。这样的姑娘,想必几辈子也只能遇上这一个吧。
      吃饱了饭,东方麟精神起来,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筋骨道:“你买面,怎么人家连碗也给你了?”无为道:“哪里,我连碗一并买了。”东方麟抿嘴一笑,又道:“你说我这副模样,天亮了怎么见人,还得要去弄一副行头来才是。不如趁着天黑赶紧去偷。”听见“偷”字,无为无语,不过除此之外确无他法,只得应了。
      二人轻手轻脚,避过打更的,摸到一条大街上。东方麟聚精会神左顾右盼,不多时,指指前面对无为道:“你看那里,‘王裁缝店’,就去他家看看。”
      从侧墙翻进,摸进店堂里,将窗户打开,借着月光能看见一排做好的或是缝了一半的各式衣着,另一边还有巾帽靴鞋等。东方麟喜道找对了地方,从架上拽了一堆衣物往里间去试,无为心神不定地在外面望风。
      窗户开着,有微风阵阵吹进来,忽然间,无为隐约听见有咽咽噎噎的哭声,随风断断续续传来。哭声很低,不留神根本听不见。正猜想是什么人家遇上了怎样的伤心事,东方麟从里面出来了,已换好一套男装,挺合身的。东方麟道:“你站在窗口发什么愣啊?” 无为道:“你来这里,静静地听,是不是听到有人在哭?”东方麟凑了过来。这时哭声似乎又响了一些,是个女人的声音,幽长低哑,夜色深邃里,听起来格外悲伤。生离死别,固是人人难逃,萦夜悲声,到底惹人伤感,二人不忍多听,匆匆离去。
      在河边坐待天明,东方麟和无为说起出嫁之前的一些事。自从离京回家后,她就没有出过门,父亲愈发严厉,命她每日在家练习女红针黹,不许到镖局去。就这么过了数月,日子越来越难熬,还是母亲怜惜她精神萎靡,总算说服了父亲让她暂时住到麒麟山庄去。爷爷自从今年开春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太好,入夏之后,有东方麟日日陪伴,方才有所改善。七月某日,爷爷将她招到膝下,有意无意地说起她的婚事,东方麟听了心中烦闷,不愿多言。爷爷自然看在眼里,又过了数日,一天东方炎来了,说是爷爷特意招他前来。入夜后,祖孙三人聚到正厅,彭老管家亦在场,之后屏退了所有的仆人,紧闭门窗。见爷爷脸色严肃,兄妹俩都有些紧张,不知他要嘱咐什么要紧的事。
      说到这里,一抹笑意拂上了东方麟的脸颊,对无为道:“爷爷和我说,不管将来怎样,都不要我为难自己,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就大胆去过。家族的颜面和利益固然重要,可人不能总为了颜面活着。人生苦短,不能为了什么颜面,什么礼法去葬送自己,更不能为了颜面和礼法去葬送别人。”
      原来东方老爷子早有打算。招来东方炎,便是当面与他挑明心意,看他日后可否为妹妹撑腰。而东方炎果然不负所望,听爷爷如此说话,心中明了,便道,不管妹妹将来有什么打算,他这个做哥哥的一定不会为难她。东方炎说得郑重其事,在场之人都知他是个一言九鼎的君子,自此皆无疑惑。于是爷爷将早就写好的一纸文书交给兄妹俩看,文书上说,麒麟山庄的房产和周围的地产将来皆归东方麟所有,文书上还有应天府尹签名盖印为其作证。而当初归在东方老爷名下的房契,也早就由彭老管家从中做了关节,转移到了老爷子名下。
      听得此言,无为感叹道:“你的爷爷不愧是一位真正的英雄豪杰。”东方麟道:“爷爷对我太好了。我这样大逆不道,将来,必要做出一番事来才不辜负他对我如此。”
      二人对月闲谈,时间过得快,不知不觉间东方见晓。无为说,昨日顺利脱身,全靠司马辛鼎力相助,他们这样逃走了,白孟扬肯定不会放过他,必须回去看看才能安心。东方麟自从昨夜得知无为到杭州前后的细末,心里对这位往日冤家的气消去好多,便决定去找家客栈,先安顿一下,让无为快去快回,一路小心。
      约好碰头地点,无为快马回杭州,东方麟则慢悠悠地走上大街。白天的街道和昨夜迥然不同,人烟稠密,店铺热闹,阳光下生机勃勃,让人心里一下子舒畅开阔起来。远远便望见了昨日偷衣服的那家王裁缝店,门口聚了好几个人,东方麟好奇,便走了过去,站在门侧不远处悄悄探看,隐约听见有人在说,昨夜有贼,值钱的东西一样没拿,就拿了几件最普通的衣服,稀奇得很。东方麟觉得有趣,凑近两步,又有人说,失点小东西真没什么,就当消灾积德,怕就怕哪天飞来横祸,像隔壁街上的林氏武馆,老头子老老实实操劳一辈子有了点家业,转眼间,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欠下人家一大笔债,这是遭了哪世的孽。东方麟一听,心中暗道,莫不是昨夜听到哭声的那家?听闻就在附近,便找了个人打听,一路寻了过去。
      尚未走到,远远就看见前面一家门口挂着大白灯笼,门外挤挤攘攘的围了一群人。东方麟快步走上前去,人头密匝,立在外围什么也看不见,只听有人道:“钱老爷这样的日子上门来提债务,着实不大厚道哩。”
      “哎,人家也是一大笔钱失在那里,出了这事,对两家都是灾祸。”
      “听说钱家还可以的,大约不会为难林老汉。”
      “顶多就要了他家这处房子罢。”
      “唉,那还不是要人命吗?没了这房子,老两口往哪去?听说还有个几个月大的小孙子呢。”
      东方麟听得一知半解,正想寻个人来问问,只听里面有人道:“诶,快看,钱老爷出来了。”一阵脚步声响,门里出来几个人,立即有人道:“钱老爷,林师傅可是好人,你不可以在人家这样子的时候为难人家,雪上加霜呐。”
      “是啊,是啊。”不少人附和着。
      钱老爷道:“众位稍安,稍安,我只是来看看,没有别的意思,其他事容后再议,容后再议。”说罢低头上了小轿,催促家人快步离开了这里。围观的人群继续议论了一会儿,方才慢慢散开。
      这时,东方麟才有机会走上前去,见邻居家一个大娘正要关门回家,连忙上前作礼道:“这位大娘请慢,敢问这林氏武馆出了什么事?”听她外地口音,大娘道:“你是过路的?”东方麟点头,道:“昨晚听到他们家有人哭,哭得实让人伤心,不知是什么样的祸事。大娘可否告之一二?”那大娘见她是个姑娘家,又生得漂亮白净,便不避讳,索性从门里搬出来两张板凳,坐下慢慢道来。
      “这林氏武馆开在这条街上有几十年了,林老汉当年从他父亲手里接过家业,一直在这里开馆收徒,可来学武的人并不多。你说,现在太平日子,人家有点钱的,都教孩子读书,再不然,学门手艺,谁送来学这,又苦又累的,将来又找不到什么能赚钱的营生。后来,武馆光靠收徒维持不下去了,便也做一些保镖送货的生意。可他家到底人手少,也保不了什么大买卖,多是到临近州府送些杂货,药材,家信,礼物之类。”大娘摇头道:“这林老汉人老实,不会揽生意,人倒真是好人,又本分,大些的生意他不接,即使有人来委托,他也推掉,说是担当不起。可这副样子,家里只有越来越穷,儿子不愿意了。”
      东方麟小声问道:“他家丧事可就是他儿子?”大娘点头道:“可不是嘛,他儿子去年才娶的媳妇,孩子还这么小,这下可怎么办哟。”
      原来,一个多月前,城外庄上的钱大户来托镖,要送一笔钱财往北方的亲戚家去。那天林老汉正好出门,是他儿子接待的。年轻人哪里懂得事情轻重,眼见家中入不敷出,正好来了个大生意,二话没说便接了下来,收了定金。林老汉回来,大骂他不晓事,可既然都应了,只能硬着头皮让儿子出镖。听到这里,东方麟心中已知晓大半,山东道上自古多强人,保镖的凡走那里必是苦差。大娘道:“没出一月,小伙子的尸体就被抬回来了。唉,死得惨呐。”大娘摇头,不忍再说。
      东方麟暗自叹道,这真是叫做老天无情,莫管你好人坏人,祸事一到,人人皆如草芥。谢了大娘,起身来踱到林氏武馆门口,见门还开着一条缝,便侧目向里张望,院里空荡荡的,后堂隐有哭声传来,少顷,又有婴儿哭声,此起彼伏,听得人心里发凉。冷不防有人来关门,东方麟定睛一看,是个一身缟素的少妇,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少妇见门外有人,赶紧低头将门飞快拴了。
      离开林氏武馆,东方麟找了个客栈住下,一天都在想那林老汉家的事,总觉得该做些什么才好。
      傍晚,无为从杭州回来了。二人碰头之后,无为便道,白孟扬果然追到不择园,向司马辛大发雷霆。可人都跑了,再发怒也无济于事,所以一行人在园子里闹了一阵便回去了。听司马辛说,白孟扬已书信一封让彭老管家带回东方府,找东方老爷质问。看来这事有得闹了,白家若是不厚道的话,还可能告到官府去。司马辛又说,昨天房通宝趁着婚礼混乱,竟跑到后面去偷了两样极为值钱的古董。东方麟方才还在担心家里会因此吃官司,听了这消息,忍不住哈哈大笑。
      说完,无为从包裹中取出一包东西来,东方麟打开一看,竟是自己昨天丢在不择园的整副头面。“司马辛说,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现在你肯定手头拮据,这些值不少钱。” 无为道,“他还说,给你钱你肯定不收,不如让你自己把东西当掉来得方便。”
      东方麟轻轻哼了一声道:“谁要他给钱。”
      “还有这个。”无为又递给她一样东西。”
      “这是什么?”东方麟接过无为手中那个一尺长短,乌沉沉,冷冰冰的铁物,仔细看了一会儿,惊奇道:“火铳?”
      无为点头,“房通宝新制的短火铳,我试过了,挺好用的。”
      东方麟侧目道:“他送给你的?”
      无为摇头:“不是。是司马辛叫他送给你的。”
      “干什么?” 东方麟心里发毛,“干嘛平白无故送我东西?我要这干什么?”
      “他说……”无为有些为难,顿了一会儿才道:“他说,你功夫不过硬,混江湖要吃亏的。有了这个,遇上厉害的对手可以保命。”
      “呸!” 东方麟一下子便生气了,将那火铳扔回给无为道:“他凭什么这么污蔑我。我才不要这又傻又笨的东西呢。你觉得好用你自己留着吧。”无为早料到她会如此,也不辩驳,径自将火铳收了。
      过了一会儿,东方麟消气了,和无为说起日间所知林家武馆的遭遇。说罢,便道:“我看他家好可怜,既然遇上了,能帮就帮吧。况且,保镖本就是我的本行。你,愿意帮我这回吗?”
      无为二话不说点头道:“这是自然。”东方麟仿佛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改口道:“谢谢你。”
      饭后,天色尽暗,两人起身往林氏武馆去。到了门口,无为道:“我们这么唐突地上门,不知人家肯不肯领情。”东方麟道:“试试吧。”伸手叩响门环。
      过了好久,才有脚步声传来,门开了条缝,提着灯笼的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儿,皮肤黝黑,眉毛甚长,面色憔悴。东方麟作揖道:“请问老伯可是林馆主?”
      老汉借灯光一看,说话的是个男装的姑娘,觉得奇怪,回道:“正是。姑娘有何贵干?我家正在办丧事,恕不接生意。”说罢便低头欲关门。东方麟一把推住门道:“且慢。我们不是来托镖的。”老汉觉查到她手劲颇大,惊道:“那姑娘想干什么?我家小门小户,接不了贵客。”
      东方麟抱拳道:“不瞒老伯,我们今天路过此地,听说了你家遭难的事,有意想帮助你们。”老汉看看她,不像在说笑,犹豫再三,垂手道:“姑娘是什么来历?我家都这样了,你要怎么帮?”东方麟正色道:“我家就是开镖局的,我也姓林。山东道走过多次,只要你告诉我们在哪里,在哪伙贼人手里丢了镖银,我们帮你把东西抢回来便是。若东西没了,也可以让贼人陪给你们。”
      老汉听言,更是吃惊无比,又端详了一番东方麟和身后的无为,一脸疑惑问道:“我们素不相识,为何要相助?”东方麟微微笑道:“帮人还要讲什么相识不相识的。看见了就要出手,否则练这一身武艺做什么用。”老汉纠结踟蹰一番,终于点头道:“那,请二位进来说吧。”
      话至此处,便将无为与东方麟相遇的前因后果表明。再说当下,无为在去洛阳的船上向丘胤明讲述这一路的经过。
      说到去贼人山寨时,无为一脸佩服地说道:“东方的确对这些江湖草寇了解得很,听了抬尸体回来的林家人诉说,就知道那伙贼人绝不是有头脸的绿林大户,我们去的时候她心里有底,我倒是有些担心,毕竟我们只有两个人。”丘胤明听了,笑道:“结果被你们一下挑了大营不是?”无为道:“幸亏没有遇到什么困难,否则怎么回去和人家交代。钱财么,的确所剩无几,不过东方还是将山寨翻了个底朝天,硬是让他们搬出了家底来。”
      夺回钱财,二人一商量,既然本来就是钱家送人的财物,不如一路替他仍旧送到那里,省得来回奔走。于是让林家的人回去报信,二人继续北上,将钱财送至河间府,钱家的亲戚那儿。事情办完,得了回执,刚想回余杭,可听到了丘胤明出事的消息。
      那时已入九月,离丘胤明被押解回京已有月余,案情重大,自然上了邸报,分发全国。东方麟和无为本来并不知道,亏得到河间府城,一日于闹市酒肆中偶尔听人议论,找了份邸报看,才知道出了这样的大事。于是二人立即赶往京城。东方麟细心,想到了天津卫的镇北镖局,便去托镖把钱家亲戚的回执,并亲自写书信一封送回余杭县。事情了结,这才飞快赶来京城。
      丘胤明问起他们如何联系上了祁慕田,无为道:“我和东方到了京城,实在是没有门路,只好跑到樊瑛那里去毛遂自荐。可巧,那天祁先生也在他府上,就这么都碰上了。”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无为问道:“胤明,你以后打算如何?”
      无为完全是无心之言,可却恰好触到了丘胤明的痛处,见他微微低头默默道,“再说吧。”方知说错了话。丘胤明自不会怪他,平下心来,抬头微笑道:“天气这么好,不如我们出去站一会儿。”
      船过开封府地界,入秋已深,河上瑟瑟风来寒气盈袖,丘胤明大伤初愈,禁不住打了个冷颤。扶栏望去,岸边衰草枯黄,远处的桑树林早已落叶,一片萧瑟。念及当初在此地治河劝桑之事,仿佛已过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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