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君可下苍龙窟

作者:青壶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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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镇抚司


      丘胤明下狱已有月余。
      昨日大理寺卿主持三司会审,到场官员众多,最为出人意料的是,曹吉祥竟然来了,坐在一旁虽未曾说一句话,可在场诸人心里无不像托着盘滚珠一般,左右端不平。这回过堂不似上次,只半日即散。虽然有夷陵王府的叶总管和两名太监亲口作证,但丘胤明对李炬等人的指控矢口否认,面不改色。不出所料,由于找不到物证,丘胤明的供词里也没有任何破绽,大理寺暂不能判定,只说有待详查。
      刚吃过晚饭,丘胤明正坐在炕上垂目静思,忽听门外有人向牢房走来,脚步快而稳健,突地心中有些紧张。方抬头,只见牢门大开,一名锦衣卫军官大步踏进,展开手中文书道:“圣上口谕,湖广巡抚案,现交北镇抚司审理。丘大人,跟我来吧。”
      九月末的天气,入夜后已有几分寒意。出了牢房后便被数名锦衣卫簇拥着上了一架马车,在夜色中匆匆驶过几条小街,路人皆避之不及,很快就到了北镇抚司的后门。丘胤明虽然曾到过几次北镇抚司衙门,却都是从前门进去的。后门外冷落空旷,亦无人家,只有一侧高墙,几棵老树,夜黑风起,秋意肃杀。
      那名锦衣卫军官他并不认得,想必不是樊瑛的人。无人言语,一行人从后门一侧的小门进入,尚未到后院,已有等候在那里的校尉将一扇上了两层锁的铁门打开。铁门内透出微弱的火光,丘胤明向那扇门走去时,只隐隐闻到一股说不出的气味,大致是灯油燃烧的焦烟味,可细细嗅着却混杂着一丝透着恶甜的腐败味,让人腹中顿感不适。
      进了门方知,原来这里通向狭窄的地道。
      方才听得那句“交北镇抚司审理”时,心就猛然向下一沉,寒意拢上全身。谁都知道,进了北镇抚司的大牢,便是落到了东厂的手里,即便能捡回一条命,也要脱几层皮。看来,还是惊动了曹吉祥。当初也听人说过,东厂的刑罚如何恐怖,没想到自己竟也有这么一天。眼前这条曲折阴暗的地道仿佛看不到头。
      地道里点着油灯,每隔一段路就有两名校尉把守。走了一会儿,渐渐习惯了那气味,而两侧的墙壁和地面却越来越阴气袭人。跟着那军官拐进一条甬道,油灯下,一个年老的看守站了起来。丘胤明抬起头,正好对上了那老看守的脸。只见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陷在苍白如干肉的脸上,昏暗的灯光里,仿佛一阵死气扑面而来。甬道里面没有点灯,看不清是什么,但他知道那里面一定就是牢房,而这些牢房里不知有过多少惨死的冤魂。
      军官道:“陆大人今晚要提审,你别睡着了。”
      老看守不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从架上端起油灯,找到钥匙,慢慢往甬道中走。身后的校尉随即推了丘胤明一把。
      片刻之后,他被塞入一扇半人高的铁门里,眼前一片漆黑,只听见身后锁门的铁链声。伸手四下一模,冰冷的泥地上堆着一些厚薄不一的稻草,试着站起来,还未站直便触到了顶。继而在四壁摸索了一番,除了一个装着水的坛子,一个净桶,别无他物。
      既已落到这般田地,便没多少退路了。丘胤明兀坐半晌,虽有诸般念想在脑海中沉浮,可却捉不住一样。四周寂静,透过铁门下面开着的小窗能扑捉到一丝微弱的光线,似能让人不至于很快地陷入混厄之中。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门外火光骤亮,铁锁打开,来人向里道:“丘大人,陆大人有请。”听声音还是方才那个军官。
      低身从牢房出来,即有两名校尉上前将他锁了,二话不说,推着往外走。经过另一条地道,向上走了几十级楼梯,眼前豁然明亮,是间两丈见方的砖屋,四壁都点着灯,炉里烧着火,暖洋洋的。一把太师椅上端坐着的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陆杲。
      丘胤明看了看赫然立在屋子正中间的铁架,迎上陆杲暗带挑衅的眼神,道:“陆大人,好兴致。深夜找我来,有什么要事就明说吧。”
      陆杲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道:“丘大人,先前不曾和你来往,可叹相知恨晚呐。我猜大人心里很明白,到了如今这地步,你以为还能全身而退么?”
      丘胤明微微扬了一下嘴角道:“那请教陆大人,我要如何才能够从这里走出去?”
      陆杲捏着腭下几缕胡须,缓缓道:“很简单,承认所有罪名,到时仗着这么多人为你说情,命兴许是能保住的。”见丘胤明仍旧直直地朝他看着,目光收紧,掷地有声道:“否则,我这里招待人的手法,大人可以慢慢地,一一试过。”
      丘胤明沉默了片刻。不是不害怕,可已无路回头。当即横了心,朝陆杲笑了笑,道:“杀人的罪我已认了,诬陷郡王绝无此事,我不认。陆大人看着办吧。”
      “好啊。”陆杲从座上立起:“果然不同凡响。来人,请丘大人上去。”
      身后的校尉即刻将丘胤明拉到铁架边,解了镣铐,扯下衣服,将其双手双脚都牢牢绑在架上。陆杲示意身后的校尉从一旁架子上取下条粗大的鞭子来,走上前道:“唉,从前的朱指挥真是无趣得很,把许多好物件都给扔了,如今只好先用这个招待大人了。”扭头对那校尉道:“给我好生打着。”
      鞭子每抽一下都发出一声闷响,没多久那生牛皮鞭上便染上了一层暗红。夜色深沉,鞭声在四壁声声回响,砖房里静得可怕。陆杲一声不响地踱来踱去,徘徊许久,这才走到铁架前,见丘胤明低着头,额上淋漓的汗水顺着粘成绺的头发滴滴滚落,每受一鞭,浑身肌肉都猛得抽紧一次,听得到他胸口剧烈起伏下渐渐沙哑的呼吸声。
      陆杲忽然抬手示意那校尉停下,凑近丘胤明跟前道:“这龙筋索的滋味好受不?”
      原来,这皮鞭芯子里竟是裹着一条钢索。行刑的校尉此时已汗流浃背,放下鞭子,坐在小凳上歇息。
      见丘胤明不答,陆杲继续道:“我看大人这样的筋骨,绝不是等闲就能练出来的。看来,大人可不只是个读书人出生,想必早就和这些个江湖上的匪类有瓜葛吧。”忽又瞥见他肩上的剑创,呵呵笑道:“我说巡抚大人,你好好的出使,怎会和人械斗起来,搞了这处剑伤来?如此不安分,教人怎么相信你。”
      就在陆杲得意之际,丘胤明忽地抬起头来,双目胀满血丝,狠狠朝他瞪了一眼,神色狰狞,冷不防倒把陆杲吓了一跳,退后半步,问道:“你有什么想说的?”
      丘胤明添了添干裂的嘴唇道:“信不信由你。”
      陆杲笑道:“骨头硬的我见得多了。我有得是耐心,反正今晚我精神好着呢,就陪你聊聊天。来,换个人,继续给我打着。”
      那穿胸透骨的剧痛随着体力的消退愈来愈烈,直至五脏六腑都要碎了一般。不知打了多久,忽然有一刻,身体变得麻木起来,神志也轻飘飘地似要漂浮而去,心里一松,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又不知过了多久,火烧般的疼痛才把他从混沌中撕扯了出来。睁开眼睛,四周一片漆黑,良久方才意识到,已经回到了地牢。
      每呼吸一口,从后背直穿到前胸的剧痛都让他发抖,手脚都已虚软,费尽全身的力气才爬起来,还未跪稳,肺腑中一阵翻涌,忍不住低头直吐,黏糊糊的液体中混着浓烈的血腥味。
      吐完之后,似乎轻松了一些。他小心地伸手往背后摸了一下,血肉模糊,稍触即痛得钻心。他向前爬了几步,找到一堆厚些的稻草,继续趴下。冰冷的牢房里,只有自己的呼吸尚能带来一丝温暖。就这么趴了许久,铁门上的小窗外忽然有人扔东西进来。还未来得及借灯光看清是什么,门外又暗了。他叹了口气,爬过去摸索一番,抓到两个馒头。
      虽然没有胃口,但他明白必须吃。这只是开头,接下来不知还有什么等着他。他不能就这么死,至少不能默默的死在这儿,外面的朋友一定会想办法,现在能做的就是尽量保持体力,怎么样也要挺过这几天。想到这,即将那又冷又硬的馒头强行塞进嘴里咽下去。
      地牢里见不到一丝日光,算不得时辰。似乎过了很久,他只知道已吃了五六顿,断断续续睡去又痛醒。
      当他觉得似乎舒缓过来一些,迷迷糊糊地又要睡去时,突然铁门响动,还未清醒过来,只听有人喝道:“丘大人,出来吧。有人要见你。”
      心猛然一跳,难不成这么快就又要过堂了。睁眼望去,果然,还是当日绑他来这里的军官。暗暗叫苦,可也只得硬撑着走出牢门。那军官招呼两名校尉过来,架起他两只手,朝外走去。丘胤明认得路,又是往那砖屋去的,于是强打精神,心中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这回除了陆杲,还有一人。进屋时,只见陆杲正和一名三十来岁的太监对坐喝茶。那太监丘胤明从未见过,但看他身着蟒衣腰系玉带,生得细皮嫩肉,双手白净,职位定不低,大约是曹吉祥手下的人物。
      那太监一见丘胤明,便放下了茶杯,上下打量着他道:“原来,这位便是赫赫有名的丘大人。啊呀,陆大人,怎么把人整成这样,咱家看着好生心疼呐。”
      陆杲道:“我事先可是好言劝过他的,可他不领我的情。唉,那日,三名校尉搞得筋疲力尽,他竟没吭一声。”说到这里,抬头对丘胤明道:“丘大人,你这是何苦呢?”
      丘胤明努力站直身子,也不回陆杲的话,径直对那太监道:“敢问公公贵姓?可是曹公公让你来看我的?”
      “免贵姓皮。”太监道,“丘大人,曹公公知道你是个明白人。况且,看你从前一向通晓事理,政绩又好,真是很想提携你呀。可看看,你这次都做了些什么。”皮太监一手挥着茶杯盖子,“曹公公他老人家既惜才又仁慈,所以让我再来劝劝你。认个罪,向他陪个礼,事情还是好说的。”
      陆杲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皮公公,我劝你少费口舌吧,省得累得半死还遭他冷眼。”
      皮太监道:“丘大人,我知道你不是迂腐之辈,这点道理你肯定清楚。”
      丘胤明道:“多谢公公提点,道理我自然明白。那日公堂之上,该说的我都说了,没有隐瞒,可有一句对曹公公不敬的话?我只不过就事论事,敢问这罪要如何认法?”
      皮太监冷笑道:“事到如今,大人何必还要装糊涂呢。”
      丘胤明道:“我言尽于此,请回去转告曹公公,荆楚天高地远,就算治下不严有了些牵扯,毕竟和京里也没什么干系,他老人家何必如此劳心多虑。”见皮太监看他的眼神里阴森森满是恶意,轻轻一笑,说道:“不用我再多费口舌,想必公公也明白,这事到如今可没那么容易就了了。树大招风,即便今日能护个短,来日恐怕还要被那些不知进退的家伙拖累。”
      陆杲在旁呵呵一笑,没说话。
      皮太监却面带笑容,起身上前道:“丘大人,你说这话,未免也太高估自己了吧。知不知进退,曹公公自有明断,恐怕还轮不到你来评判。今日我的确是替曹公公来看望你的,不便久留。不如,先送你两句忠言,让你再考虑几日。”对一旁校尉道:“来人,给丘大人设个座。”
      校尉搬来椅子,另两人二话不说,便将丘胤明摁了上去。日前惨遭鞭刑,整个身后打得碎烂,就这么硬生生地被按上椅子,丘胤明忍不住大叫一声,随即双手被反绑。皮太监不知何时,已执了一把烧得亮红的铁锥,笑嘻嘻地凑上前来,对丘胤明道:“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话音未落,铁锥子便从丘胤明锁骨下刺落,沿着前胸,慢慢斜向下划往肋下。锋利的锥头刺开皮肤,鲜血滑落,顷刻间和皮肉一起被烧得冒起白烟。
      换了一根铁锥,皮太监看着眼前这浑身发抖,可眼神却异常凶悍的人,脸上露出些许不自在。随即又挂了一副恶狠狠的笑容道:“识时务者方为俊杰,丘大人可不要自寻死路啊。”
      砖屋里弥漫着皮肉灼烧的味道,让在场的数名校尉不忍直视。
      完事之后,皮太监擦了手,接过校尉递来的茶,慢慢喝了一口,对陆杲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又朝筋疲力尽,垂头不动的丘胤明看了一眼,道:“也许你说得对,这回只怕真的要白费工夫了。”
      陆皋看丘胤明似乎已晕了过去,小声问道:“曹公公的意思是……”
      皮太监整整衣袖:“曹公公尚未明说,我等也不敢妄加揣测。不过……”太监十分隐晦地一笑:“人在这里,怎么处置,陆大人可自行裁夺,曹公公那里,好说,咱家自会替你美言。”
      “皮公公好走。”
      陆杲将皮太监一路送出衙门,丘胤明仍旧被架回地牢。当他再次倒在乱草堆中,刹那间竟觉得有几分舒适安稳,闭目喘息片刻,直到疼痛再次席卷而来。
      无边痛楚令心中所思无处寄放,时而如烈火灼烧恨血升腾,时而又似坠入冰窖心灰意冷。从刑房被押回地牢之后,他的脑海中反复浮现出皮太监说话的神情。太监临走前和陆皋的低声对话他几乎都听见了,看情形,皮太监说的一席话多半并非曹吉祥的本意,而是受牵连的党人趁机施压。断断续续地回想着这次荆楚之行的前因后果,也许真的是自己想做的太多,却没有能力一手掌控。可扪心自问,此番所作所为,实无半点悔意。落到这番境地,他觉得这条路该是走到头了,忽地回想起当年和东方炎一同进京时的光景,感概万分。黑暗中时间仿佛静止,想闭目休息一会儿,可身体却已不听使唤。
      这次竟没过多久,铁门又开了。丘胤明暗自苦笑,一动也不想动,仍旧面朝里侧卧墙角。片刻后,却没听见门外有人喊他,倒是有两个人的脚步声陆续走进牢房来。他缓缓转过头去。
      油灯昏暗,来人的脸模模糊糊,近前来,二话不说,将他小心扶起,就往外走。到了门外,又将他安放在一张担架上,和牢头交待了几句,抬着他一路走出了狭窄阴暗的甬道。丘胤明此时早没力气睁着眼,只觉得拐过数个角落,空气似乎清新了许多,忍不住努力地去多吸几口。少顷,又听牢门响动,接着便又被人扶起,轻轻放在了土炕上。只听一人道:“快去拿些水和伤药来,瞧他这样,一会儿樊大人来了定要怪罪的。”
      樊瑛?丘胤明猛地清醒过来,也即刻分辨出了那说话人的声音,还是之前来提他的军官,禁不住侧过脸去朝他看。那军官见他动了,连忙赔笑道:“丘大人受苦啦,请先歇息,伤药马上来。”一面催促另一人:“快去啊。”
      这突如其来的转机,令人猜不出究竟,但樊瑛他们果然有所行动,丘胤明心中感激之情怦然涌动,说不出话来,只是静静地伏在炕上,任那两人端来清水伤药伺候。伤口乍一碰上药水时的疼痛令他出了一身冷汗,之后却带来丝丝凉意,整个人都镇静放松了下来。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门外传来脚步声,那军官即刻迎了出去,口中恭敬道:“樊大人。”丘胤明努力地撑起身子,转过头,便看见两个人快步跨进牢房,走在前面的人几乎是跑了进来,他定睛一看,心中错愕,再眨眼看去,那人不是无为是谁!樊瑛紧随其后,将军官和校尉都支到门外看守。
      无为看清他时,禁不住双肩微微颤抖,上前来低身凑近,昏暗灯光下但见他乱发垂脸,双颊下陷,周身血腥缭绕,颤声道:“胤明,你……他们……”一脸悲怆,语无伦次。丘胤明微微牵动嘴角:“你怎么来了?”见无为一身锦衣卫校尉的打扮,看向他身后的樊瑛,用力将身子再撑起来一些,感激道:“多谢兄长及时援手!”一使力牵动了伤口,面上又现痛苦之色。无为连忙扶住他道:“别动,别动。”
      樊瑛仔细检查了他身上触目惊心的外伤,在他面前蹲下道:“承显,实在是过意不去,我竟然被陆杲蒙在鼓里,直到昨天才知道你被关押到地牢里去了!也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对你下这样的毒手!唉,让你受苦了。”丘胤明努力微笑道:“没关系,我还好。”抬头问无为:“你什么时候来京城的?”
      “刚到两天,东方也在。我们和祁先生他们已经见过,刚还在商量如何救你。”无为见他嗓音暗哑,气息低弱,伸手替他诊了会儿脉,轻叹道:“还好知道得及时,你且先静养,一会儿再给你送些药来。”
      丘胤明微微点了点头,又望向樊瑛:“正南兄,陆皋这次做得如此隐秘迅速,必是要置我死地的,这消息你又是如何知道的?”转眼环顾四周,见门外尚有别的守卫,心中念头一闪,忽有些疑惑亦不乏惊讶地问道:“你……去见过曹公公?”樊瑛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有。”随即面有无奈地道:“可事到如今,恐怕真的要靠他,才能救你的命。”于是,将几日间发生的事简单地说与他听。
      当日三司会审之后,曹吉祥即刻向皇帝请示,让东厂介入湖广巡抚案的调查。皇帝已被两次会审之间频繁爆出的那些匪夷所思的消息搞得晕头转向,自然首肯。曹吉祥便拿着皇帝的口谕着陆杲将丘胤明转押至北镇抚司。陆皋再三关照几个亲近下属不得将此事透露,但没有不透风的墙,地牢的守卫们虽然不清楚被送来的犯人是谁,私底下总会议论。一名好事的校尉便去四下打听,陆杲的一名下属酒后无意间说出了丘胤明的名字。那名校尉听后,想着自己职位低微,不知何时才是出头之日,没有钱财,陆杲那里攀不上,想攀樊瑛又无门路,这下机不可失,便即刻把这个消息通给了樊瑛。
      樊瑛这才恍然。情急下,想到了直属陆杲的百户庞勇,便是现在站在门外听候差遣的那个军官。庞勇在陆皋手下已有多年,和陆皋臭味相投,趋炎谄上,贪财好色,可陆皋对手下极为苛刻吝啬,但凡有了好处总是据为己有,久而久之,手下的人哪有不怨的。庞勇面上虽不敢言语造次,但眼见跟着陆皋很是憋屈,便渐渐有了另谋他差的心思,曾有意无意地和樊瑛套近乎,樊瑛也便时不时地给他些好处。
      得知消息后的一早,樊瑛将庞勇密约出来,将五十两黄金塞到他手里,开门见山地说了这事,果然,立刻从庞勇口中得知始末。樊瑛明白,陆皋就是想在他眼皮底下整死丘胤明,做给他看的,心中怒极,暗暗记下了这笔帐。而曹吉祥那里似也有人暗中作祟,和陆皋狼狈为奸。看来事态危急,必须立刻应对,于是和祁慕田商量了一下,先让庞勇瞒着陆皋去把丘胤明从地牢里转移出来,随后便带着无为前来探望,并寻求他的意见。
      说完了这些,樊瑛道:“陆皋那里可瞒不了多久,要过他这关,就必须把这案子直接递上给曹公公。眼下,湖广按察司和夷陵王府过来的人还在京城侯着呢,恐怕这事不得不拿到台面上来说了。可是……”他皱眉摇头,“不说实话,是欺君之罪,说了,你又要如何自处?”相对沉默许久,樊瑛忽道:“要不,逼王府的人翻供?”
      丘胤明道:“风险太大,曹公公那样精细的人,骗他恐非上策。”默默又思量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缓缓道:“莫若将叶伯珍的供词拿出来。”樊瑛看着他,没说话,但也没有反对。丘胤明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阴惨惨的笑容,道:“其实,经了这些事后,倒也真想亲自会会曹公公,看看他到底如何说。”
      无为一直坐在旁边静静地听着。这事的前因后果他是这两天才陆陆续续地从各人口中所说拼凑而得,惊心于此中枝叶错杂的利益干系和丘胤明如履刀山的处境,又苦于无从施以援手,暗自感慨良多,直到那两人将话说完,樊瑛起身准备离开时,方对丘胤明道:“你且忍耐一会儿,我有机会再来看你。”无为出门时,脚步迟疑了一下,但还是低头快步走了出去。方才听丘胤明很冷静地和樊瑛商量对策时,他就明白,即使到了如今这样山穷水尽,随时都可能没命的地步,他还能保持得如此清醒,那就不要给他平添干扰,让他去奋力赌一次吧。
      待二人走后,丘胤明闭目伏在炕上,将北镇抚司几位掌权人物的关系又细细咀嚼了一番,说来的确复杂而微妙。曹吉祥权倾朝野,可真正的心腹并不多,对陆杲这个对他言听计从,逢迎拍马的属下并不十分满意。陆杲虽办事得力,可平日里太不检点,自从坐上了指挥使的位置,便更加肆无忌惮起来,短短半载,已有过数回为勒索钱财无故将官员治罪的劣迹,平日对下属亦很苛刻,让曹吉祥觉得,此人不可久用。
      当今皇帝待曹吉祥不薄,朝中诸事不论大小,常常与其商量。可皇帝的心思,曹吉祥却并非总能琢磨透,究其原因,只能归结于二人心性相差太远。曹吉祥为人雷厉风行,狠辣果决,而皇帝却有些优柔寡断,还甚为念旧。当年被瓦剌国俘获时,身边臣子零落,更不用说各怀心思,纷纷自寻出路。当时的锦衣卫百户袁彬自始至终跟随左右,饮食起居照顾周到,还时时劝慰皇帝,多食少思。正因为这样的经历,皇帝待袁彬极为亲厚,复位之后即升其为指挥佥事。袁彬掌管朝堂上巡逻,司仪等职事,论权势那是一点也没有,但因有和皇帝的这层关系,不少人很奉承他。再因此人无甚主见,心肠又软,于是常有犯事的官员私下里请求他和皇帝说情,多半获允。
      樊瑛家和袁彬家是世交。当初樊瑛随出使瓦剌的御史同赴漠北和瓦剌交涉,亦留在皇帝身边护卫了不少时日,于是和皇帝也很熟。回京之后,因其武艺出众,便一直在北镇抚司任职,做事踏实,通达明理,和同僚关系都不错,曹吉祥也挺欣赏他,早就想笼络麾下,却总被他礼数周全地敷衍了过去,既不刻意奉承,也不拒绝配合,就这么不咸不淡地含糊着。时日一多,曹吉祥也便随他去了。
      依照方才商定的对策,樊瑛走后会尽早去见曹吉祥,而丘胤明则主动给曹吉祥写供状,并大张旗鼓地让陆皋和他的属下们都知道。这决定虽下得很是干净利落,可真正做起来却着实令他几乎耗尽了最后的身心之力。这两日在恍惚之间想过很多,倘若在某些关节处再小心谨慎一些,恐怕不至于落到此番下场。这场灾祸来得猝然,他虽也曾有所准备,可却只有在真正身陷其中时才能体会到徘徊在死亡边缘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觉,这感觉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将自己麻痹。其实他明白,现在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能争得全身而退,可他终究还是不甘心的,即便是死,也得死得让自己满意些。
      写完最后一个字时,他已完全没了力气,在混沌之中挣扎了片刻便昏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再次清醒时,窗外已有淡淡晨光洒到脸上,稍稍活动了下四肢,似乎痛楚有所缓和,这时门外传来人声,继而有人开锁进来,他扭头看去,还是庞勇。庞勇示意身后校尉将托盘中的饭菜放在桌上,说道:“丘大人,今晚曹公公亲自提审,樊大人托我告诉你,他不便前来探望,让你千万小心答话。”又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道:“这是你的朋友带给你的疗伤药。”说完便出去了。该是无为送来的。丘胤明将纸包拆开,里面有几颗丸药,气味熟悉,是上官道长的伤药配方。
      时辰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掌灯的时候。丘胤明换了身干净衣服,在两名校尉的搀扶下缓缓走到北镇抚司后堂。
      堂上灯烛通明,曹吉祥正以手扶额,眼色狐疑地紧紧盯着恭立于阶下的两人,一人看穿着是五城兵马司的军官,另一人似乎是大理寺的官员,三司会审那日仿佛见过。丘胤明又转眼,见坐在曹吉祥左右两边的陆皋和樊瑛各自面有异色,再看一旁,夷陵王府的叶总管脸色苍白,和两名太监一同低头伫立,太监中较为年轻的正瑟瑟发抖。他心头突然一跳,难道又有了什么变故?这时,只见曹吉祥对垂手听问的二人轻轻挥了挥手,示意校尉将两人带了出去,关门后抬首正坐,朝丘胤明注视少顷,淡淡道:“丘大人,好心气,咱家倒是没有看走眼。”
      丘胤明瞥见案头摆在曹吉祥手边的一叠文卷便是日前他在狱中写成的供状,详尽列述了春林山庄之行以及密审叶伯珍后所得供词中的细末。坦白至此自已无所畏惧,于是便也淡淡回道:“恕罪臣有伤在身,不便行礼。公公明察,此事实关皇家声誉,虽已查实,但因郡王从无凭借身份染指地方政务,亦未曾经营农商,恪守宗法,结交江湖人物实属个人私交,于礼于法可不必划为犯禁。罪臣之前有意隐瞒,因其实为巡查乱象之外所获,就事论事,不应混为一谈,更无意妄论宗室。所承供词中所言绝无虚假,公公可向叶总管询问查实。”转眼瞥过叶伯珍,不紧不慢道:“公公若要亲阅当日叶总管亲书的供词,罪臣可奉上。”
      曹吉祥扫视堂中诸人,又凝视着他说道:“好。那丘大人倒是实话说说,供词现在何处?”
      丘胤明沉默了片刻,尚未开口,陆皋似笑非笑地道:“樊大人,你不是派人去荆州随访过么?上回承给刑部的供词可都是经过你手的,怎么,唯独就没看见这份?”
      樊瑛面无表情摇头道:“未曾见得。”
      丘胤明微微一笑:“陆大人,我既然有意隐瞒,岂会将这份供词透露给任何北镇抚司的人。”说罢,抬头对曹吉祥坦然道:“我承认和江湖组织有私交,之前杀人一事便是为了袒护江湖朋友。叶伯珍的供词在离开荆州前夜已交给朋友妥善保管,公公想看,我可捎信予他,只不过需些许时日方可呈上。”
      陆皋冷笑道:“你这分明是在巧言狡辩,再拖些日子,谁知道你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曹吉祥抬手止住陆皋的话,转头问叶伯珍道:“叶总管,你可有话要说?”
      叶伯珍一激灵,踉跄上前跪下道:“曹公公明鉴!日前鄙人在大理寺堂上已陈述始末,不敢有假。他……他空口无凭,更何况,更何况有地方上诸位大人作证,何来有假。”
      曹吉祥静静地看着堂下二人,许久,叶伯珍的额头上已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丘胤明依旧脸色淡然,垂目肃立。在场诸人见公公若有所思,久久不发话,便也大气不敢出。终于,曹吉祥示意身后的小太监上前,奉出一卷用绸布包裹着的卷宗,置于案上。曹吉祥环顾众人之后,缓缓对丘胤明道:“看来,丘大人的朋友消息灵通,简直可谓心有灵犀呵。”伸手将卷宗打开,对随行太监道:“拿过去,给叶总管瞧瞧。”
      在场诸人无不惊异。陆皋的眼睛瞪得老大,望了一眼樊瑛,见他一副事不关己的神色,咬牙将怒气压了下去。这两日里,樊瑛去了宫里顶替称病告假的袁彬,直到方才才从宫里出来,根本找不着什么把柄说他参合此中。谁也不知道曹吉祥何时已拿到了这个卷宗。
      叶伯珍此时已吓呆了,愣愣盯着眼前他自己的笔迹,双手扶地,面如死灰。曹吉祥肃然道:“叶总管,这可是你的笔迹?”叶伯珍哑口无言,呆若木鸡。他没想到,那些地方上的官员亦没想到,丘胤明之前守口如瓶,如今却将这件事直接不声不响地抖到了曹吉祥面前。夷陵王府的两名太监也吓得跪倒在地,连连如捣蒜般磕头。
      曹吉祥目光冷厉,唇边却勾起一丝笑容,那模样着实可怖,对丘胤明道:“丘大人,你这不是把难题推给咱家么。素闻你足智多谋,请问,咱家该如何来处置呀?”
      丘胤明此时心头似压了块千斤巨石,深吸了口气,强忍住胸腹之中又翻涌而来的一阵恶痛,逐字逐句道:“事实如此,非我所愿,亦非众人所愿。罪臣拙见,皆已向公公阐明,兹事体大,既未曾有损皇家声誉,则应止步于此,不予追究。此间并无耳目,人证物证俱在,抹平即是。日后量不敢有人再提。”
      曹吉祥沉脸不语许久,忽而转头对樊瑛道:“樊大人,咱家听说,这西海盟的人神通广大,看来名不虚传。之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你这些年派出过那么多人在外面,不可能不曾听闻吧。”
      樊瑛旋即起身,低头回道:“请公公恕下官失察之罪。这西海盟之前并未同朝廷有过任何瓜葛,所以不曾留意。下官也是最近方才知晓,经查访,得知其来自西北关外,高手辈出,有经营杀人的买卖。但是,”停顿了一下,道:“没想到,竟然能在天子脚下伏杀官员及内臣。事发猝然,未及防备,望公公……谅解。”
      听到官员及内臣几字时,丘胤明面露惊异,朝樊瑛看去。曹吉祥看见了,侧目问道:“怎么,丘大人,你还不知道?”丘胤明摇头,心中十分诧异,之前和樊瑛商量对策时,根本没有提到过要去杀人,难道是祁慕田做的?可祁慕田不会这样只字不提就在京城突然动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曹吉祥道:“能将荆州卫的精锐杀得片甲不留,能把东西悄无声息地送到我手里,在皇城里杀两个蠢人还不是手到擒来。刚才出去的两个人你可认得?是大理寺的王寺丞和东城兵马司的郁指挥。傍晚东城失火,烧了上京递状的湖广按察司马佥事所住的馆驿,发现马佥事已被人杀害,一同还发现了皮太监的尸首。”见丘胤明听得目光发直,曹吉祥干笑一声,道:“对,就是那日来看你的皮太监,听说让你吃了不少苦头。死了,一刀毙命,那手法真是干净漂亮。可便宜他了,你说是不是,丘大人?”
      “一案未了,又生一案,你交的朋友让人不得不羡慕啊。”曹吉祥带着一丝讥诮的神情说道,“你说,我若是不当心让你有个三长两短,是不是也要担心一下我自己的脑袋?”
      堂内鸦雀无声。曹吉祥似乎并不着急,慢悠悠地喝了几口茶。丘胤明沉思半晌,忽道:“江湖人重义气,行事果决。我的朋友虽有本领,但却也不是莽夫之辈。依罪臣看,马佥事和皮公公被伏杀于一处,定非巧合。皮公公身为内臣,若不是借故出宫私会外官,又怎会被人轻易杀害。恕罪臣直言,百尺之木,虽根深强健,亦能毁于蚁蠹之泛滥于毫末。兴衰之道,免不得此起彼消,若要长久,莫过取之中庸,制衡两端。如今海内升平,人心驰骋,张扬过度比比皆是,若烈日中天,至极而必反。罪臣不才,妄自托大,意图以一己之力逆流而进,强博个清名,也正是犯了急功近利的大忌。所以,有如此下场,没什么可辩解的,更不可能有什么蓄谋。”他多说了几句话,甚是有些吃力,缓了口气方又道:“公公方才说笑了。我这些江湖朋友,身手虽好,可也没有神通,自是不能和公公相较的。”
      曹吉祥浅浅一笑,叹道:“丘大人,你这几年一路走来,咱家都是看在眼里的,审时度势,待人行事,那都是出类拔萃的。可惜了,就走错那么一步,而老天爷又偏偏不待见。”言罢,垂目作深思状,手指轻轻敲打桌案。
      陆皋一直在观察曹吉祥的表情,这时探过身去,悄悄问道:“公公,这督指挥和按察副使联名上的奏折,三法司可都等着结果呢,总不能……就子虚乌有了吧?”曹吉祥转眼看着他。陆皋赔了个笑,小声道:“何不就顺水推舟,允了他们,将丘御史正法不就结了么。”
      曹吉祥不紧不慢道:“我听说,皮公公死前倒是收了人家不少好处,你呢?”
      陆皋脸色一僵,怵然摇头道:“没,绝无此事。”
      曹吉祥不再理睬他,转头问樊瑛:“樊大人,依你看,今日这两桩命案同之前那子虚乌有的事儿可能凑合到一处去?”
      樊瑛眉头稍稍一松,思量了一会儿,回道:“三教九流,扰乱京畿,下官必派人严查。荆州之乱亦起于妖言惑众,欲挑拨官员嫁祸宗室,其罪昭彰,应下令各州府严加防范,缉拿乱党,不可再任其横行。某些官员虽捕风捉影,未有证据贸然上告,但事出有因,皆为维护皇家声誉,圣上仁慈,想必不会怪罪的。至于江湖妖人……”樊瑛低低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朗朗乾坤皇恩浩大,这些见不得光的,不提也罢。”
      曹吉祥点头道:“樊大人说得倒也有理。”于是将茶杯“啪”的一声盖上,对陆皋道:“陆大人,夷陵王府的人就交给你处置了。至于丘大人么……”他盯着丘胤明又看了好一会儿,不动声色道:“今日乏了,且容我回去思量思量,先暂押在此处吧。”说罢,便搭着小太监的手站起身来,捶了捶腰,慢慢从堂后踱步离开了。
      确认曹吉祥走远了,陆皋脸色骤变,狠狠盯了一眼丘胤明,又看向樊瑛,怒道:“你们可真有能耐!哼,别高兴得太早!”一甩袍襟,大步开门唤来校尉,吼道:“把这三个人拉出去砍了!”说罢自顾大步而去。
      三人失魂落魄的惨叫呼喊声远去后,丘胤明终于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背后的衣衫都被混着污血的冷汗浸湿了。樊瑛上前扶住他,悄声道:“我也不知这是谁干的,当日见过你之后,我只和祁先生商定,将叶伯珍的供状送给曹公公。不过,无论是谁,这神来一笔说不定真还帮了你一把,皮公公私收贿赂的事儿,曹公公不是不知道,可这回算是抓了个现形。”
      丘胤明摇头苦笑:“人心难测,没想到这回能赌赢。”
      樊瑛道:“曹公公不会无故给机会的,事不宜迟,我立刻去安排,你且暂候。”说罢,樊瑛遣校尉将丘胤明送回牢房。
      入夜渐深,丘胤明静静靠在土炕一角,等候来送饭的人。日前情急之中拼凑出了一个脱身之法,就等着合适时机。眼见一步步将要脱出生天,他却不由自主地陷入消沉,心头如灌满了铅似的,阴云密布,晦暗无方。
      不知过了多久,牢门响动,送饭的校尉把盘盏放下就走了。他挪到炕边,见装着汤水的碗边的确多了个不显眼的记号,心知无误,于是毫不犹豫地将碗里的东西一口喝尽。没多久,肚里便如同翻江倒海一般,随即开始呕吐起来,吐得天昏地暗,之后便失去了知觉。
      仿佛做了个很长的梦,僵硬的身体不停地颠簸着,直到平静下来才觉得寒气四合,冷得刺骨,连骨头都似乎要麻木了。眼前渐渐地升起一片白雾,恍恍惚惚,不知是光还是幻象。耳畔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忽然间,冷冽而清新的空气漫上面颊,随着呼吸浸满了整个胸腔。他禁不住张开嘴大吸几口,胸腹中一阵撕裂的疼痛即刻把他从混沌之中拉了起来。
      冰冷的空气激得他连连咳嗽,喉间又泛上浓重的血腥味。这时,有只手轻柔而稳健地抚上了他的胸口,掌心透出融融暖意,几下抚过,如刀割般的刺痛就消去不少。只听一人说道:“这么快就醒了,我去前面看看,他们也该到了。”
      丘胤明的神智虽还模糊,可却分辨出了,说话的人是高夜。
      “嗯。”另一人答应了一声。
      眼前骤然划过一道火光,他下意识地想挺身坐起,可身子却不听使唤,使了劲只有更痛苦,努力睁开眼皮,只见黑暗中,一双盈盈发光的眼睛正俯视着他。他挣扎着吐出字来:“雨还,你……你……”
      漆黑一片中看不真切,只觉得她似乎消瘦了许多,那双眼睛显得更大更亮。恒雨还按住他道:“别动,先把药喝了。”从怀里摸出一只小瓶,对着他的嘴把一瓶极苦的药汁灌了下去。丘胤明从没吃过这样难吃的药,肠胃都要翻倒一般,过了好一会儿才缓和过来,身子却也渐渐复苏,手指也能动了。转眼四顾,他正躺在一个破棺材里,恒雨还就一动不动地趴在棺材沿上朝他看着。
      他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你还好吗?”
      恒雨还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黑暗之中,她那模糊的笑容美丽而又不真实。丘胤明怔怔地躺着看了她半晌,才又问道:“你去杀人了?”
      “嗯。”
      丘胤明心中念着:不要为我去杀人。可嘴里却是怎么也说不出来,一阵苦涩弥漫心间,自然而然地皱了皱眉。忽然却又意识到在皱眉,连忙松开眉头,攀住棺材板,柔声道:“扶我起来,好么?”
      四野萧索,风声在林间穿梭,时而发出尖利的声响,远近都是影影绰绰的。环顾了一会儿,丘胤明才意识到,这里就是五里坡的乱葬岗,他们已依照先前所定的计划,由樊瑛找人串通了北镇抚司的仵作,假造死相,连夜让人把他从牢里运出来埋了。反正陆皋早就想弄死他,如今曹吉祥模棱两可地给了这缓口气的机会,便趁火打劫做了这么一出,死无对证,说不定还能让陆皋来背个黑锅。
      恒雨还轻轻说道:“祁先生来京城之后,就派人暗中留意着和曹公公有关的人,知道了荆州来的人和那个姓皮的太监有来往。我听说了你们的计划,觉得……觉得……好像还缺了点什么,就自己做了个决定,也没来得及告诉你们。”说罢,二人都陷入了沉默,可倒也没什么不自在的,各自望着无边黑暗,她手心的温热绵绵不绝。
      良久,远处出现了几个光点,及近才看清,那是高夜引着祁慕田等人骑马驾车而来。祁慕田匆匆上前,如释重负道:“总算把你给弄出来了。此地不宜久留,上官道长和东方姑娘去找船了,我们即刻出发,你暂时先去洛阳疗伤。”说着,又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递给丘胤明,道:“樊瑛给你的。”丘胤明接过,摸到信封里还有一块硬物。祁慕田说:“他来不及和你告别,托我送给你一块锦衣卫密探的腰牌和行文,将来行走方便。”
      上了马车,一行人便往运河码头而去,个把时辰后,天光渐渐泛起,远处传来人声,众人在镇外下马等候,祁慕田着人将马车一直驶到船边。丘胤明刚下车,便看见无为和东方麟向他走来,后面竟然还跟着柴管家,牵着他的马,一脸关切之色。
      柴班小跑上前,拉着丘胤明的手道:“大人,你受苦了!你被押解回京后我就一直在打听,真是急死我了!”
      丘胤明心里感动,说不出话来。
      柴班道:“我是从樊大人那儿知道祁先生他们也在京城,然后才知道昨夜要救你出来,早就在这儿等着,哎呀,老天总算有眼!大人你这一去,可要好好保重。”
      丘胤明低声道:“谢谢你,以后你也要好好地过日子。”
      柴班叹道:“唉,大人不要这么说。”说罢将黑马的缰绳塞到他手里,依依不舍道:“有机会再回来看看。”
      祁慕田道:“东方姑娘,上官道长,多谢相助。趁天还没亮,你们快些走吧。”回头对恒雨还道:“你呀,这回不该来的,回去好好休养,一定要听话,知道么。”又对高夜道:“路上照顾好你师姐。替我转告盟主,京城的事了结了我立刻就回。”
      简单作别,数人登船,丘胤明精疲力尽,倒在铺上没多久就睡着了。
      醒来时,天色已大亮。窗户开了一条缝,有丝丝的凉风时而飘上脸颊,风中嗅得出几分水气。运河上船只来往繁忙,不时有其它船上的人声随风飘至。阳光透过窗缝洒在身上,心里也渐渐暖洋洋起来。转眼,见恒雨还就端坐在他床边,覆手膝上,脖子微垂,目光一动不动地望着桌角,似在想心事。一束阳光落在她身后,整个人都莹莹透着一层光辉。他没动,静静看了她许久。
      可醒来后气息的变化还是被她察觉到了。恒雨还眨了眨眼睛,转过头来,轻声道:“怎么这么快就醒了?你再睡一会儿吧,药大概还没煎好呢。要不我出去看看。”
      “别走。”丘胤明拉住她的手腕,“再陪我一会儿。”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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