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将军录

　　云聿听他虚弱无力地说着这番毫无悔意的话，笑了，笑得阴厉而鄙夷。背着手，慢慢走到他另一边的位置坐下。

　　“云某原本还指望元帅能再多等几年，今日一见，元帅已然日薄西山，可惜啊~”

　　云聿淡淡的语气中明显带着恨意，薛慎言却不以为然，“将军上战场哪个不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即使老夫当年立刻发兵支援，令尊也不一定能安然回来。那时你眼中尽是杀气，老夫便不愿留后患，可王沧州却要妇人之仁。你可知道？这是兵家大忌！”

　　“王御史当年也是故意拖延？”

　　“那只有他自己知道啰~”

　　“元帅你是英雄之后，在同一年里，先是将战败罪责全部推给并肩作战的其余八名将领，致使八名将领全被处死，后又因贪功而让我父亲所领的先锋军全军覆没。啧啧——当年胡人称元帅为薛婆，真是贴切。”

　　“咳、咳——”薛慎言连着咳了好一会儿，听着就只有一口浑浊气息吊着，接着又是连声大笑。

　　良久后，用一双结了翳的眼睛看着云聿说道：“有意思！差点因你这话，一口气缓不过来。老夫劝小郎君还是不要被仇恨束缚住了，陛下难道不知道我推卸责任吗？他难道不知道你父亲因何而死吗？陛下只在乎谁能给他建功立业。小郎君尽管去弹劾，看陛下是在意你这养子，还是在意我这战功赫赫的名将后人！又或者你现在就杀了老夫。”

　　云聿面上仍镇定地与他对视着，可心里清楚地知道他说的实话，现在的自己可以轻松将其杀死，但这种垂死之人的烂命哪里值得他以命抵命。

　　“元帅不还有儿孙吗？而且就你的老命还想拉我陪葬？呵呵~”云聿讥笑道。

　　被一个十五的小辈这样嘲讽，薛慎言的脸还是冷了下来，“云奉御未免太自信了些，老夫犬子可没有一个是纨绔！”

　　“那真希望元帅能再多活几年，至少能让我们边走边瞧！”

　　“哼！小儿不知天高地厚，那老夫就再撑一撑，可别叫老夫临死前多看几个笑话！”

　　云聿起身整理整理自己衣裳，站着俯视仍躺着的薛慎言，讥笑着说道：“元帅保重身体。”随即转身快步往外走去。

　　身后，薛慎言仍高声对他说着话：“老夫今日最后教教你，所有的阴谋、阳谋越复杂就不越不稳定，小儿今后怕是要后悔今日未将老夫杀了！”

　　薛慎言说的话，云聿早就在心中想的十分清楚了，如今他并不气馁愤恨。可看着薛慎言垂垂老矣的模样，他害怕了，他得与时间赛跑，不能再等。

　　然而薛慎言早已因年老致仕，回家休养，想要再从他身上寻找能让其身败名裂的劣迹，已没有了机会。而其众子都在边关镇守，云聿目前也不可能有所接触。越想越害怕，寒冬里，骑在马上慢慢走着的云聿额上泛起细密的汗珠。

　　回到家中，云聿不允许任何打扰，在书房里沉思了整整一晚。

　　第二日，一进殿中，云聿就托办事的小太监给冯一送去口信，请冯一得空就传他过去。

　　一直等到散值时，冯一才满面春风地跨进殿中省的门。

　　见云聿紧蹙的眉宇，一脸沉重地看着自己，冯一疑惑道：“今日怎么谈个事儿还神神秘秘的？找个牢靠的传话还不行。”冯一一屁股落座后，云聿立即行至其跟前，下跪行礼。

　　“承义有事要请教阿翁！”云聿知道冯一是老狐狸，若是有损自己的利益，绝不可能协助他，但云聿也只能一个机会一个机会地去试。

　　冯一见他神色沉重异常，也严肃了脸色，收起了往常私下里的玩世不恭，“说吧。”

　　“承义如今可否去地方历练自己？”

　　“你想去哪？”

　　“相州。”

　　冯一思索了片刻，疑惑问道：“相州？是薛慎言儿子任刺史的地方？”

　　“阿翁这样问，想必也清楚当年我父亲因何而死了，他快死了，我剩的时间不多了。”云聿不想再拐弯抹角，将话说的清楚明白。

　　冯一看着云聿认真的模样失笑，转了话题问道：“若是要你现在去考科举，你有把握拔得头筹吗？”

　　云聿摇摇头。

　　“若是让你去比试武举，你能打败一众高手吗”

　　云聿摇摇头。

　　“那你有何资本外调地方？”

　　云聿心中咯噔一下，自己有什么资本呢？皇帝封赏并授予官职，是因父亲荫庇；宫中成长，是冯一指点；他人赏识，或因他年幼，或是场面话。自己如今仍是一张白纸，连一点值得称赞的功绩也寻不出。

　　看着云聿听完话后，颓然的神情，冯一又长叹了一声，“你韬光养晦，步步谨慎，今日就沉不住气了？陛下暂时还未打算将你外调，但咱家这里派遣内侍官定期去地方巡查，我只帮着你与监察的内侍官牵个线，其余的一概不掺和。”

　　云聿双膝下跪，沉默着重重磕了一记头。

　　冯一上前将人扶起，认真道：“你聪慧过人，凡事一点就通，但沉不住气，可做不了大事。今日你该庆幸跪的是我，而不是陛下，否则就给自己找了一个陷害忠良的罪名。”

　　“诺！”

　　等他出宫时，龙首山已经遮住了西下的夕阳，微红的余晖铺洒在坊道上。马蹄才在石路上，发出“嗒、嗒”响声，路人说笑着往自己坊门走去，云聿颀长的声影孤独地沉思着。

　　若是薛慎言儿子向来刚正清廉，冯一定会直接叫他死心，可怎么才能让监察的內侍官上报的他想要的结果？

　　第三日，云聿散值后，挺拔地站在宫城门前，等王沧州散值。

　　朝廷对官员的监察主要是两拨人，冯一手下监察的内侍官是根据时局和奏章，不定期地对部分官员进行考察。另一拨则是王沧州所在的御史台，其中又专职对地方进行定期考察的官吏。

　　当宫内绝大多数的官员都出了宫城，王沧州才迈着步子出来。

　　“王御史，承义已在此恭候良久！”

　　“那云奉御与我边走边说罢。”王沧州闻言有些惊讶，云聿向来沉默寡言，每次见面不过恭敬行礼。

　　云聿缓缓跟在王沧州身后，平静说道：“承义不会耽搁王御史太久，只是有些疑惑问问。”

　　“云奉御但说无妨。”

　　“朝中对地方官员的考核会在何时进行？”

　　王沧停下脚步，转身不解地看着神色从容的云聿，“云奉御是内侍官，直接由冯将军考核即可。而其余京官和地方官则将在三月开始，陆续进行小考。老夫可否知晓云奉御此问是何深意？”

　　“不过是不懂，想讨教一下，谢过王御史。”云聿这理由，也没指望王沧州会相信，但也不愿再多说。

　　王沧州笑了笑，和蔼说道：“云奉御若是遇到难事，老夫能帮的忙定尽力相帮。”

　　“无事，谢王御史关心。”薛慎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正确的，事情办得越是复杂就越不稳定，能少一环就少一环，否则谁也不知道哪一环会断。

　　因前两日自己回到家中行事的反常，周氏等人这两日都一直用忧心的神色看着他，可又不敢多言，怕惹得云聿不高兴。

　　云聿原本也什么都不想与众人说，周氏好不容易从痛失夫君的伤痛中走出来，他难道要去告诉她，她的夫君是无辜枉死吗？

　　众人一起坐在桌上吃晚膳，一旁的沈青芝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观察云聿今日的神色。

　　“吃你的饭，瞧我做什么？”云聿面无表情地舀了一碗汤，对一直探头探脑地沈青芝说道。

　　“你这两日怎不高兴？宫里有人欺负你吗？”沈青芝见云聿并未生气，天真地问道。

　　“学士布置的诗文想不出来。”云聿随意地扯了一句。

　　沈青芝听了立刻放下碗筷，转身面向云聿，一脸骄傲地说道：“那你也太笨了些，我如今都会写了，你这榆木脑袋不行啊，要不让树之帮你写，他可厉害了。”

　　已经吃完了的周氏剜了自家女儿一眼，关心地对云聿说道：“想必是公务上遇了难处，你如今不过十五岁，却要养着这一大家子，实在辛苦，不做也罢。”

　　“没事的，小事而已。”他会想办法解决好，即使失败了，他也会坚强地去面对。但他选择相信自己！

　　渐渐地，日子又重返正轨，云聿再等三月，等着御史台的信息。而漫长的等待中，他最怕的就是薛慎言死去。

　　草长莺飞的季节来临，春风拂柳，新燕啄泥。

　　云聿骑在马上，在西京城门里面看着监察的内侍官带着人，骑着马，穿过城门，渐渐驰向远方。

　　扯了缰绳，轻轻踢了踢马腹，已经眺望良久的云聿调转马头，慢慢往回骑去。

　　“哎——云聿！”刚骑了不久，身后传来王殷仁熟悉的喊叫声，云聿只好停下马转过身等人。

　　王殷仁一身轻便的胡装快马向他骑来，“你怎么在城门这里？”

　　“你呢？”云聿懒得回答，反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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